“開心?”霍玄轉過頭,垂眼看她。
“嗯,開心。”肖折釉點頭承認。
“那就好。”霍玄順着肖折釉的目光,看向遠處的新綠。
是夜,霍玄正在書房裏翻看信件,歸弦走進來,請示:“将軍,需要把偏房收拾出來嗎?還是回卧房?”
霍玄擡頭,才發現外面已經天黑了。
書房的門忽然被輕聲叩了兩聲,歸弦去開門,見绛葡兒和綠果兒抱着被褥站在門外。
“歸弦姐姐,二奶奶吩咐奴婢過來爲将軍收拾偏房。”
歸弦回頭看了霍玄一眼,見霍玄沉默片刻點了下頭,她側着身子,給绛葡兒和綠果兒讓出位置。
打掃房間這種事,绛葡兒和綠果兒當然比刺殺出身的歸弦要得心應手許多。兩個小丫鬟低着頭,輕手輕腳地進進出出。
霍玄看着手中的信件,上面每一個字都認識,放在一起卻又不解其中意。他浏覽一遍再回頭重新去讀,仍舊看不進去。
“行了,下去吧。”
綠果兒和绛葡兒腳步一頓,立刻應了一聲“是”,急忙将手裏的東西放下,匆匆退出去。
霍玄阖上眼。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肖折釉。在人前,他爲了她不受委屈,牽她的手,将她拉到懷裏,像一個寵着新婦的丈夫。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以前他可以把肖折釉當成晚輩一樣心無雜念地牽着她
,可如今牽着她的時候,心裏卻翻滾着巨大的愧疚和痛楚。
可偏偏,他不能顯露半分。
霍玄起身,走進偏房。床榻上的被褥是他曾經用的。
肖折釉身後沒有支撐着她的娘家人,甚至連父母兄長都沒有。她還要背負一輩子不檢點的污點。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她,等着看她的笑話。如果這個時候他再與她分房睡……
霍玄轉身大步朝着卧房走去,卻又在門外停下腳步。他站在夜色裏,靜靜望着肖折釉映在窗上的身影。她起身,身影看不見了。緊接着,屋子裏的燈熄了。
許久之後,霍玄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轉身回了偏房。
第二日,果然不出肖折釉意料,老太太喊她過去。
肖折釉恭敬地喊了聲“祖母”,老太太招招手,招肖折釉在床邊坐下。她仿若枯枝一樣的雙手拉着肖折釉的手,什麽都沒說,隻是沉默着。
肖折釉隐約能猜到老太太想說什麽,不過老太太不提起,她自己也不想主動說。
張媽媽端着湯碗進來,說:“該喝藥了。”
老太太皺了下眉。
“藥不能不喝,要不然身子哪會好?”張媽媽将湯藥放在床頭的小幾上,将床上的老太太扶起來,在她身後墊了兩個枕頭。
張媽媽再去拿湯藥,肖折釉卻說:“我來吧。”
她端起湯藥,輕輕吹了吹,才遞到老太太嘴邊。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雖然心裏抵觸,仍舊是張嘴把藥給喝了下去。
老太太年紀大了,這兩年身子不太好,尤其是從去年入冬開始大多數時候都窩在床榻上。這湯藥說是治病不若說養身子續命的。
肖折釉将一整碗湯藥喂老太太喝下去,張媽媽又急忙拿了溫茶水給她潤喉。老太太不是個脾氣好的,尤其是年紀大了以後更是容易發火,爲了喝藥這事兒,沒少鬧脾氣。
老太太擺擺手,讓張媽媽退下去。張媽媽心領神會知道老太太是有話要對肖折釉說,悄聲退下去,順便将屋子裏的兩個小丫鬟也一并帶了下去。
“當初我讓不覆立嗣子不過是激他續娶。不想他甯肯從南邊把你們幾個帶回來也不肯續娶。”老太太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
肖折釉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還好老太太也沒沉默多久就繼續說:“不覆這孩子命不大好,從小吃了不少苦。也正是因爲這個,在這些晚輩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你既然已經嫁了他,有些事對你說說也無妨。”“在他小時候,他父親懷疑他不是親生的,曾幾次虐待他,又遺棄過。也因爲這,他的幾個兄弟從小就欺負他。所以啊,不覆有了權勢之後對霍家的親戚都很冷。甚至就連過嗣這種事,也堅決不選霍家的孩
子。其實我都明白,這孩子是因爲怕我難過。要不然他早就分了家,有怨報怨了……”老太太說着就紅了眼睛,“這孩子沉默寡言,情緒不外露,可是和他母親一樣都是頗重情義的。”
“将軍自然是重情義的……”肖折釉順着說了一句。是順着說,也是真心誠意的。
老太太歎了口氣,問:“你知道阿楠嗎?”
“一次偶爾機會聽雁溪公主提起過,知曉是将軍心中之人。”肖折釉垂着眼睛說。“他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整日在外跑,到了十六,我和她母親便張羅着給他說親事。可是他一口回絕。你也與他接觸了不少,該知道他不是個喜歡解釋的人。那個時候他也是什麽都不解釋,隻說不想那麽早成
親。最後她母親幾次逼問,他才說出阿楠這個名字。”
肖折釉望着老太太,仔細地聽。
老太太看着肖折釉,說:“好奇?”
肖折釉一怔,點了一下頭,老實說:“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會讓将軍惦記了這麽多年。”
老太太苦笑搖頭,說:“不知道,不覆當初隻粗粗說了一句‘認識多年的權貴之女,待功成名就娶她回來’。”
“那……爲什麽沒娶回來?”肖折釉追問。
“那就不知道了,許是沒來得及吧。後來聖上将先帝的幾個女兒賜婚,不覆便和令瀾成婚了。想來那個阿楠也嫁了他人。”
肖折釉卻皺了一下眉,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勁。以霍玄的性格和如今的權勢,即使那個阿楠嫁了人,他想娶到她也并非難事。難道那個阿楠喜歡上了别人,亦或是出了意外已不在人世?老太太握着肖折釉手,說:“我跟你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是想告訴你,不覆是個重情義的孩子。就算他心裏裝着阿楠,對令瀾也是頗重情義。這些年令瀾的忌日,他無論多忙都會趕回來,甚至那個不
該記在族譜的早夭女兒也被他記上了。這些年還好了些,那孩子走的頭幾年,他時常燒一些小孩子的玩具給那孩子……”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滿意你。不管是你的身份、年紀,又或者你和不覆之前做的糊塗事兒!”老太太語氣一頓,“可你是不覆挑中的人,我這老太婆縱使心裏再怎麽不滿意也不能說個‘不’字兒。”
肖折釉低着頭,眼圈有點紅。倒不是因爲不被喜歡感到委屈,而是一種莫名梗在喉間的酸意。許是想到那個早夭的女兒,又或許是爲霍玄覺得有些心酸。“人人都道他位高權重隻手遮天,可不說位高者有多少危險。就說他這日子,過得也不像話。不能按時吃飯睡覺不說,吃的也是粗茶淡飯,過得像苦行僧似的!年紀輕輕整天穿個黑袍子,所有衣服都一模一
樣連個花紋都不變化!”老太太越說越氣,“你去看看他那屋子,這都多少年了,裏面的家具還是十幾年前流行的款式!咳咳咳……”
老太太說到生氣時,不由咳嗦起來,臉上也漲了紅。
“祖母,您别氣、别氣,當心身子。”肖折釉往前靠了靠,輕輕給她順着背。
老太太頗爲用力地抓住肖折釉的手,抓得肖折釉有些疼。
“我不管!你日後要好好照顧他的衣食住行!答應我!”老太太的眼中滿滿都是不舍,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看着老太太含着淚的目光,肖折釉連連點頭:“答應,我都答應,孫媳一定會盡到本分好好照顧他。”
“爲他生兒孕女,延綿子嗣!”老太太聲音沙啞,帶着哽咽地低吼。
肖折釉的目光閃爍,她張了張嘴,答應的話卻應不下來。
“答應我!”
肖折釉恍惚了一下,違心地艱難地點頭:“答應,孫媳都答應……”
老太太一下子松開肖折釉的手,她釋然地笑了,說:“扶我躺下。”
“是。”肖折釉急忙起身,扶着她躺好,又給她蓋了被子。
“其實你是爲了救不覆才那麽說吧?”
肖折釉一怔,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老太太搖搖頭,慢慢說:“不覆這孩子……又重情,又寡情。若是别人站出來那麽說,他倒也未必會娶。你下去吧,記得今日答應我的。”
肖折釉慢慢從老太太的話中緩過神來,應了聲“孫媳告退”,悄聲退下去。臨出屋的時候又回頭看了老太太一眼。
肖折釉走出去,就看見張媽媽在門口抹眼淚。
張媽媽對肖折釉行了一禮,然後走了進屋,紅着眼睛說:“咱不說好了,别一口氣說那麽多……”
老太太笑了一下,說:“我這老太婆看不見不覆生子,但是看見他再娶也行了……”
“老祖宗!您說的這是……”
“去把禾儀喊來。”老太太打斷她的話。張媽媽有些擔憂地看了老太太一眼,還是去請大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