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坐在墳前。他什麽也沒說,就那樣靜坐着。霍玄每次來這裏的時候都能沉默地坐一天,甚至更久。
有的時候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是當真要開口的時候,卻發現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
他這次回來的時候霍家老太太的身子已經大不好了,時常一天一夜地睡着,吃的東西也少了。霍玄想到老太太硬撐着站在影壁前的樣子,心裏就不大舒服。
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抓着霍玄寬大的手掌,問:“不覆,我這老太婆還能看見你娶妻生子嗎?”
霍玄竟有些羨慕紀秀君,還有一雙兒女繞膝。可是他和阿楠的女兒還沒有睜開眼睛就永遠離開了。如今連她的啃啃也走了,去找她了。
獨留他一無所有。
霍玄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的時候,眼中已平靜下來。他擡手撫摸着盛令瀾的墓碑,将上面落下塵土一點一點擦去。
兩日後,陶陶從學院趕回來,他小跑着去找肖折釉。
“姐!”
正在教漆漆編手鞠的肖折釉急忙站起來迎上去,她把陶陶拉到身前仔細看了又看,笑着說:“長高了,也更好看了!”
肖家的男兒仿佛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肖文器、肖文陶,還有下一輩的肖我寄,五官輪廓都特别像。
“姐姐也高了!”陶陶跑了一路,臉上紅撲撲的,還有點喘,“前、前幾天不确定姐什、什麽時候回來,沒、沒能及時去迎接姐,姐……别怪罪!”
他這一急,言語間又帶了點小時候的結巴來。
“怎麽能怪你,你讀書爲重。”肖折釉把他拉到身邊坐下,又吩咐绛葡兒端來茶水,遞給陶陶。
本來安靜坐在一邊的漆漆忽然站起來,說:“姐,你起來!”
“做什麽?”肖折釉雖然疑惑,卻仍舊站了起來。
漆漆比量了一下自己和肖折釉的身高,立刻哭喪了臉,不高興地說:“明明你走的時候,我比你高了小半個頭的,這怎麽一年不見,你就和我一樣高了……”
“姐還比你大一歲呢!”陶陶笑着打圓場。
漆漆歪着頭問陶陶:“那我和姐誰好看?”
陶陶喝了口茶,頗爲無奈地說:“你們兩個是親姐妹,長得那麽像,如今連個頭都差不多。都好看!都好看!”
漆漆“切”了一聲,說:“和事佬。”她重新坐下來,低着頭繼續編手裏的手鞠。
“沒有!我說的是真話!”陶陶是真的這麽覺得,在他眼裏兩個姐姐都是天下頂好看頂好看的人!肖折釉看了漆漆一眼,其實陶陶說的不假。肖折釉和漆漆長得很像,可是絕對不會都好看。因爲漆漆畢竟毀了容貌。漆漆如今已經不戴花钿了,她将劉海兒留長,厚厚地覆蓋了整個額頭,幾乎快遮了眼睛
。低下頭的時候,更是遮了半張臉。
肖折釉忽然想起羅如詩,漆漆在明定城根本沒什麽朋友,或許可以讓漆漆多去找羅如詩作伴?
肖折釉這麽想着,就真的這麽做了。再過了七八日,漆漆腿上的傷好的差不多了,肖折釉便帶着漆漆去拜訪羅家。
事實證明,漆漆和羅如詩這兩個人的确越聊越投緣。等到傍晚,肖折釉和漆漆告辭的時候,羅如詩毫不避諱地說:“折釉,你妹比你有趣多了!”
她又扭着頭對漆漆說:“教你騎馬的人太蠢了!下次來,我教你!”
“那你可得把我教會了,要不然,你就比教我騎馬的人還蠢了!”漆漆說。
“沒問題!”羅如詩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肖折釉松了口氣。能在明定城世家女裏找到羅如詩這麽不拘小節的姑娘家也實在是不容易。
肖折釉跟霍玄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是年底了,整個霍府也都開始忙着籌備新年的事情。府裏各房來拜訪的親戚也逐漸多了起來。肖折釉吩咐丫鬟們輕掃,拾弄院子。她見煙升清點庫房忙得焦頭爛額,她便主動過去幫忙。霍玄知道以後倒是将這邊過年的一幹事情交給了肖折釉打理,讓煙升在一旁幫着她。不僅包括清點庫房,打擾已
經重新布置勿卻居,還包括準備應酬的各種安排,給府裏晚輩的壓歲錢,還有賞給丫鬟們些錢銀。
俨然一副勿卻居女主人的架勢。
當然了,是矮了一輩的女主人。
漆漆幾乎一頭紮進了羅府,跟着羅如詩騎馬。陶陶的學院雖然已經放了假,肖折釉仍舊讓他每日在書房裏讀書。
亥時的時候,肖折釉發現陶陶書房的燈還亮着。她讓绛葡兒去煮了碗膳粥,親自端去給他。
“姐,你來了。”陶陶立刻站起來,“還給我送好吃的了!”
陶陶急忙把膳粥端過來,大口大口吃起來。
“陶陶,不必這麽累。晚上該歇着就歇着。”肖折釉坐下來,随意翻了翻陶陶寫的文章。
陶陶沉默地吃了一會兒粥,才說:“姐,我都知道。”
“知道什麽?”
“如果我考不上進士,是不是就會被趕出霍家?”
肖折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陶陶笑了,他又端起碗繼續吃,一邊吃一邊說:“我是誰啊,我可是肖文陶,我肯定能考上!”“陶陶,不要給自己這麽大的壓力。就算離開霍家也沒什麽的。姐不是告訴你了嗎?嫂子現在日子過得不錯,就是有些忙碌。咱們也可以回南青鎮幫嫂子一起打理學館。霍将軍也是寬厚的人,當初接咱們來
的時候也說過未必會有這層緣分……”肖折釉頓了一下,“當然啦,姐還是希望咱們陶陶考上進士!”
“嗯。”陶陶點頭,“不僅爲了留在霍家,不僅爲了我自己,也爲了哥哥。”
陶陶也不過才十歲。肖折釉輕歎了一聲,恨不得代替陶陶去考。她重新看起陶陶的文章,這次認真了許多,一一指出陶陶文章中不妥之處。
“姐,你比先生還厲害!”陶陶愣愣的。
肖折釉淺淺地笑着。她畢竟是長在皇家的公主,又自小喜歡鑽父皇書房,哪裏會不懂那些朝政。肖折釉上輩子十四歲的時候“參加”過科舉。當然了,她自然不會像其他學子那樣考試。而且纏着父皇要了份題目,在她父皇的書
房裏交了答卷。
她父皇受不了她撒嬌,就答應蒙了她的名字和其他考生的試卷混在一起。不過就連她父皇都沒想到盛令瀾成了那一年的探花。
可惜女兒身,隻得抹了她的成績,讓後面一名補上。
“對了,姐,你爲什麽用左手寫字?明明你拿筷子的時候是右手的。”陶陶問。
“習慣了。”肖折釉随意敷衍。
肖折釉這一世爲了掩飾筆迹,故意學了一手左手字。畢竟她是盛令瀾時,宮中第一才學之名可不是随意喊出來的。她漂亮的書法連朝中那些老夫子都連連稱贊。
别說是霍玄,但凡是見過盛令瀾手迹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她的筆迹。
這一世,她故意掩藏了太多東西。有時候肖折釉都快忘了她是盛令瀾。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姐弟三個如今在霍府的确還名不正言不順,也不能和霍家人一起吃年夜飯。所以肖折釉讓小廚房準備豐盛的團圓飯。可是沒過多久,綠果兒就小跑着回來禀告。
“表姑娘,廚房裏的人說霍将軍交代過今晚不在這裏吃。”肖折釉微微驚訝過後,隐約猜到霍玄恐怕是要帶他們三個去霍家的席上?霍玄粗心,不會提前交代什麽,可肖折釉得準備,她急忙讓绛葡兒和綠果兒爲她找衣服。又去找了漆漆、陶陶,讓他們換上合适的
衣裳,以及不失了身份的配飾。
果然,酉時過半的時候,煙升就過來請人。
霍家人口不少,将整個花廳塞得滿登登的。肖折釉和漆漆、陶陶跟着霍玄去了花廳,霍玄就将他們交給煙升,自己則是徑直去了老太太那一桌。
而肖折釉三姐弟則和大老爺下頭的孩子們坐在一桌,陶陶自然要和府裏的少爺們同席,而肖折釉和漆漆同府裏三爺霍銷的兩個女兒霍文慧和霍文麗坐在一起。
不過讓肖折釉驚訝的是這一桌居然多了個生面孔。“折釉,你離開了霍家一年,一定不認識魯家妹妹。她叫魯清荷,是我姨母家的女兒。”霍文慧對肖折釉介紹。她又轉過頭對身邊十四五歲的魯家姑娘介紹:“這個肖家表姑娘叫做肖折釉,是漆漆和陶陶的長
姐。”
漆漆壓低了聲音在肖折釉耳邊說:“魯惡的姐姐。”
魯惡?
魯惡是誰?
肖折釉竟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漆漆不得不又出聲提醒她:“以前叫良兒,被霍将軍改了名,改成了惡兒。當年咱們剛來霍府的時候,跟咱們打過架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