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抓了,抓破了是要留疤的。”肖折釉抓住陶陶的手腕,不許他亂抓。
绛葡兒從外面進來,手裏拿着翻出來的外傷藥。肖折釉從她手裏把外傷藥接過來,仔細給陶陶塗在額頭和膝蓋上的傷口上。
陶陶額頭上和膝蓋上的傷口原本已經不怎麽疼了,可是一塗藥的時候,還是刺激了傷口,開始隐隐發疼起來。陶陶看着肖折釉的臉色不敢喊疼,他小腰杆挺得筆直,緊緊咬着嘴唇一聲不吭。
陶陶眨巴着眼睛望着肖折釉的臉色,等肖折釉給他上完了藥,他才拉着肖折釉的衣角,小聲說:“姐,别、别氣,不疼……”
“姐姐沒生氣。”肖折釉将用過的外傷藥遞給一旁的绛葡兒,扶着陶陶的腿,讓他躺下來。她看出來陶陶的臉色不太好,他膽子小,想來今天是驚着了。
“睡吧。”肖折釉給他蓋好被子。
陶陶點點頭,緩緩閉上眼睛,他今天的确太累了,沒過多久就進入了夢鄉,睡得很沉。
陶陶額頭和膝蓋上的傷并不怎麽嚴重,小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傷口愈合得也快。可漆漆那邊卻不怎麽好了,漆漆在床上躺了三天下不來床,到了第四天勉強下了床,走起路來也是一瘸一拐的,而且總是嚷着疼,走不了幾步就不肯走了。
正月十五那一日,盛雁溪又來邀請他們三個入宮小聚元宵節。肖折釉直接以重孝在身不入席爲由将邀請推了。徐公公愣愣站在那兒沒想到肖折釉這麽個小姑娘居然連雁溪公主的邀請都敢拒絕。
徐公公剛走,霍玄就派了小丫鬟喊肖折釉過去。
經過這幾日,肖折釉已經冷靜了許多。她随着小丫鬟去了霍玄的書房,對坐在太師椅裏的霍玄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
霍玄冷邃的目光落在肖折釉平靜的臉龐上,頓了頓,他開口:“漆漆和陶陶必須要改。”
簡短而有力。
肖折釉垂着眼睛沒有說話。
霍玄皺了下眉,他等了半天沒等到肖折釉的回音,又開口:“若是有意見直說便是。”
“折釉沒有意見。”肖折釉看着自己的裙角,沒有擡頭。
書房裏一片沉默,長案前燈架裏的燈花炸裂了一聲。
霍玄起身,走到肖折釉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形成一種無形的威壓。
肖折釉看着出現在視線裏的這雙黑色靴子好一會兒,才仰着頭望向霍玄,淺笑着問:“将軍将折釉喊來是有什麽吩咐嗎?”
皎眸靜靜,毫無波瀾。
霍玄又向前踏出半步,更加逼近肖折釉,問:“若當真沒有意見,日後漆漆和陶陶是完全交到我手裏了?”
肖折釉與霍玄對視了片刻,偏過臉移開視線。
“折釉心裏明白自己是什麽身份,将軍又是什麽身份。别說身份乃雲泥之别,但說我們姐弟三人搬來霍府全部仰仗将軍而活。您想要将我們姐弟塑造成什麽樣子,都是您的權利,折釉又哪裏敢有半分意見。”肖折釉停頓了一下,“隻是這段時日的相處之後,想必将軍也将漆漆和陶陶的性子摸透了。看來他們兩個并不符合将軍的要求,将軍也不滿意他們,我們自然不适合再繼續留在這裏。那麽倘若将軍仁慈,折釉但求回鄉盤纏。若這要求太過分,折釉便領着他們兩個離開,就算是沿路乞讨也能走回南青鎮。”
霍玄逐漸眯起眼睛,審視着身前剛過他腰際的小姑娘。
生起氣來的時候,又沉又冷。
等了半天沒等到霍玄的回複,肖折釉又開口:“将軍放心,您先前賞賜下來的東西,我們姐弟必當全部留下,什麽都不帶走。”
霍玄挑了一下眉,目光落在肖折釉白皙的脖子上。那根紅繩還系在她脖子上,隻是墜着的白玉扳指放在衣服裏面,隻露出一截紅繩來。
霍玄收回視線,用指腹撚了一下袖口的暗紋,道:“是不滿意。”
聽霍玄說了這話,肖折釉這才有點惱了。她擡起頭來仰望着高她太多的霍玄,說:“彼此彼此,我也不滿意将軍!”
霍玄略勾起嘴角,饒有趣味地問:“不滿意哪裏?”
“折釉敢問将軍此次責罰漆漆的目的是什麽?發洩怒火,還是教養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折釉再問将軍讓陶陶學騎馬的目的是什麽?培養他成才,還是把他培養成您希望他變成的樣子?”
肖折釉直視着霍玄,朗朗而言,“當初在南青鎮的時候,折釉已經對将軍說過他們兩個的性子、缺點。又求将軍請教導嬷嬷教一教漆漆規矩,扳扳她的性子。将軍也是答應了的,可是自從我們被帶到這裏,您對他們兩個不管不問,公主殿下又因爲您的緣故将我們招進宮。”
“是,我們都是從小地方來的人,不懂富貴人家的規矩,更不懂皇宮裏那些人的彎彎道道。盛雁溪爲了讨好你,把我們叫進宮裏甜言蜜語地哄,哄得漆漆忘了身份,做錯事。年紀小不是借口,做錯了事情就應該罰。可是您有派過教導嬷嬷教漆漆規矩嗎?倘若您真的教過她,又或者隻是隻言片語的提點,她再犯錯,折釉便是一百個贊同您罰她。犯了國法要罰、犯了軍法要罰,可是法先立在那裏!”
肖折釉不是沒想過自己教漆漆,可是漆漆自小就喜歡跟她對着幹,她教漆漆必定困難重重。漆漆自小母親就去了,在父兄的偏心裏長大,肖折釉畢竟是隻比她大了一歲的姐姐,漆漆需要的是一個長輩教她,而不是一直不喜歡的姐姐教她。所以肖折釉才會從一開始就請求霍玄給漆漆找教導嬷嬷。
何況,更重要的是肖折釉怎麽教漆漆?她該怎麽解釋她懂那些規矩?肖折釉她自己都要藏着掖着,勉強在合規矩的範圍内盡量貼近小地方的九歲小姑娘。所以她隻能在進宮之前簡單提點漆漆盡量少說話。
“再說陶陶。”肖折釉停頓了一下,陶陶的問題才是肖折釉不得不說的。
“樹不直要扶,可是如果本來是一棵柳樹,您又何必一定要把它扳成楊樹?還是在将軍的眼裏楊樹比柳樹高貴,柳樹就是廢料?折釉敢問将軍,倘若現在讓您放下軍權,去做一個教書先生您是否能做到桃李滿天下的一代賢師?折釉感激您一心栽培陶陶,可是這也不是您讓一個五歲瘦弱孩子學騎馬的理由!這天下也不是隻有成爲武将才是成材!将軍将天下千千萬萬的學子儒家置于何地?”
肖折釉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胸口微微地起伏,淺淺喘息着。
霍玄一直很認真地聽肖折釉說話,肖折釉剛開口的時候,語氣裏帶着點賭氣的成分。可是她說得越多,身上越是多了一種強大的氣勢。就像高高在上的尊者對矮一等級人的訓話。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這種語氣跟霍玄說話了。
守在門口的歸刀側目了一瞬。
等到肖折釉說完,霍玄收回落在她眼睛上的目光。
“你倒是不像從小地方來的人,也不像不懂富貴人家以及宮中規矩的人。”霍玄緩緩開口。
肖折釉一滞,憋了半天,略賭氣地開口:“是,我天生就聰慧過人!”
霍玄一愣,完全沒想到肖折釉會這麽說。片刻之後,霍玄低聲笑出來。他略點了一下頭,道:“挺有道理的。”
“什麽?”肖折釉疑惑地看他一眼。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霍玄是說她說的哪一句有道理?
霍玄沒回答,轉身走回太師椅裏坐下。他上半身向後靠,倚在椅背上,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另一隻手放在身前的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桌面。
一片沉默裏,肖折釉情緒慢慢緩和下來。其實她剛剛說的那些話很冷靜,也沒什麽賭氣的成分。她想得很清楚,能夠在霍府生活,日子當然會比以前好上許多。霍玄照拂他們,已是他們三姐弟天大的幸運。
可是肖折釉在賭,賭霍玄能聽進她的勸。這并不單單是霍玄責罰漆漆和帶着陶陶騎馬的事情,而是肖折釉不希望霍玄日後一直用訓兵養兵的方式來教養他們。
尤其是陶陶。陶陶是肖折釉一手帶大的,她知道他的優點、缺點。霍玄一心将把他培養成武将是不正确的。她不想看着陶陶因爲生活所迫被塑造成别的樣子,他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肖折釉能夠感受到霍玄對漆漆、陶陶的嫌惡。肖折釉護短,縱使霍玄嫌的不是她,是漆漆和陶陶,她也覺得自己一并被嫌棄了。有手有腳總餓不死人,大不了她帶着漆漆、陶陶離開這裏就是了。乞讨也好,想辦法做些小生意也好,總能活得下去。将來再慢慢償還霍玄這段時日的照拂之恩。
正沉默中,下人進來禀告景滕王妃帶着兩位小郡主和延煜世子登門拜訪。
“既然将軍有貴客,那折釉先行告退了。”肖折釉微微屈膝,行了一禮。
霍玄毫不猶豫地說:“不必,你一起見客,再把漆漆也喊來。”
肖折釉猛地擡頭,一臉不可思議地擡頭望着霍玄。見霍玄眼色堅定,她吸了口氣,才開口:“漆漆現在身子還沒好,膝蓋以下的烏青尚且沒有消除,她走不了太久的路,也不能久站……”
“我說把漆漆也喊來。”霍玄看着肖折釉,又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