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盛雁溪沒有起來,就那樣跌坐在一地碎石地面上,捂着臉哭。她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人,對宮中侍女一向寬厚,是宮裏最好伺候的主子。剛剛是因爲她如此丢臉的樣子被别人看見,才會一時失了分寸,惱羞成怒般朝肖折釉沖過去。如今這一摔,仿佛摔掉了她一身防備,讓她隻剩下脆弱。

霍玄身形不動,好似一點都沒有因爲堂堂公主爲他伏地恸哭而心軟。

肖折釉透過花廳的大窗戶,望向外面脆弱的盛雁溪,反倒是有點心疼。她想象不出一個姑娘家是多喜歡一個人才會這樣不顧臉面剖開自己的心,還是個養尊處優被捧在掌心的公主。

十二年,喜歡一個人十二年是什麽感覺呢?這種得不到的癡戀應該很苦吧……被别人喜歡了十二年又是什麽感覺呢?肖折釉覺得倘若有人喜歡了她十二年,她恐怕早就繳械投降了。

肖折釉陷入對盛雁溪的可憐裏沒多久,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阿楠?阿楠是誰?

肖折釉好像想通了點什麽。原來霍玄心裏一直藏着一個人?因爲阿楠駐在他心裏,所以他才會對貌美的雁溪公主十二年的癡情熟視無睹?

肖折釉好像又想通了點什麽。之前被毀了臉的趙素心,後來不許提起的“瀾”字……這曾讓肖折釉以爲霍玄是恨她的,可她卻想不通理由。難不成是因爲霍玄心裏喜歡着那個阿楠,卻因爲一道聖旨不得不娶她,所以才會恨她?

脊背有點涼,肖折釉縮了一下肩。意識歸來,肖折釉這才發覺自己正緊緊抓着霍玄的手。她假意要抱緊啃啃爲由,匆匆松了手。她又怕霍玄不幫她開脫得罪盛雁溪的罪名,挪了挪步子,蹭到霍玄身後。

霍玄看了肖折釉一眼,想要說什麽,又沉默地轉過頭望向外面的盛雁溪。

有的時候,霍玄會覺得盛雁溪和他是一種人。他會爲盛雁溪心疼,這種心疼源于感同身受。可也隻是心疼。他更做不到因爲感同身受的心疼将就娶了她。

感情裏沒有将就,他的身邊也不會有将就的妻子。

肖折釉覺得這種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不管怎麽說,盛雁溪也是個公主呐!她小聲對霍玄說:“将軍,您不去哄哄她嗎?”

誰想霍玄聽了這話不僅沒走出花廳去哄盛雁溪,反而朝花廳中的八仙桌走去。八仙桌上放着茶水,可是茶水早就涼了,霍玄斟了杯茶水,喝了一口涼茶。

肖折釉爲霍玄的狠心呆住了,但是片刻之後,肖折釉立刻抓到了機會,她忙走過去,笑着說:“将軍,茶水已經涼了,我去給您重新端一壺來?”

霍玄點了下頭。

肖折釉心裏松了口氣,将懷裏的啃啃放下,提着裙子朝另外一道門小跑着逃出這是非之地。她去了前院,讓绛葡兒煮茶,慢慢地煮。等绛葡兒把煮好的茶給她,她沒有任何猶豫地将茶水倒了,“再煮。”

她在拖時間,想要拖到盛雁溪離開以後再回花廳。肖折釉原本想着派綠果兒去後面花廳盯着,可這事兒實在太過私密,恐怕多一個人知道也是不好的。她隻好自己掐時辰,不知道倒了多少壺茶水,拖延了小半個時辰,肖折釉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才端着一壺茶往後面的花廳走去。

可讓肖折釉沒想到的是盛雁溪居然還沒有走……

盛雁溪已經沒有跌坐在地捂着臉哭了,她站在花廳裏霍玄的對面,正與霍玄說着什麽。盛雁溪的情緒已經好了很多,嘴角甚至帶着點淺淺的笑。

肖折釉不敢往前走了,她端着茶壺立在遠遠的地方,望着花廳裏面。當真是進也不是離開也不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雪白的一團小東西從枯萎花枝間竄過來,一雙後腳立着,前腳擡起來抓着肖折釉的裙角。

肖折釉心裏一沉,恨恨看了這雪白的小東西一眼。這個小東西以前總是幫着她,如今倒幾次三番壞她的事情!

如此,肖折釉隻能端着茶壺,硬着頭皮往花廳去。

肖折釉還沒有踏進花廳,盛雁溪反倒是先出來。肖折釉微微彎膝行了一禮,硬着頭皮向她問了安,心裏卻是直打鼓。

盛雁溪臉上的淚痕已經擦去了,隻是哭紅的眼睛是一時消不了的。她笑笑,彎下腰來對視着肖折釉,柔聲說:“剛剛是本宮沖動了,你這孩子不要怕。”

盛雁溪酥可無骨的手輕柔地摸了一下肖折釉的頭,肖折釉低着頭并沒有看見盛雁溪眼中一閃而過的嫉妒。盛雁溪嫉妒肖折釉。她剛剛對霍玄說這個小姑娘不能留,就算不能要了她的命,也要将她遠遠送走。可是霍玄是怎麽說的?

“不可。”他看着她的目光沉沉,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她再三說絕對不能把她留下,言語之間用了“本宮”的自稱,用了公主的身份。可他絲毫不讓,絕不妥協。

盛雁溪怎麽能不難過呢?她哭着說:“一個毫無關系的小孩子也比本宮的名聲重要嗎?霍玄,你想一想。這件事情傳出去不僅影響了我的名聲,同樣是對你有影響啊!難道你希望那些閑言碎語沾了身?”

她說了那麽多,解釋了那麽多,不管是用身份壓他,還是用低低的語氣求他,甚至用了朝中形勢暗示他。他最後竟還是說:“别動她。”

盛雁溪喜歡了霍玄十二年,又怎會不了解他呢?他是真的要保那個孩子到底,他說别動那個孩子,盛雁溪怎麽敢動呢?她也動不了……

霍玄權勢俞重,他要保的人,别說她一個公主動不了,就算是她父皇恐怕也要掂量幾分。十二年,盛雁溪看着霍玄從一無所有的愣小子到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從統領六軍的一品上将軍到權勢遍布整個朝堂的權臣。盛雁溪想起父皇對她說的話,知曉霍玄是真的變了。她回頭深深望了霍玄一眼,拖着曳地的淺紅長裙緩緩離開。

她經過肖折釉身邊的時候,肖折釉聽見了一聲淺淺的歎息。聲雖淺,卻栽滿沉甸甸的無奈和苦楚。

肖折釉望着盛雁溪的背影,有些感慨。一個女子,還是當朝公主居然能爲了等一個男人,二十五歲未嫁也算是癡心重重。

“茶。”

肖折釉一怔,急忙端着茶壺走進花廳給霍玄斟茶。她看一眼霍玄臉色,笑着說:“折釉隻是被雁溪公主的如花容貌驚着啦!”

霍玄用茶蓋撥了撥懸浮在茶面上的兩片茶葉,又把茶盞放下,說:“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的,定不會亂傳言!”肖折釉急忙點頭,心裏想着看來自己逃過了這一劫,不由松了口氣。

霍玄看她一眼,端起茶盞慢慢地喝。

花廳四周的窗戶要比尋常窗戶大一些,此時門窗大開,正月裏冷冽的寒風吹進來,剛剛病愈的肖折釉有點冷,她偏過頭小聲吸了下鼻子。

她這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霍玄的眼睛,霍玄看她一眼,擡手将她背後雪白的兜帽拉起來爲她戴上。“回去罷,沒徹底好之前别輕易出門。”

肖折釉應了一聲往外走,她剛走到花廳門口,趴在霍玄腳邊的啃啃一躍而起追上去。肖折釉回頭望向抓着她裙角的啃啃,眼底是暖暖的一層笑意。可是下一瞬,她眼底的笑意滞了滞,就連她的脊背都僵了幾分。她擡頭去看霍玄的臉色,霍玄似乎正在想着什麽事情沒注意到這邊。

肖折釉一邊觀察着霍玄的臉色,一邊試探地問:“将軍,綠果兒告訴我她聽煙升說啃啃在府裏好久了,啃啃……這名字好生奇怪,是您取的嗎?”

霍玄這才擡眼看她,随意道:“不是。”

肖折釉細看一眼霍玄神色,重新笑起來,終于放下心。她慌忙之中提到啃啃的名字,可霍玄從未跟她提起過啃啃的名字。肖折釉主動說出來是輾轉聽說來的,她甚至擔心綠果兒也是本不知道的,還把煙升拽了出來,這是做賊心虛、自亂陣腳。

其實肖折釉完全是多慮了。

整個霍府沒有人不知道啃啃,甚至整個明定城也沒有人不知道啃啃。

英雄怒發沖冠爲紅顔,霍玄卻是做過怒發沖冠爲條狗,差點殺了世子之事。當年之事發生後,盛雁溪曾自嘲不如一條狗。

“這樣呀。”肖折釉蹲下來,摸了摸啃啃的頭,“小家夥好可愛……我能時常帶着它玩嗎?”

霍玄猶豫了一會兒,終究在肖折釉渴望的目光裏點頭。

“謝謝将軍!”肖折釉抱起啃啃轉身往前院走。

“折釉,”霍玄又叫住她,“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沒有呀,如今吃的用的……一切都好。折釉沒有不滿足的地方,也沒有什麽特别想要的東西。”肖折釉回過頭來,拉了拉毛茸茸的白色兜帽,彎着眼睛望向霍玄。

霍玄沉默下來。

等肖折釉離開以後,霍玄獨自在花廳裏坐了許久,最後令歸刀将府裏的大姑娘霍明月、四姑娘霍明珂、五姑娘霍允秀叫過來。

歸刀不由詫異地看了霍玄一眼。

霍玄很少笑,霍家中與他同輩甚至比他長一輩的人都要怵他三分,更别說下面的一輩孩子。三個小姑娘被叫過來,緊張地屈膝問了好,膽戰心驚地垂首立着。

三個小姑娘的貼身侍女不準靠近,在遠處的回廊下張望着自家主子,面露擔憂之色。

霍玄目光一掃,将三個小姑娘略畏懼的模樣收入眼中。他也是頗爲無奈,不由略放緩了語氣,問:“你們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許是帶兵打仗久了,又在朝中明争暗鬥多年,霍玄隻要一開口好似自帶了一種抹不去的威壓之感。是以,雖然他放緩了聲音,這句話聽在三個孩子耳中也像審訊一般。

三個小姑娘不明白霍玄什麽意思,一時都沒敢開口。

霍玄等了等,有點不耐煩。

“明月?”霍玄決定一個個問。

被點了名字的霍明月今年十二歲了,往日裏也是鎮定從容的性子。如今被霍玄問到,她壓下心裏的畏懼,勉強扯出一抹端莊的笑容來,規矩答話:“回二叔的話,身在霍家是明月的福氣,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已經讓明月感到很幸運了。若說有什麽想要的東西,那便是希望咱們霍家家宅和睦,長輩們福壽安康,弟弟們前程似錦,妹妹們心想事成。”

霍玄皺了一下眉,又問:“你自己呢?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實際一點的東西。”

霍明月怔了怔,曉得自己回答的不對。她絞盡腦汁想了好久,才說:“明月很想要宋德祿先生的墨寶、秦長深先生的字畫,還有《草墨迹》的孤本……”

霍玄記下,又暗想霍明月十二歲,畢竟大了三歲。他沉默片刻,又看向一旁才五歲的霍允秀,“允秀,你呢?”

霍允秀被點到名字時雙肩顫了一下,甚至往後退了一步,才擡頭看向霍玄,小心翼翼地問:“可以說真話嗎?”

“當然。”

“我、我……我想要好多好吃的!蜜餞馬蹄、奶白棗寶、龍抱鳳蛋、滑溜貝球、醬焖鹌鹑……”霍允秀瞧了瞧霍玄的臉色,“還有好多好多的糖豆兒!唔,還要花燈!腰鼓!小木馬!秋千!”

霍玄一邊記下,一邊覺得不太妥當,畢竟霍允秀年紀太小了。等霍允秀說完,霍玄看向最後的霍明珂。霍明珂今年九歲,是府裏幾位姑娘中容貌最姣好的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庶女。

霍玄的目光看過來,霍明珂也不等他點名,笑着說:“回二叔的話,明珂愚笨課業不如姐妹,做夢都想把書讀好,不求學出什麽樣子來,但求不要拖了姐妹們的後腿。不怕二叔笑話,馬上開春了,明柯還想要今年時興的襦裝、首飾……”

霍明珂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管家族如何興盛,庶女的待遇總是和嫡女不同。每年裁新衣的料子都是嫡女先挑。霍明珂雖說沒有什麽不甘心的,卻羨慕得很。

霍玄回憶了一遍她們說過的東西,沉默下來。他這一沉默,三個小姑娘也跟着沉默下來,低着頭忐忑。

歸刀踏進花廳打破沉默:“将軍,大爺和四爺來了。”

聽了歸刀的話,三個小姑娘開心壞了,她們的爹爹來救她們了!看着三個小姑娘臉上由衷的笑意,霍玄卻有些發怔。他默了默,才讓歸刀将他大哥、四弟請過來。

“才這麽一會兒,大哥和四弟是擔心明月、明珂和允秀在這裏受欺負?”霍玄看着匆匆而來的霍铮、霍銳也是頗爲無奈。

霍铮和霍銳先是看了眼自家女兒好好站在那裏,這才松了口氣。

“明月、明珂不懂規矩,沒惹了二弟厭煩罷?”霍铮問。

霍明月和霍明珂眼巴巴瞅着自己的父親。

“我的允秀年紀小,又是個鬧騰的性子。二哥别嫌哈!”霍銳直接把霍允秀抱起來,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後背。霍允秀親昵地摟着他的脖子喊“爹爹”。

霍玄百轉千回心思複雜,最後變成了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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