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似乎并沒有因爲肖折釉的回望而收回視線,目光毫無半分躲閃。
這人……怎麽連偷看都這麽光明正大?
肖折釉心裏抱怨了一聲,提起裙角,向外走去。
他讓她吩咐丫鬟擺膳,可是門外根本一個丫鬟都沒有。肖折釉這三日都被安排在小院落裏,根本哪裏都沒去過。就算她想去廚房,也是找不到的。
要不回去問問霍玄?
肖折釉回過頭去,通過開着的門,看見霍玄仍舊如她剛踏出門檻時一般,一動不動地負手立在長案後……看着她。
肖折釉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将小腰闆挺得更直一些,大步往外走。
她剛走出小院,迎面跑過來一個小姑娘。她剛想立在一旁避開,小姑娘高喊一聲“站住!”
肖折釉一怔,那個小姑娘直接撲過來,把肖折釉壓在身下,然後去扯肖折釉的衣服。她一邊扯一邊怒氣沖沖地說:“這是我的衣服,你還給我!還給我!”
“你松手……”肖折釉握住她的手腕,抵抗她的蠻力。
雖然肖折釉的身子裏裝了一個大人的魂兒,可畢竟有個八歲孩童的殼兒,還是個瘦弱的。
被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壓在身下,肖折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更多的是……感覺很丢人。
“四姑娘,您快起來,别摔着了,磕着了!”三四個小丫鬟跑過來,圍在一旁勸。
肖折釉想明白了,想必當初送給她和漆漆的衣服都是這個小姑娘的,小姑娘不樂意來讨自己的衣裳了!
被一群丫鬟圍着,肖折釉窘迫的感覺更濃了。她推着小姑娘的手,連說:“四姑娘,我一會兒就還給你。你别這樣,讓我起來……”
“我不!我就現在要!是給我做的新衣裳,我還沒來得及穿!就被你這個野孩子搶走了!”羅如詩氣呼呼地去扯肖折釉的衣襟,怎麽都不肯松手。
這一處本就是斜坡,兩個人拉扯間,不由向一旁滾去。那低處是雨後未幹的淤泥,淤泥染在兩個人的身上,髒兮兮的。
看着自己漂亮的衣服被染髒了,羅如詩“哇”的一聲哭出來。
“四姑娘!”
“如詩!”
“詩詩!”
幾個丫鬟把羅如詩拉起來,遠處是羅知州和他的夫人匆匆趕過來的身影。
“爹爹!”羅如詩委屈地朝着羅知州伸出胳膊要抱。
羅知州皺着眉訓她一句“沒規矩”,還是把她抱了起來。羅知州老來得女,平日裏對這個小女兒不是一般的疼愛。羅夫人在一旁捏着帕子仔細給羅如詩擦身上的淤泥,一邊擦一邊溫柔地哄着她:“詩詩不哭了,再哭鼻子可就不漂亮了哦……”
肖折釉坐在淤泥裏,看着一家三口忘了起來,若她真的隻是個八歲的孩子,她說不定會覺得難過委屈。然而,她現在心裏隻有羨慕。或許還有那麽一丁點的酸意,因爲回憶牽動的酸意。
前世她是宮中最小的公主,縱使父皇十分繁忙,難得見上一次,她也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小時候生病了,父皇無論多忙都會來看望她,親自将糖豆塞進她嘴裏。母後會在一旁溫柔地說:“陛下,您可别把她寵壞了……”
這輩子肖老爹也是對她很好,包容着她的小脾氣,有什麽好吃的都要帶回來給她。這一世的母親是個不認字的膽小婦人。起先的時候,肖折釉是有些不喜歡她的性子,可是日子久了,她作爲一個母親給予肖折釉的關心,讓肖折釉不由真的待她如母。因爲肖折釉有一雙成年人的眼睛,更能将這一世父母對她的好看得清楚。
然而他們都不在了。
前世今生的父母都不在了。
“她搶我的衣服!我的衣服!”羅如詩指着肖折釉,一邊掉眼淚一邊跟自己的父親告狀。
肖折釉撐着地,想要起來。可她“唔”了一聲,眉心蹙了起來。她将掌心遞到眼前,沾了淤泥的掌心被尖尖的石子兒劃破了,流出鮮血來。
肩頭忽得一沉,又是一拉。
肖折釉就被拉了起來,她回頭去看,視線裏是霍玄寬大掌心上一閃而過的疤痕。
誰都沒有想到霍玄會突然過來,就連啼哭的羅如詩也禁了聲,她望了霍玄一眼就立刻别開眼,畏懼地往自己父親懷裏縮。
霍玄撚了一下黑袖上的金絲暗紋,沉靜的目光看了肖折釉一瞬,開口:“她的開銷記在我的賬上,四姑娘的衣服一會兒送過去。”
羅知州立刻反應過來,急忙說:“霍将軍說的這是什麽話,小女這是不懂事,讓将軍看笑……”
霍玄略一擡手,打斷了羅知州的話。
“還有事,先行一步。”他不容置喙地言罷,轉身往回走。霍玄走路的時候步子邁得很大,速度卻很慢,好像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穩。
肖折釉急忙對着羅知州微微彎了一下膝行了一禮,匆匆追上霍玄。她追上霍玄,隻跟在他右後方的地方,然後擡起頭打量着他。
原本還是悄悄地打量,可是肖折釉一想到這個人審視她的時候可是毫不掩藏的,她便伸了一下脖子,大大方方地望着他的側臉。
瞧着瞧着,肖折釉忽然有個新發現。臉貼臉地看一個人長相,與這樣靜靜審視的時候,他的外貌會變得不太一樣。比如,此時的霍玄就比當初大婚那一日他粗魯的樣子好看多了。
似想到了什麽,她的臉頰上不由浮了一層淺紅。
霍玄知道她在看他,他目不斜視任由她打量,問:“不疼?”
“有一點。”肖折釉如實說。
她又将劃破的掌心捧到眼前,鼓着白軟的腮吹了吹。
霍玄這才側首看她一眼。
回到霍玄的住處,霍玄隻是一指,讓肖折釉在椅子上坐着等。等什麽?他卻沒說了。
不久,兩個侍女悄聲進來,領着肖折釉去了偏廳,爲她清洗了傷口塗了傷藥,然後将她劃破的左手仔細包紮起來。最後還給她換了一身質地上乘的素色孝服。
肖折釉用指尖摸了一下衣襟兒的料子,這種料子陌生得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等到侍女領着肖折釉回到正廳的時候,正廳裏已經擺了午膳。霍玄坐在那裏,骨節分明的手指握着筷子吃飯,略顯悠閑。
肖折釉走過去,十分真誠地說:“多謝将軍。”
霍玄未擡頭,道了聲:“坐。”
肖折釉規矩坐下,目光一掃就看見多出來的一副碗筷。她擡起頭瞧了霍玄一會兒,才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一桌子素菜。
肖折釉孝期隻能吃素食,不過她有些驚訝霍玄也吃素。她小口嚼了兩口米飯,才問:“打仗的将軍不是都穿铠甲佩重刀喝酒吃肉的嗎?”
這個疑問已經梗在肖折釉心裏很久了。她是慢慢才想明白霍玄身上的陌生感是怎麽來的,前世的霍玄永遠都甲胄重刀不離身。據說,他還喜歡抱着酒壇子喝酒,從未醉過。
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的霍玄有點不像個将軍了。
久到肖折釉以爲霍玄不會回話的時候,霍玄才道:“不吉利。”
“不吉利?怎麽就不吉利了?穿着铠甲多威風呀?”肖折釉迷惑不解。
霍玄默了默,才道:“食不言。”
“是,将軍教訓的是!”肖折釉端起青瓷小碗,開始專注地吃飯。肖折釉不得不承認,這一頓素食是她這一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她想誇一誇廚子,又想起霍玄闆着臉說“食不言”的樣子,就把話咽了下去,繼續吃飯。
下午,霍玄仍舊回到長案前繪制宮殿草圖。他甚至并沒有對肖折釉交代什麽,肖折釉想了想,就如上午那般,一會兒給他磨墨,一會兒給他沏茶,最後又将上午那本《千裏志錄》翻出來,接着讀。
肖折釉本是打發時間,讀着讀着,自己也專注起來。
霍玄停筆,擡眸看她。
在她過去幾年的成長裏,是不是也時常如今日這般受欺負?明明受了欺負卻好像沒事人兒一樣的樣子,讓霍玄看得莫名……不爽。
霍玄想要帶她走的念頭又攀了起來。
可是若想名正言順将她帶走,最合宜的方式就是讓她弟弟過繼于他名下。霍玄輕輕叩了兩下桌面,暗想那孩子是個結巴,這過嗣之事不會太順。
“将軍?”
霍玄出神間,肖折釉已經将書卷放在一旁,走到了他面前。
“天快黑了,我可以先回去嗎?弟弟妹妹年紀尚小,我擔心他們。”
“沒人束着你,來去自如。”霍玄道。
肖折釉眯起眼睛笑起來,本就乖巧的瑞鳳眼更添了一分甜意。“那将軍也不要太操勞了。”
她走到門口,心神一動,如果想要在此番境地之下保全家人,再能讓衙門公正處理父兄的案子,必要霍玄插手才可。
她又回過頭來望向霍玄,淺笑着說:“那我明天可以也過來給将軍斟茶倒水磨墨讀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