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車簾擋得嚴實,外面的雨固然不能落進車裏,但風也進不來,車裏悶得很。
大皇子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身體本來就弱,今天出來了這麽大半天,又在車裏悶了一路,在路上的時候還能撐得住,看到車駕進了宮門,心裏那麽一松,就再也支撐不住了。
大皇子靠在車壁上,他擡起手,慢慢将車簾掀起來一角。
外面微涼的潮濕的風從車簾縫隙中吹過來,可風吹在臉上也沒覺得涼爽。
這種昏沉的感覺大皇子絕不陌生。
差不多每一回都是這樣,他就沒有辦法如同旁人,如同一般人一樣起居坐卧,讀書稍勞神費耗力一些,心事多一些,或是象今天這樣,在外頭的時間長一些,身體就受不了。
恍惚間大皇子聽到玉瑤公主在喚他,他也想答應一聲,但是整個人都被一股力量往下扯,眼睛睜不開,嘴也張不開。
這身子太不争氣了。
什麽時候他也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不是象現在一樣……總是給旁人添麻煩,本來今天出門,玉瑤公主還挺高興的……他這麽一病,又折騰的人仰馬翻,這個節是徹底過不好了。還有父皇,謝娘娘……
大皇子心裏頭還有那麽一點兒明白,并沒有完全昏厥過去,他就是覺得七竅都被糊上了一層厚厚的濕透的紙,外頭的聲音能模糊的聽到一些,能感覺到自己被人背下了車,甚至還能聽到一片混沌中的雷聲。
感覺自己躺下來了,身旁有人在走動,輕聲說話,還聽到玉瑤公主在喚他。
他真想應一聲,告訴妹妹,他沒什麽事兒。
仿佛過了很久,又好象隻有短暫的片刻,在被喂了一次藥之後,大皇子終于努力睜開了眼。
就如同前一次他發熱之後醒來時一樣,玉瑤公主又趴在床邊,寸步不離的守着他。
上一回玉瑤就覺得他生病是她的緣故,爲此愧疚不已,雖然确實也有她的原因,可根子還出在他自己身上。
今天的事,保不齊她又要往自己身上扯。
大皇子正盤算着怎麽安慰她,忽然間發現自己躺的地方不太對。
這不是永安宮,不是他自己的屋子。
這裏是長甯殿。
大皇子這半年常來,皇上有時就會讓他來長甯殿用午膳,問一問他的功課。因爲憐惜體恤他的身體不好,有幾回還讓他在這兒歇中覺。
長甯殿偏殿的這張榻他曾經躺過的,當然不會不認得。
爲什麽沒有送他回永安宮呢?
玉瑤公主擡起頭來,看到大皇子醒來她眼睛一亮,可臉上帶着的驚惶憂急是掩飾不住的。
這不象是單單爲他擔憂的神情。
大皇子聲音很沉穩:“不要急,我這不是沒事了嗎?多半是剛才悶在車裏不透氣,有點兒中暑。這裏是長甯殿?”
玉瑤公主點了點頭。
“怎麽把我安置這裏了?父皇呢?”
如果說是因爲他暈過去了,爲了不耽誤事才就近安置,長甯殿也不是最近的一處。
“我還沒見着父皇。”玉瑤公主聲音很低,也很快:“是孟公公,安置我們在這裏暫時歇息。剛才段醫丞來過,他剛剛出去了。”
“是麽?”
大皇子本來就心思敏感,把他們安置在長甯殿不可能是白洪齊能做主的事,隻會是父皇的意思。
爲什麽不讓他們回永安宮?
大皇子迅速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他和玉瑤公主對望了一眼,兄妹倆在這一刻恰好想到一起去了。
“娘娘她……”
自從入伏以來,貴妃娘娘身子是越來越重了。兩個孩子有時候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肚子都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難道娘娘要生孩子了嗎?
可明明離要生的日子還差着三四十天呢。
玉瑤公主心細,更何況這件事現在是永安宮的頭等大事,産室也布置出來了,方尚宮她們天天數日子,玉瑤公主不用刻意留心也不會弄錯貴妃臨盆的日子。
不到日子怎麽會就要生呢?貴妃娘娘她該不會……
玉瑤公主趕緊把這個念頭抛開。
“孟公公再來的話,問一問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皇子的話特别靈驗,話音才落,孟全福就進來了,看到大皇子已經醒了,連忙去外頭請了段醫丞進來。
段醫丞這個人呢,本事是有的。本朝很多規制都承襲自前朝,連皇宮都是前朝蓋好了,到了本朝修繕修繕接着住的。太醫們很多都世家出身,祖輩都幹這一行。
要論資曆,段醫丞家裏可比李署令來頭大得多了。李署令用行話來說是草頭郎中出身,拜了一位有來頭的師傅,所以年紀輕輕才能進入太醫局,可是能執掌太醫局那全憑他自己的本事。段醫丞呢,雖然有父祖蔭庇,有一大堆叔伯姻親關系,奈何這個人醫術精湛,卻在爲人處世上頭死活不開竅,人家當面暗示他也好,諷刺他也好,他都聽不出來。甚至就算一件事你明明白白告訴了他,他連聽三遍也未必能聽出來你告訴他這件事有什麽重要,也不知道要做出什麽樣的判斷和選擇。
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在太醫局這種地方混出頭的,所以他二十年了也就混上了一個醫丞,還是不管人也不管事兒的那一種。不是别人有意排擠他,架空他,而是不管交給他負責什麽人或事情,他都管不好。管不好他也不會直接同旁人說,而是會心虛的躲躲閃閃,避重就輕,找借口給自己開脫,反而更耽誤事。
時日一長,大家都知道他有幾分真材實料了。
但是如果說起醫術、醫案上的事情,他立馬兩眼放光,能滔滔不絕說上個三天三夜。
所以後來李署令舉薦,他開始專門負責給大皇子調理身體。
這差事輕省,又不用和别人多打交道,正合段醫丞的脾性。
外頭大雨傾盆,段醫丞進來時衣襟下擺打濕了半截,肩膀上和頭巾都濕了。
大皇子靠坐在床頭微微颔首,客氣的說:“有勞段醫丞費心了。”
“哪裏,哪裏,這是下官份内的事。”
段醫丞看來有些狼狽,他剛才在外頭已經盡量把腳上的泥蹭掉了,也頭上身上的雨水撣過。不過進到殿裏來,臉上又是油又是汗又是雨的,他不得不撩起袖子來用力的将臉抹了一把,過來替大皇子把脈。
其實大皇子沒有什麽大礙,就是底子差。對旁人來說無關緊要的事,對他來說就能要命了。
段醫丞又把過一次脈之後,正色告誡他:“殿下還是要多休養兩天,書房這幾天最好是别再去了。”
照料大皇子這麽一段時日段醫丞也明白,大皇子看起來沒什麽脾氣,其實是個很要強的人。
可是要強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那本錢啊,。象大皇子這樣,生下來就坐擁一般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榮華富貴,何必還要跟其他人去争那點兒東西?争不好,那就不是要強,變成了逞強了。
可是想想大皇子孱弱的身體,段醫丞不禁又要感歎一句,老天還是公平的,總不會把所有的好處都給一個人。
“段醫丞,貴妃現在怎麽樣了?”
段醫丞沒料到大皇子突然問這麽一句,微一遲疑,大皇子和玉瑤公主馬上都看出來了。
段醫丞确實不是跟人鬥心計的材料,就連大皇子和玉瑤公主這樣兩個半大孩子他都騙不過。
“貴妃娘娘,挺好的,殿下也知道,娘娘的事兒下官可夠不上。”
大皇子和玉瑤公主看着他不出聲。
段醫丞又心虛氣短了,對着兩個孩子他都沒法子應對,汗一下子又出來了,好象有汗進了眼睛,腌得難受。
大皇子還能沉得住氣,玉瑤公主已經忍不住了,她站起身來:“你跟我說,娘娘怎麽樣了?你不說我就自己出去,我看看誰敢關着我不讓我去永安宮?”
段醫丞急的都要結巴了,讓他勸,他沒那本事。讓他攔,他也沒那膽子。可是要對這倆小祖宗說實話,他更慌了。一來這事兒孟公公叮囑過他還是要嘴緊些,二來他确實對永安宮現在的情形知道的也不那麽清楚。
段醫丞不怎麽靈活的腦袋就這麽卡住了。
玉瑤公主其實沒有打算往外沖出去。
長甯殿不比别的地方,她也不敢在這裏放肆。就算她出去了,那些人不放她走她能怎麽辦?
但是段醫丞想不到這一點啊,他急的脖子都紅了,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急的邁開兩步站到了門邊擋住了出去的路,又急着向大皇子說:“殿下,殿下您快勸勸公主啊。”
大皇子看出來了,玉瑤是虛張聲勢,但段醫丞是真被唬着了。
他告訴自己不要焦急,聲音盡量平和的說:“段醫丞,我和妹妹也是擔心父皇和娘娘。你能說就同我們兩句,免得我們倆心焦。”說到這裏,大皇子還無師自通的咳嗽了兩聲,一手捂着額頭:“我覺得有些頭暈……”
段醫丞都快讓他們倆逼的上吊了。
大皇子要有個什麽閃失他也擔不起啊。
孟全福領着膳房送膳來的太監站在外頭都聽到了,簡直讓段醫丞氣的要笑出來。
這人能在太醫局混到現在沒被人生吞活剝了也是一件奇事,連兩個毛孩子都能治住他。
孟全福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禀告說:“殿下,晚膳送來了。”
大皇子怔了下,玉瑤公主也有些意外。
段醫丞難得的機靈了一回,孟全福領人進屋擺膳的時候,他瞅着空子就奪門而逃,那架勢簡直象後面有虎狼在追咬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