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月下

“不用折騰的擺一桌子菜,讓他們下碗面來,那湯還有嗎?”

皇上要喝,那膳房怎麽會說沒有呢?這邊吩咐下去,那邊就趕着送過來。皇上吩咐的面、湯,還有好幾樣小菜。

謝甯讓人把大皇子和玉瑤公主帶去洗漱,自己挽起袖子來替皇上擺膳。皇上看着她挽起袖子來露出的一截粉藕似的手臂,再看看熱氣騰騰還有點泛氣泡的熱湯,真怕那湯會潑出來。哪怕不潑出來,面條這種東西容易濺着,這肌膚吹彈得破的樣子,就算濺上一星半點的也不行啊。

“你快别幫倒忙了,讓侍膳太監幹吧。”

謝甯笑笑:“臣妾不碰熱湯,您且放心吧。”

她果然隻擺了杯盞,再把小菜接過來擺上,盛湯撈面的活兒她确實有點怵,那個要做的滴水不漏可不是她這種外行水平能勝任的。

皇上端起碗來吃面,謝甯拿起調羹舀了一勺豆腐放他碗裏。這豆腐确實就是豆腐,沒有打了什麽蝦泥雞茸肉泥之類的進去,吃起來味道很清爽。還有比手指頭粗不了多少的雜糧卷兒,薄薄的面皮兒裏面裹着菜瓜條綠豆芽金針菜,也是全素的。

但湯很香,面條筋道,吃着一點都不覺得寡淡。

謝甯這會兒打扮的再随意不過了,一件鴨蛋青的罩衫,露出的頸項上也戴了一條珠鏈,不過她這一挂珠子隻有米粒那麽大,細細的一串襯着肌膚仿佛也在燈下閃爍着一層柔亮的珠光。

“下回再有要緊的事,也不能誤了用膳,哪怕先用些點心墊一墊呢。”皇上說是來園子裏避暑,可是每天也不見得多空閑。也就今天得了半日閑去遊湖,還被明壽公主堵着。

說起來,明壽公主今天到底做什麽來了?

皇上放下碗,喝了口茶之後告訴她:“明壽的生辰就在下個月初一,請朕那天去長春園一起熱鬧熱鬧。”

明壽公主要過生辰?謝甯都忙暈了頭,這些日子全然沒顧上這些應酬。方尚宮十分周到妥貼,這些禮節往來的事情都會提前打點,所以謝甯也放心把這些事情都交給了她。

“就爲了這件事?”感覺真是有點小題大作,遞個貼子來就是了。若是怕皇上不賞這個面子,親自來請一回也說得過去。但無論如何謝甯覺得她今天這麽堵上門來滿園子的找人有些做的過頭了。

是怕皇上不去,會令她在宗室貴戚之間失了面子?

“那您應下了嗎?”

皇上反問她:“你想去嗎?”

謝甯當然不想去了,她看着皇上,拒絕的話沒說出聲,可都已經寫在臉上了。

“朕其實也不想去。”皇上笑着拉她起身,拿起搭在屏風上的鬥篷替她披上:“陪朕出去走一走。”

謝甯趕緊低頭找鞋,現在這雙絲履是屋裏穿的,可踩不了外頭的石子路。

青荷過來伺候她把鞋換上,皇上擺手讓跟從的人停下來,自己伸手接過了燈籠,很自然的牽起謝甯的手,就這麽悠悠閑閑的走了。

說是不讓跟,可是哪能真的不跟着?不過就是跟的遠近不同而已。

謝甯能察覺到皇上有心事。

兩人沿着石子路往前走,燈影昏黃,白天看來茂密的竹林在晚間就象延綿的山林一般,蒼茫,靜谧。

“朕與明壽從小就不親近,她出閣之後還屢屢想要插手政務,安插親信,派出親信太監私開礦山,截取稅賦。前兩年還同朕說,讓朕早立應汿爲太子……”

謝甯震驚之極,都說不出話來了。

皇上笑了一聲:“有時候朕都在想,這個皇上應該讓她來做才是。太後還在時,她甚至指家奴将敢不聽從她指令的刑部侍郎打成重傷,還放話不許京裏任何一名太醫、郎中替人診治。那人活活拖了五天咽的氣。”

謝甯胸口悶的都喘不過氣來了。

這些事情方尚宮都沒同她說過,可能方尚宮也不知情,畢竟那些都是發生在宮外,方尚宮未必就能事事通曉。

明壽公主這行事都已經不是霸道跋扈可以形容了,簡直就是……就是喪心病狂令人發指。

“那後來呢?”謝甯聲音有些幹,也有些抖,可她自己并沒發覺。

難道一位朝廷命官就白白被打死了不成?

“後來她随便給人安了個罪名,把他家抄了,妻兒家眷一個都沒有放過。”

謝甯問的後來可不是皇上所說的這個後來。她以爲後來那家能得到一點補償或是别的,至于公道她可沒有去想。連她被明壽公主當面羞辱了不也得暫避其鋒芒,更何況别人。可是想不到明壽公主見人死了都沒收手,連人家的家眷都不放過。

“有太後護着,朝中無人敢爲其出頭,明壽使這一手本來就爲了殺雞儆猴,打從那件事之後,她的氣焰越發嚣張。”

謝甯感覺到自己被皇上握住的掌心裏都是冷汗。

皇上十分平靜:“朕當時根基未穩,隻能眼睜睜看着。許多人都去走明壽的門路,她也肆無忌憚的賣官鬻爵,甚至明碼标價,從最低品階一直到二三品的高官她都能賣,還能給人安插實職……”

“直到太後去世之後,這幾年她才漸漸消停下來。”

“你知道這是爲什麽?”

謝甯搖搖頭。

皇上攬着她,謝甯聽到皇上在她耳邊輕聲說:“因爲她覺得這皇位本該是她的,朕不過是竊居大位。不但是她,連太後都這麽想。”

謝甯聲音發顫:“皇上……”

“其實說穿了,原因也很簡單,因爲朕并非太後親生之子。”

謝甯腳下不穩,左腳一滑,幸好皇上抱着她才沒有跌跤。她定了定神,輕聲問:“皇上是怎麽知道此事的?”

“朕是聽太後與明壽親口說的,那年朕剛剛五歲,她們的話當時聽了,記住了,但并沒有明白話裏的意思,但後來漸漸就明白了。太後生不出兒子,就從宮中秘密抱來了一個假充是自己生的,這件事情明壽公主也知情。她若是男子,太後自然不用另尋後路。明壽公主從小就看朕不順眼,總覺得朕白得了天大的便宜。這皇位要沒有太後,沒有太後娘家之力,沒有她的容讓,朕根本連邊兒都摸不着。”

這個驚天的秘密皇上說的如此輕描淡定,謝甯卻沒法兒如他一般淡定從容。她覺得站都站不穩,頭也一陣陣的感覺到暈眩。

怎麽會是這樣呢?皇上竟然不是太後親生,那他與明壽公主也根本不是同胞姐弟……

怪不得這對姐弟間關系這樣怪異惡劣。明壽公主不但沒把弟弟當皇上來尊重,甚至連一點姐弟之情都沒有。既然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裏,那謝甯這些後宮嫔妃做爲皇上的附庸,就更不可能得到她的善意了。

“别害怕,”皇上攬着她站在橋欄邊:“其實這件事兒不算什麽,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數。明壽行事肆無忌憚,嘴也不嚴,就算不知道内情的人也能猜出幾分。隻不過這種事情心照不宣,沒人訴諸于口就是了。”

謝甯的震驚過後并不象皇上想的那樣覺得害怕。

不,她不害怕,不怕知道了這樣的秘密被皇上猜忌甚至處置。震驚那股勁兒過去了之後,她卻覺得特别的心疼。

皇上,他是怎麽過來的?之前那些年,他得有多麽艱難不易?本該和他最親的母親與姐姐其實根本不是他真正的親人,不過是一直在利用欺騙他。太後縱容明壽公主攬權妄爲,母女二人簡直是把皇上的體面踐踏的一分不剩。

已經去世的皇後是太後的侄女兒,據說活着的時候也對太後惟命是從。淑妃賢妃高婕妤施順儀她們這些人直接間接也都是太後指給皇上的女人。

這些人裏有誰能跟他貼心?皇上能同誰說幾句心裏的話?

皇上察覺到謝甯喘氣急促,情緒很不穩定,輕聲問:“怎麽了?”

“臣妾……”謝甯努力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話完整的說出來:“臣妾覺得遺憾,沒能早早到皇上身邊來。”

雖然她沒有什麽本事,幫不上皇上的忙。可是起碼她也能盡已所能給皇上一點安慰。

讓他可以不那麽孤單單的一個人。

“傻話。”皇上擡起手來,指腹輕輕拭過她的面頰,毫不意外的摸到了一手的濕意。

她哭了。

這淚是爲他而流的。

謝甯臉直發漲發燙,淚也燙,皇上的指頭卻是微涼的。

謝甯回過神來,想摸帕子才發覺沒有帶出來,就用袖子胡亂抹了下臉,低聲說:“臣妾失儀了。”

她不是愛哭的人,可是從來了園子裏這幾天已經哭了兩回了。

難道是金風園的風水地氣與她不相宜?

“這不是失儀,朕很高興。”皇上擁着她站在橋邊,月光穿過竹葉的間隙照到他們的身上:“朕很高興你在朕的身邊。”

謝甯聲音有些悶悶的,鼻音很重。

“隻要皇上不嫌棄,臣妾一直都在。”

“好,那就一言爲定,朕可記得你今天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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