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被身邊的宮女扯着一起跪下的時候,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看着所有人都齊刷刷的屈膝跪倒,太監們的額頭都要貼到青石磚地上了,她也遲鈍的跟着跪下。
大概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皇帝來了。
皇帝來了!
謝甯和身邊的宮女一樣老老實實的跪着,沒有敢亂擡頭。
她看着青石磚地。因爲日日有人勤快打掃,地上并不髒,但是年深日久,磚縫中自然會留下苔痕,一道道縱橫的深綠在磚縫中蔓延,象是下圍棋用的棋盤一樣。
不光是磚縫中,甚至磚面上因爲用得久了,有坑塵劃痕,裏面也都有深深淺淺的綠意。
謝甯看的很專心很自得其樂,直到一雙黑地繡金龍的靴子停在她面前,踩住了她面前的石磚。
靴子繡的真好!龍眼睛活靈活現。
皇帝的靴子真是幹淨啊,别說鞋面了,就連鞋幫都幹幹淨淨,一點灰影兒都沒有。
謝甯不以爲皇帝停下來是因爲自己。
她已經在宮裏待了兩年半啦。說起來兩年不算長,可是對宮裏的女人來說,已經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上個月剛有一撥女子新選入宮,她們這一批已經是昨日黃花了。
謝甯上一次見皇帝,就是她進宮的時候。
當時最後一關皇帝是親選,她也隻看到了皇帝的龍袍而已。和她一起進宮的美女有三十多位,都一起給賞了才人的名号,其中梁才人曾經得幸,封了美人,李才人後來居上,封了昭容,其他人就都如同謝甯一樣,寂寂無聞,被所有人遺忘了。就象這片園子裏的花一樣,一春開,一秋謝,然而并無人來賞。
謝甯原本不知道,爲什麽她聽說的後宮裏那麽多陰狠毒辣不可思議的事情,全都是女子做出來的,但是現在她漸漸明白過來了。
沒有一顆堅實的心,在這樣日複一日的寂寞中煎熬,人性真的會被慢慢扭曲改變的。
謝甯有時候還真羨慕身邊的執役的宮女。她們有奔頭,可以争取升職加薪,年滿二十八歲還有出宮機會呢。
“你叫什麽名字?”
謝甯怔了一下,聽見皇帝又說了一句:“擡起頭來回話。”
“妾……萦香閣才人謝氏,請陛下安。”
她是夏朝永康帝後宮裏一個五品的才人。
這就是她和皇帝的全部對話,從頭到尾謝甯都處于懵圈的狀态。即使皇帝讓她擡頭,她也必須低垂眼簾,直視龍顔可是會被論罪的。
所以,等皇帝一行人走了,旁人紛紛圍着她七嘴八舌的說話時,謝甯心裏就在琢磨,面聖也算有兩回了,可到現在還不知道皇帝長什麽模樣……這也算是有幸得見天顔啦?
别開玩笑了。她現在連皇帝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皇帝眉毛眼睛鼻子長什麽模樣。
在皇權面前,當對方手握你的生死榮辱,而你無力反抗的時候,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謝甯看着面前圍着她的亂糟糟的一張張面孔,有熟悉的,也有的非常陌生。
皇帝的魅力真大,他就跟自己說了一句話,搞得現在自己在這些人眼裏象是鍍了一層金身一樣,人人争搶。
回了萦香閣,謝甯一進屋就趕緊坐下,踢掉腳上的鞋:“這鞋太緊了。”
伺候她的兩個宮女趕緊去把鞋子撿起來:“才人可别這樣,新鞋子總是難免要緊一些的,多穿穿就好了。”
“腳捆的象豬蹄膀一樣……”
她的聲音雖然小,但兩個宮女都聽見了。兩個人中更老成的青荷說:“我去借個楦頭來撐一撐吧,撐兩晚就不緊了。”
謝甯正琢磨着中午能吃什麽,她這個地位的人按說是不能點菜的,隻能按份例來,膳房給什麽吃什麽。遇到愛吃的當然是走運,但這種機率不是太大,大多數時候送來的還是那種不怎麽愛吃,或是根本不想吃的。
所以謝甯進宮這兩年多以來最大的成果就是——她和膳房的人倒是把關系混的不錯。她自己下廚不怎麽在行,可是從前看過的食記菜譜不少,倒是憑着這一點博學多識,和膳房的人混了個臉熟,也能時不時的弄到點自己愛吃想吃的東西。
就象現在屋裏擺的點心,裏面沒放桂花、香油、豬油這些東西、糖也放的少少的,吃起來外皮酥蘇,餡心爽口,真的一點都不膩。
中午吃蒸菜好不好呢?蒸菜熱乎乎的軟乎乎的嫩乎乎的,滴上幾滴辣椒油,再澆上點蒜茸,她準能幹掉兩碗。
當然這碗不是海碗,也就比茶碗大一點。
謝甯盤算完這個,發現她屋裏兩個宮女——青荷和青梅都有點恍惚。一個拿着抹布,在桌角反複的擦反複的擦,也不知道換個地方。另一個則坐在門旁邊縫着荷包,可是看起來效率遠不如平時。
沒等謝甯喚青荷去膳房,有人進了院子。
萦香閣裏原先住着三個人,除了謝甯自己,一位劉才人,另外一位連她姓什麽都不知道,住進來沒幾天就一場風寒送了命。
劉才人是覺得萦香閣太荒涼偏僻了,想法子托人換了地方住,這兒隻剩下了謝甯自己。原來還說要再遷人進來的,但是拖了一年半載的也沒遷進來。
謝甯倒覺得這樣挺好的,清靜。以前劉才人還在的時候,謝甯其實有點兒怕她。因爲劉才人的一雙眼好象刀子似的那麽利,不是盯着人看就是盯着東西看,看得謝甯心裏直發毛,不知道她的肚裏在盤算些什麽,和她在一塊兒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生怕說錯做錯什麽被抓住把柄。
所以萦香閣平時是很少人來的,更不要說這來的人身份不同了。
青荷看一眼就愣神了,趕緊迎出去行禮問好。
謝甯也跟着慢慢站起身來。
來的這個人是個内侍,三十歲上下,穿着一身老葉子綠的葛綢布袍,一身上下收拾的格外體面齊整。
謝甯慢慢從記憶裏把這個人找出來,虧得他生的非常面善,五官都很端正,嘴角邊好象總是有一抹笑意一樣,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這人可得罪不得,萦香閣歸屬後苑,這人正是後苑的副總管太監周禀辰。
這人不說掌握着她的生殺大權,可絕對不能得罪他。一個手握實權的太監和一個低品級無寵的才人,隻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誰更厲害。
“周公公有禮。”謝甯客客氣氣的打招呼。
“謝才人不用客氣。”周禀辰笑容可掬:“才人大喜,咱家恭喜才人。”
謝甯懵了一下,青荷卻馬上反應過來,臉上頓時綻開了笑容,喜氣洋洋的說:“謝周公公一直關照我們萦香閣,才人就是得蒙聖恩,也絕不會忘了公公的提點照拂。”
謝甯比青荷慢了一拍,剛剛明白過來周禀辰話裏的意思。
這大喜,隻可能是一種意思。
那就是青荷所說的,得蒙聖恩。用更簡單直白的話來說就是:皇帝要睡她!
青荷看着自家才人傻乎乎的樣子就直發急,周公公這麽大人物,怎麽能夠這樣怠慢?
周禀辰倒是笑呵呵的并不在意,後宮女子哪個不是日思夜想盼着聖寵?一朝心願得償,那反應各種各樣五花八門,周禀辰見多了,比謝才人更失态的也有,還有胡言亂語的,當場歡喜的暈過去的,這發個呆真不算什麽。
“稍後就有宮人和尚宮過來替謝才人梳妝打理,講解如何服侍皇上,才人隻管按着她們說的去做就行了。”
謝甯終于緩過神來,青荷已經機智的取來了一隻沉甸甸的荷包,恭敬的遞給周禀辰。用比剛才還客氣的态度說:“多謝公公一直提點周全我們才人,一點小小心意,請公公不要嫌棄。”
周禀辰當然不嫌棄。
不是說他那麽愛錢,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劈下來。到了他這個身份地位,錢已經不是第一當緊的東西了。
謝才人進宮快三年了,又不得寵,雖然有個才人的名頭,但是手裏那一點錢也就夠她自己過日子罷了,不比宮女強太多。她拿出來的也不可能是什麽厚禮。周禀辰之所以笑着收下,是表明一種态度。
收了錢,大家的關系就更近了一些,以後才好打交道。要是不肯收,那才會讓人心惶惶的不安。
雖然不知道謝才人能走到哪一步,但趁現在結份善緣,總不是壞事。要知道這種事情原不用他親自出馬,難得後苑沉寂了一段時日之後,終于又有人出頭,周禀辰是爲了這個才特意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