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大楚雖民風開放,男女之間不設大防, 可那到底是昭征着皇家威嚴的宮牆之内, 天家禁苑。竟在這等地方偷偷摸摸幽會,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贻笑大方?
“真是沒有分寸!”沈大夫人怒着眉眼,教訓道, “所幸這事兒并無人宣揚出去。若不然,讓太子殿下知道了, 你這輩子都休想再嫁入東宮!”
沈蘭池低着頭, 輕聲地說道:“娘, 女兒早說過, 女兒對世子爺一見傾心, 如今已不再想着嫁給太子殿下了。”
聽聞此言, 沈大夫人面色一凜,心下不由有了一分輕輕動搖:莫非女兒真的情根深種如斯?
隻是這念想,隻在沈大夫人的腦海裏轉悠了一會兒,便消去了。随即她道:“胡鬧什麽?那太子殿下乃是楚京姑娘求都求不來的夫婿,你竟還上趕着嫌棄。且你是安國公府的長房嫡女, 唯有嫁給太子殿下, 方能助這安國公府更上一層。”
沈大夫人本以爲這句話能敲打敲打沈蘭池, 好讓她以大局爲重。誰知, 面前的沈蘭池卻倏然揚起頭來, 目露懇切,對着她道:“娘,安國公府如今榮寵已極。放眼楚京,又至史書青簡,又有幾個有名氏族能有安國公府如今榮華?位極人臣還不夠,爹娘還要這安國公府如何才算滿意?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幟……”
“住嘴!”
沈蘭池這番話,不可謂不驚世駭俗。
沈大夫人心底驚駭,立即喝止了她。見左右都無旁人,這才微呼一口氣,小心道:“這等話也是你一介閨閣女兒能說的?外面的事兒,自有你爹爹兄長去辦,你無須想這般多!”
接着,像是怕蘭池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之言來,沈大夫人連忙命碧玉、綠竹領着小姐回去休息了。
待蘭池走後,沈大夫人小抿了一口茶。她想到方才女兒言語,心底微驚。
她這個女兒自小錦衣玉食,隻愛金帛銀飾,與一般貴介千金并無兩樣。方才的蘭池卻說出這等霹靂之言,便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又怎不叫人心驚?尤是那句“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幟”,更是讓沈大夫人心底難安。
确實,這幾年安國公府着實有些榮華太過,以至于沈大夫人隐隐有了幾分聖上是在“捧殺”的錯覺,隻等着安國公府野心漸大,跋扈之行露于眼前,好來個一網打盡。
因着心底難安,沈大夫人便去了書房,想要與大老爺沈辛固說一陣子話。
沈大夫人在後宅是個雷厲風行之人,總能将宅院收拾得妥妥帖帖。除了偶爾和二房的肖氏鬧不痛快,其餘時候皆是個威風八面、手段利索之人。可這樣長袖善舞的婦人,到了沈辛固的面前,也須得做出溫柔小意的模樣來。
歸根結底,還是那坐在桌案後的安國公府當家人太過威嚴。
沈辛固方過不惑,鬓間卻有了微微霜白,想來是常年多思所緻。于沈大夫人而言,他是個好夫君,也不是個好夫君。好是好在他不納妾,與沈大夫人相敬如賓;而不好則是在他對自家妻子兒女太過淡薄,即使同處一府,也不見得多問上兩句兒女的事情。
有時,沈大夫人甚至覺得沈辛固根本不懂得如何體貼家人,終日裏隻忙着府外的事兒。
“老爺。”書房裏,沈大夫人朝着沈辛固行禮。
“來了?”沈辛固擱下筆,虛虛一指,道,“坐吧。何事?”
“若是無事,便不能來看看老爺?”沈大夫人問。
“你不是那樣的性子。”沈辛固說,“必然是有什麽事兒要問吧。”
沈大夫人默一陣子,歎口氣,道:“蘭兒說了些話,叫我心底有些不大安穩。這些年安國公府榮寵之至,便如那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似的,可這般盛寵,到底叫人心裏不放心。”
“蘭池說的?”沈辛固問,手複提起了筆,在書卷上圈畫了兩筆。
“正是。”沈大夫人細聲道,“也不知道是誰與她多嘴。”
“她與庭遠倒恰好是不同性子。庭遠隻想着辭了侍郎之位,逃回家來閉門畫畫;蘭池一介閨閣女兒,竟指點起家國大事來。”沈辛固目光不擡,聲音四平八穩。
“原來老爺也知道遠兒的心底事?”沈大夫人竟有一絲欣慰之色。
“你且回去管好後宅便是,記着再磨一磨蘭池的性子。她日後要嫁給太子之人,亦是來日國母之尊,可不能依舊如此輕狂,再口出謬言。至于旁的事,我自有分寸,無需你多庸擾。”
沈辛固說罷,不再言語。
沈大夫人無奈,知道自家老爺是不會多說了,便起身告辭。
就在這時,一名小厮叫門而入,附至沈辛固耳旁,悄聲說了些什麽。沈辛固濃眉微皺,将筆重重一擱,問道:“他與何人争道?”
“與……與……”那小厮彎了腰,額上俱是冷汗,“庭竹少爺與山陰王世子争道……”
“……”沈辛固默然一陣,歎一聲,道,“罷了,你叫安總管去處理此事,多備些禮物到山陰王府請罪。”
待那小厮走了,沈大夫人忍不住多嘴道:“老爺,您就不該慣着這二房。昨日搶了良家之女,今日是與山陰王世子争道,明日又會做出什麽來?”
“回去罷。”沈辛固卻沒有多說,“好好看着蘭池。”
沈大夫人隻得作罷。
老爺對自家妻兒如此淡薄,可偏偏卻對二房如此包容,真是叫人心底惱恨。
那整個二房都烏煙瘴氣的,從上到下無一不歪,借着安國公府的匾額作威作福。尤其是那沈二夫人肖氏,本就是個争強好勝的鞭炮性子,因着沈大老爺大度,竟常常騎到她頭頂來,真真是可惡。
縱使沈大老爺的包涵是有些不得不說的原因的,可沈大夫人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
沈家二房。
沈桐映正與紅袖仔細密言,滿面皆是振奮。
方才去沈家大房閑逛一陣,她竟聽到許多了不得的話來。原來大房那個什麽都好的堂妹,竟是戀慕上了鎮南王府的世子,還與他在禦花園内私會。
難怪沈蘭池出席宮宴時竟穿着的如此樸素簡單,唯恐引來了陸兆業的注意。
将紅袖招來仔細一問,沈桐映方知在沈蘭池更衣時發生了這樣一出好戲。她仔細查了一遍妝奁,确信自己不曾丢過淺杏色的香囊,便打算讓紅袖将此事宣揚出去。
天降好事,沈桐映又怎不能驚喜?
“我那二妹妹,不是希望将此事宣揚得滿城皆知麽?我這個當姐姐的又怎好不助她一臂之力?”沈桐映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嘴角高揚,“如此一來,太子殿下便也不會想娶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了吧?”
紅袖連忙點點頭,谄媚道:“若是二小姐真的嫁給了鎮南王府的世子,那這太子妃之位,非大小姐莫屬了。”
主仆兩又悄悄商量了一陣,這才休息了。
***
隔了四五日,楚京的貴介之中,悄然傳起了一條流言,說是那安國公府的長房千金沈蘭池與鎮南王府的世子陸麒陽有所勾纏,還在宮宴之時于皇宮禁苑偷偷私會。
若隻是普通男女幽會,根本不會有人說道。可是這沈蘭池乃是安國公府的千金,亦是皇後的侄女,傳言之中未來的太子妃。她與陸麒陽私會,那豈非是讓天家難看?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連安國公府的人都知道了。
沈大夫人聽聞此事,氣得茶水都喝不下了。早先聽聞女兒私會陸麒陽之事,她就在心底擔憂此事會被人揭露出來。如今這消息真如長了翅膀一般飛遍楚京,又怎能叫沈大夫人不氣?
這次,定要讓蘭池吃個教訓!
當即,沈大夫人一面叫了人去處理此事,一面命丫鬟将晨睡初醒的蘭池請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押着她去了沈家的祠堂,讓她跪在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看到女兒跪地,沈大夫人微一心疼,可很快心底冷硬了起來。
那流言自有解決辦法,叫人用其他流言蓋過便是。可蘭池的婚事,事關安國公府前程與皇家臉面,決不能聽之任之,讓蘭池就這樣錯下去!
可憐沈蘭池方睡醒沒多久,還有些懵懵懂懂的,便被壓着跪在了牌位前。從小到大,她也隻跪過兩次牌位;一次是大過年的,她跟着陸麒陽一道往陛下經過的禦渠裏丢炮仗;另一次是次年,她又跟着陸麒陽一道往陛下經過的禦渠裏丢炮仗,炸得滿道宮人渾身水花。
相比起來,二房的人跪牌位的次數就多了。沈老爺是不會讓二房的人跪牌位的,大多時候,是二房的人惹了禍,老安國公沈瑞實在瞧不下去,定要讓闖了禍的人跪幾個時辰的牌位認錯。
“就讓她跪着!”沈大夫人一面心疼,一面咬牙道,“上次忘了懲戒你,如今可不能忘了。天家威嚴,豈能容你放肆?給我好好跪着!”
雖然是初夏,可這祠堂的地卻冷硬的很,沈蘭池覺得膝蓋有些難受。她悄悄錘了錘膝蓋,嘟囔道,“原來咱們安國公府眼裏還有天家威嚴呢……”
沈大夫人雖說了不準旁人照看跪祠堂的女兒,自己卻心疼得要命,在祠堂外走來走去,仔細掐算着過了幾炷香。正在這時,紅雀從外頭回來,道:“夫人,國公爺領着鎮南王府的世子爺來了。”
沈大夫人微驚,道:“世子這時候來做什麽?讓人請他到老爺那兒去。”
“這……”紅雀面露難色,道,“是國公爺領着他來的,奴婢幾個也不好阻攔。”
沈大夫人當然是知道自己公公的怪脾氣的,也知紅雀此言非虛。未多久,那鎮南王府的小世子就跟在沈瑞後頭來了。到了沈家的祠堂,二話不說,一撩衣擺,作勢要在沈蘭池對頭跪下。
這一屈膝,讓沈大夫人驚得魂飛魄散。
陸家人跪沈家祠堂,這要是說出去了,豈不是要掉腦袋!
“世子爺快起來!世子爺這是做什麽?”沈大夫人驚道,“跪不得!”
陸麒陽本就隻是半屈膝,根本不打算跪下。聞言,他起了身,道:“沈大夫人,我看不得沈二小姐跪這祠堂。若是私會有錯,那也是麒陽的錯,何必讓沈二小姐跪?”
隻是不巧,繞了沒三圈,他就恰好在轉角處與撩着袖口兒、氣勢洶洶的沈蘭池撞了個正着。
“你給我站住!”
一聲喝,雖不霸氣,卻也足讓小世子停下欲溜走的腳步。
他貼着牆站定了,慢吞吞地背過身來,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蘭蘭,你聽我說……”
沈蘭池将袖口捋得更高些,露出一截藕似的瑩白手腕來。她慢慢靠近了陸麒陽,美豔的面龐上故作兇惡:“世子爺,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你天天躲着我,原來是迷上了這登雲閣裏的小娘子呐。”
陸麒陽微愣,目光一面偷偷瞧着她袖管下的小臂,一邊道:“你胡說八道什麽?誰迷上登雲閣裏的戲子了?”
“一百兩銀子,都夠買我一支發钗了,還說你沒迷上人家?”沈蘭池挑眉,說,“我還道,你躲着我是因爲你和人家黃花大姑娘一個模樣,在心裏頭害羞着呢,誰道你竟是偷偷摸摸迷上了戲子!”
這麽大一口黑鍋迎面扣來,陸麒陽閉口不言。
兩人又僵持了一會兒,就聽得戲台子上那花旦唱完了自己的詞,下了台子來。沈蘭池眸光一轉,道:“好,你不說話是吧?今日我倒要去看看,那花旦比我好在哪兒!”
——哎,雖然她還陸麒陽還沒一腿呢,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發火嘛。
說罷,她便朝插了屏風的戲班台後沖去。
“你等等!”陸麒陽伸了手去攔她,“不行!你不準去!那家夥肯定是在換衣服!你不準去!”
“?”沈蘭池驚覺有什麽不對勁,“你連人家在不在換衣服都知道?!”
陸麒陽一句阻攔話,叫她心底更不服氣了。她一彎腰,直截了當地從陸麒陽手臂下穿過,二話不說就朝那屏風裏沖。
這戲班子裏忙人不少,此刻屏風後統共也就兩三人,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那在台上的旦角兒。此時此刻,她方摘了頭上珠翠,正一咕噜地解開自己身上的戲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