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寒, 一勾涼月爲垂雲所掩,并無幾許月華灑落人間;東宮之内,卻是牽紅挂彩, 佳燭高燒。這明麗丹赤之色, 似要破開這巍巍寒冬, 潑來一頭一臉的煙火人氣。
沈蘭池坐在喜床上, 面前一片明晃晃的紅色, 那是刺了鳳戲牡丹的蓋頭。
今夜是她的大喜之夜, 她嫁給了太子陸兆業。自此後, 她便是楚國的太子妃了。如今楚帝體弱,太子監國。興許未過多久,她便會是楚的皇後了。日後等着沈蘭池的,也必是金堂玉馬、一世富貴。
雖心底如是笃定着, 可沈蘭池卻覺得心口微悶。她不顧陸兆業還未回來,兀自摘下了蓋頭。細白的手指一扯,便露出了她的面龐來。
“娘娘,快蓋上吧!”
“太子殿下還未入房, 這可不成呐……”
在旁服侍的婢女與嬷嬷皆是如此驚叫。
“反正他也不大待見我,扯不扯蓋頭, 有甚兩樣?”沈蘭池将那蓋頭抖了抖,丢在了腳邊,輕淡的語氣裏泛着一層散漫。
金雀在髻, 玉鬟高整, 一張面容如凝秋慵春豔。饒是身側的婢女已看慣了她豔冠京城的容姿, 仍不由在此刻微微一滞。
一位嬷嬷勸道:“太子妃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娘娘天生麗質,太子殿下日後定會愛重您,日後有的是福分,請娘娘還是先将蓋頭蓋上吧。”
沈蘭池沒答話,隻是扶了下鬓發,微挑了眉頭。
這些仆婢的話,她也隻不過是聽完笑笑罷了。陸兆業喜不喜愛她,她心底可是最清楚的。
她從小就喜愛美麗的玩意兒,譬如美人彎如柳葉的細眉,譬如千金一匹的蟬紗緞,又譬如姑姑沈皇後髻上那銜着豆大南珠的鎏金鳳钗。
沈家位極人臣,蘭池的姑姑沈辛夷入宮做了皇後。沈皇後待自己的侄女極好,時常将蘭池接入宮中小住。被皇後姑姑與父母嬌養大的沈蘭池,從小就目光挑剔。放眼全京城,她能看的上的男子也隻得那一個,那便是太子陸兆業。
她倒不是真的愛慕那總是冷着臉的太子殿下,隻是覺得唯有他才配的上自己罷了。
如果不嫁給陸兆業,她又如何拿到姑姑的鳳钗呢?
因此,即便陸兆業不喜她,還在她之前納了側妃阮氏,她還是嫁入了東宮。
忽而一陣冷風吹入,繼而,便是門被推開的吱呀銳響,原是陸兆業來了。
先前,沈蘭池在拜堂時從蓋頭下瞥過一眼,看到陸兆業的手指牽着喜綢,細細長長,落在大紅的衣袖裏,便像是一截冰玉似的。可如今一見,她卻發現陸兆業換下了那身大紅的禮服,那隻手也隐在了玄色的衣袖裏。
陸兆業有一副好皮囊,可他不愛笑,面容總是泛着冷意,像是深冬的雪似的。即便是對着自己新婚的妻子,他那雙宛如冰魄的眼裏,也未有一絲解融。
好在,沈蘭池早就習慣了他這副模樣,也無所謂他這副模樣。
“沈氏。”他不稱她名字,隻喊她的姓,“罪臣沈辛固、沈辛殊已伏罪,沈家男丁皆已收入監牢。孤今日來此,讓你自選個去處。”
這一句話,令沈蘭池有些懵了。
沈辛固是她的父親,而沈辛殊則是她的二伯。
一個多時辰前,牽了她的手、和她拜了天地的陸兆業,如今卻說出這種話來,這是怎麽了?
“兆業哥哥,你在說什麽……?”沈蘭池有些不解,蹙了眉問,“這玩笑話可不好笑。”
陸兆業的面色冷峻如昔。
“沈辛固結黨營私,沈辛殊賣官賣爵、收受賄賂,你堂兄沈庭竹草菅人命,眼無章法。樁樁重罪,莫非還需孤一條條說來?”他道。
沈蘭池的目光一垂,落到了自己的鞋面上。鑲着明珠的繡鞋精巧細緻,那明珠的大小,是尋遍京城也找不出第二顆來的。
她心底微冷,卻又有了一絲釋然。先前堵着她、令她心悶的那口氣,在不知不覺裏消然了。
沈家這些年榮寵已極,飛揚跋扈,确實該到了大廈将傾之時。隻是未料到,陸家會在這個時候發難,還是讓沈家一手扶持的陸兆業來發難。
既然父兄被拘,恐怕今日,她會難逃一死。
竟偏偏在這個時候……
“原來如此。”沈蘭池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明珠,道,“冬日确實是個好時節,開了冰面,便該撒網捕那些養了一秋一冬的魚了。”
她這話風馬牛不相幹,陸兆業卻聽懂了。
他側身一讓,令身後的太監端上了一道錦盤,其上置着剪刀、白绫與滿是酒液的金杯。
盯着那金杯、白绫與剪刀,沈蘭池竟還露出了笑。她一正發簪,慢悠悠道:“兆業哥哥,喝了那杯酒,才是最舒服的死法罷?”
沈蘭池面上笑顔绮麗,如在春日開到荼蘼、即将凋謝的花。這笑意落入陸兆業眼底,令他的喉間也微微一噎。
“沈氏,孤知道,你與你父所犯重罪無關。若你能舍棄了‘沈蘭池’這個名字,孤便能想辦法讓你繼續留在東宮,也無須白白送了這條命。”陸兆業側過了頭,不去望他新婚的妻子,而是望着窗前高燒的紅色喜燭。
“兆業哥哥舍不得了?”沈蘭池細眉一挑,眼裏有一絲嘲諷。她這樣慵而綿軟的語調,是從前的陸兆業最不喜的,他總覺得她太輕浮、太令人難以把握。以是,當宮裏傳來她與二皇子有染的流言時,他便立即信了。
可現在的他,卻再也說不出訓斥之語了。
“要我改頭換面,在這東宮裏苟延殘喘,還是算了吧。”沈蘭池慢悠悠地走近了太監,素手端起了錦盤上的金杯。
恍惚間,她聽見周圍一片抽泣之聲,原是那些終于看清現狀的婢女嬷嬷們泣不成聲,更有人跪在地上求饒。有爲自己求饒的,還有爲主子求饒的。
沈蘭池晃了晃那盛滿酒液的金杯,語氣不緊不慢,仿佛手中所握并非鸩酒,而是香醇佳釀。
“兆業哥哥,要我喝了這酒可以。隻是我想問兆業哥哥一件事——沈家一力扶持你,助你穩坐太子之位,可謂是有恩于你。可如今你卻翻臉不認人,在我面前假裝正人君子——你可睡得安穩?”
她頰上的笑意含着一絲冷意,令陸兆業眸光微寒。
沈蘭池端起了酒杯,心底卻有着一絲厭棄。
沈家确實作惡多端,可這惡,又何嘗不是陸兆業親手放縱的?他與沈家本就是同林之鳥,如今卻将沈家甩得幹幹淨淨,想要做個獨身一人的清白君子,真是想得美。
“沈家?有恩于孤?”陸兆業如冰霜所凝的面色,愈顯寒冷。他攥緊了手,低聲道,“若非皇後惡毒,母妃又何至于……何至于……”
到最後,竟無法說出話來。
沈蘭池笑了笑,舉起那金杯,一口飲盡。酒液微澀,她擡起眼簾,望着滿布紅色的洞房,耳旁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和我走,今夜就走。現在不走,便來不及了。”
昨夜,陸麒陽是這樣對她說的。
說這話時,他的面色極爲焦慮,仿佛天就要塌了,一點兒都不像是那個快馬飒踏、風流肆意的鎮南王世子了。
沈蘭池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從前有一杯酒便能醉倒天地、不管俗世的人,也有這樣宛如驚弓之鳥的時刻。
她覺得很是奇怪,便笑笑,道:“爲何要走?你從來都知道,我隻想做個與姑姑一般,身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子。我不走。”
她婉拒了,陸麒陽竟惱地用手去拳狠狠錘了高牆,險些令手指磨出血來。
沈蘭池道:“陸麒陽,你不是從來都讨厭我麽?如今何必來帶我走?”
“我巴不得……”陸麒陽的話有些吞吐了,眼裏有了分痛楚與焦灼,“我巴不得我是真的厭了你。”
現在想來,怕是同樣姓陸的他得了什麽消息,想要護她平安吧。
隻是,晚了。
酒液浸入了喉中,令髒腑有了燒灼般的痛楚。未多時,沈蘭池便覺得她如醉酒一般,意識飄忽了起來。她知道她興許要死了,可她不想白白死去,還想令陸兆業這虛僞君子難受一番,便道:“兆業……兆業。”
那從來都冷着臉的太子攬住了她,低聲道:“孤在。”
“兆業啊……”她倚在太子的懷中,露出了淺淡的笑意。雖然唇邊嗪着血,卻依舊美豔不可方物。她用手撫了撫太子的面頰,道,“我啊……”
陸兆業眼眸微動,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掌,道:“蘭池,孤聽不見,你想說什麽……?”
“陸兆業。”她的聲音突然寒冷了起來,“我想要的,從來都是姑姑的鳳簪。若是當初成爲太子的是二殿下,我也會想盡法子嫁給他。隻可惜,二殿下死得早。”
說完這句,她勾着一道嘲諷的笑,便緩緩阖上了眼,隻餘下陸兆業僵硬地立在原地,臉上的表情,不知算是灰敗還是冷硬。
永嘉三年的冬日,便在這般的巨變中度過了。
陸麒陽是鎮南王府的世子爺,沈大夫人自然也對陸麒陽熟得很。
鎮南王妃是沈大夫人出嫁前的閨中密友,兩人本就關系不錯。巧的是,她們各自出嫁後,安國公府與鎮南王府又挨在一塊兒,都矗在寸土寸金的楚京城東,左右隻隔着一道牆。以是,沈大夫人與鎮南王妃的關系如今還是極親密。
親密到何等地步呢?沈大夫人甚至知道陸麒陽這“阿虎”的乳名是如何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