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道一句:果然來了。
雖然, 在此處與她親密相處的人并非是陸子響, 而是陸麒陽,不過這也算是勉強順了沈桐映的意思。想必在紅袖回去之後,滿宮廷都會傳起她與陸麒陽的流言來吧。
恰合她意。
蘭池的目光掃過那幾個宮女, 不慌不忙道:“叫你們取一下衣物, 便去了那麽久。你們便是這樣服侍主子的?莫不是我沈蘭池已入不得你們的眼, 須得皇後姑姑來,才能差遣得了你們?”
那幾名手捧衣物的宮女聞言, 面色一白, 立刻跪下請罪。“請沈小姐恕罪, 婢等隻是中道被坤福宮的劉公公喚去了……”爲首的宮女将頭磕落在地, 聲音裏極是緊張。
“罷了, 起來吧。”蘭池道, “别弄髒了衣物。”
紅袖向兩人請安後, 便開始不安地左右張望着,似乎是在尋着誰的人影。不等她找到想找的人,陸麒陽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你叫紅袖, 是沈桐映的丫鬟,可對?”陸麒陽勾唇一笑,問。
“奴婢正是紅袖。”紅袖低下了頭, 小心回答。
“回去之後, 什麽該說, 什麽不該說,心裏可明白?”陸麒陽笑容愈深,右手一掂,從袖裏掏出個淺杏色的女子香囊來,在紅袖面前虛晃而過,“你家大小姐的香囊在我手上。若是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壞了沈二小姐的名聲,你應當是知曉後果的吧?”
頓了頓,陸麒陽又道:“誰都不許說,連你家大小姐也不成。”
聽到陸麒陽的威脅,紅袖的面色青了又白。
她是沈桐映的貼身婢女,知道自家主子似乎是有這樣一個香囊的。可恨陸麒陽伸手晃的太快,她根本看不清那香囊到底是不是沈桐映的。若是萬一,那香囊真是沈桐映的,陸麒陽這樣無法無天的混世小魔王又借此壞了沈桐映的名聲……
彼時,倒黴的還是她紅袖。
沈桐映的脾氣,可算不得溫柔。
“奴婢明白。”紅袖連忙道,“奴婢什麽都沒有看見。”
“嗳,等等。”那廂,趴在窗棂上、以手托腮的沈蘭池卻露出無趣的表情來,道,“不成。紅袖,本小姐要你回去後,就将此事宣揚出去,最好鬧得滿城皆知,讓所有人都知道,本小姐與鎮南王小世子兩情相悅。”
此言一出,紅袖與陸麒陽皆是懵了一下。
陸麒陽很快回過神來,微怒道:“你不想嫁陸兆業,還把主意打到小爺身上來了?想讓小爺替你擋了太子爺的婚事?不準!聽見了嗎?紅袖,什麽都不準說。”
“紅袖!”沈蘭池不甘示弱,“說!回去就說!大着嗓門說!!”
“不準說!”
“說!”
“不準說!”
“說!”
“不準說!”
眼看着兩人就要吵了起來,紅袖的腳步微微一退。她白着小臉蛋,道:“奴婢什麽都沒看見,奴婢什麽都沒看見……”說罷,扭身就跑。
紅袖雖走了,沈蘭池與陸麒陽卻依舊互相瞪着。
終于,陸麒陽示弱了。
“罷了,随了你吧。”陸麒陽嘁了一聲,道,“若到時滿城皆是風言風語,你可别背地裏哭成個花貓臉。”
說罷,他轉身離去。
沈蘭池不以爲意,招來宮女,替自己換上了幹淨的衣物。從偏殿出來後,被蘭池派去守着側門的碧玉也回來了。一見到自家主子,她便驚奇道:“小姐真是料事如神,今日那側門竟是開着的,二皇子險些就誤闖了此處呢,還好被奴婢勸了回去。”
蘭池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當然料事如神了,畢竟這是前世所經曆過的事兒。
待回了禦花園,蘭池便在母親身旁坐下,陸麒陽也回了夥伴之間。那些陸氏子弟們,一瞧着沈蘭池頭頂的花,便莫名發出起哄的笑聲來。好一陣啧啧喟歎,讓不遠處的陸兆業都蹙着眉,投去了微惑的目光。
“何事如此熱鬧?”連沈皇後都好奇問道。
“無事!無事!”他們如此答道。
那頭的沈桐映沉着臉,死死地盯着沈蘭池瞧,似要從她臉上挖出個洞來。紅袖垂着腦袋,一副蔫巴巴的模樣兒,可憐巴巴地站在沈桐映身後。
想必是因着沒有完成沈桐映的交代,紅袖才受到了主子的責備吧。
蘭池回來時,發間多了一朵半枯的花兒。這花實在是不襯她,以至于周圍的夫人、小姐們忍不住頻頻打量着她的發間,暗暗猜測這花兒是否是哪位貴人所贈。
“蘭兒,這花……”沈大夫人問道。
“哦,女兒見這花生的漂亮,便摘了戴在頭上。”沈蘭池不慌不忙答道,“好看麽?”
“好看。”沈大夫人掃一眼那蔫巴巴的花兒,目光裏有了一絲深意。
禦花園的另一側,柳貴妃正與幾名千金仔細說着話。柳貴妃妩媚可人,且擅音律,極是得寵;雖已是三十好幾的年歲了,在陛下面前卻依舊有着小女兒的嬌嬌。與那幾位千金坐在一起時,在容色上也不輸幾分。
今日這場接風洗塵宴,還有着另一個目的,那便是讓柳貴妃挑一挑合心意的兒媳婦。
隻是柳貴妃左挑右選,都覺得面前這些貴女不大合心意。這位族門顯赫的石小姐,容貌實在是平庸;那容色出挑的嚴小姐,性子又太唯唯諾諾了,不堪爲皇家媳;而這位金小姐,又有些體弱多病……
一想到這兒媳的事兒,柳貴妃便有些嫉妒起沈皇後來了。
她知道沈皇後早就替陸兆業定下了未來的太子妃人選,那便是沈家長房的嫡女沈蘭池。那沈蘭池不僅生的豔壓群寰,背後更有偌大一個安國公府。陸兆業得此助力,如虎添翼,日後定然更難以對付。
而自己這邊呢,挑來挑去,也隻有自家的三侄女兒柳如嫣更順眼些。
隻是這丫頭性子傲,很是棘手。不僅如此,柳如嫣在七八歲時就放過話,說是絕不如會姑姑柳貴妃一般嫁入宮中,也絕不與其他女子共享夫君,定要做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
世上哪有什麽“一雙人”的好事?真真是個傻丫頭。
“子響,不去與如嫣表妹多說幾句?”想到此處,柳貴妃便對陸子響說,“你二人不常見,别疏淡了關系。”
二皇子陸子響剛回到花園不久,正久久出神着。聽聞柳貴妃問話,他溫文一笑,道,“聽聞三表妹快要定親了,兒子這個表哥也當避避嫌,便不去見三表妹了。”
柳貴妃有些不悅。
柳如嫣幾時要定親了?真是張嘴就瞎說。
陸子響一貫如此,每逢柳貴妃流露出要替他相看皇子妃的意思,陸子響便用什麽“避嫌”、“雜事繁忙”等借口回絕了,竟對柳貴妃相中的那些名門閨秀們一點兒興趣也無,仿佛這娶妻一事與他無關,隻消柳貴妃出面便可。
以是,柳貴妃甚至想着,陸子響定然是有了什麽意中人,又不肯告訴她這個母妃。
真是兒子大了,便與娘親生分了。
陸子響與柳貴妃說完話,便回到一旁坐下。他獨自斟了一杯酒,便從袖中取出什麽來,仔細地看着,原是一方月白色的手帕,一角繡了個小小“蘭”字。
這宮宴平安無事地落了幕,不曾惹出什麽亂子來。待蘭池回了安國公府,方休憩了一小陣子,母親沈大夫人的丫鬟紅雀便來蘭池房中請她,說是沈大夫人有什麽事兒要說。
蘭池讓紅雀引路,自己帶着兩個丫頭跟在後頭。
到了沈大夫人所居的宅院外,蘭池卻瞥見花廊一角閃過一道雨過天晴色的裙尾。
今日,唯有同赴宮宴的沈桐映穿了這般顔色的衣裙。
“大堂姐閑着沒事,又來大房晃悠呢。”蘭池笑了笑,低聲對丫鬟說,“來得恰好。”
說罷,她便入了沈大夫人的房間。
沈大夫人見女兒來了,先裝模作樣地問了幾句“今日可累着了”這樣的話。繼而,她肅了面容,切入正題,道:“你頭上那花兒,真是你自己摘的?你去偏殿換衣裳時,遇上誰了?二皇子?”
也難爲沈大夫人有此一想,畢竟沈蘭池前腳剛去換衣服,陸子響後腳也出了禦花園,全然不顧今日這接風洗塵宴的主角是他,更有一群名門閨秀等着與他說上幾句話。
“娘怎麽會這樣想?”沈蘭池說,“這花确實是旁人送給女兒的,隻是那人絕非是二殿下。女兒去更衣時,連二殿下的影子都不曾見到,娘大可放心。”
聽了蘭池的話,沈大夫人松了一口氣。
“這花……”可蘭池卻沒讓她的娘親舒心太久。她面浮羞紅,作出一副少見的小女兒嬌态來,聲音羞怯道,“乃是鎮南王府的世子爺送給蘭兒的。從前蘭兒一直覺得,這不過是蘭兒一廂情願的相思罷了。今日方知,原來世子爺與蘭兒是心意相通的。”
生怕在外徘徊的沈桐映聽不見,沈蘭池還特意吸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又補着喊了一句話:“娘!你就不要拆散蘭兒與世子爺了!!蘭兒與世子爺是真心相愛的!!”
沈蘭池的話,驚得沈大夫人面色一改。
現在的沈大夫人,隻想鑿穿安國公府的牆,突到隔壁的鎮南王府去,把那撬走了她寶貝女兒的世子爺揪出來狠狠教訓一頓。
沈蘭池低垂了眼簾,道:“娘,并非是女兒不慎之故,而是那碧水湖邊今日格外滑腳所緻。想來,是有人做了什麽手腳。再者,若非女兒這一腳落水,豈不是要替那心懷叵測之人背了‘推人’的污名?”
此言一出,沈大夫人眉心微蹙,面有深意。
膽敢如此行事之人,除了膽大包天的沈家二房外,不做他想。
繼而,她面容一凜,肅目道:“娘知道了。這二房真是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讓肖玉珠管了幾天賬,她便以爲自己能翻了天去!這次你落了水,他們二房也别想讨得好去。待壽辰過了,娘定要好好爲你讨個說法。”
說話間,沈大夫人的語氣裏滿是憤恨。
蘭池知道,母親是真的動了怒。沈大夫人若是真的生氣了,那手段可是極雷厲的。這一次,隻怕那二房是不能從母親身上讨得好了。
“蘭兒,你先好好歇着。陛下還在府中,且你祖父的壽辰也還要辦,娘先去照管一下席面。”沈大夫人憐愛地摸了摸蘭池半濕的發頂,道,“你且放心,不是你推的人,娘就絕不會讓旁人污蔑了你,定要還你個清清白白的名聲。”
“哎,娘,”蘭池扯住了沈大夫人的手,口中憐惜道,“你輕些手腳,桐姐姐生的那樣好看,我可不想看她太傷心了。”
沈大夫人聞言,輕歎了一口氣,一副拿她無法的樣子:“你先歇着罷。”沈大夫人道,“就屬你呀,心思最多變。”
她剛要出門,丫鬟紅雀便從外頭進來,附過來輕聲說了些什麽。沈大夫人聽着,面色忽而一轉,沉了下來。
“此話當真?”沈大夫人問。
“絕不作假。”紅雀信誓旦旦。
沈大夫人微露躊躇之态,轉身對蘭池道:“蘭兒,你與那阮家的小姐相處的可還好?”
“自然是好的。怎麽?”蘭池歪頭,語氣微惑,“出了什麽事兒麽?”
“……沒,沒什麽。”沈大夫人語到喉間,又吞了回去,“娘看那阮家小姐不像個安分的,你少與她來往,免得惹禍上身。”
說罷,沈大夫人便匆匆離去。
待出了馥蘭院,沈大夫人繃不住臉了,立刻露出了一副寒霜似的面孔。方才紅雀來說,就在蘭池落水的這個當口兒,太子殿下卻與阮家小姐在遊廊那兒拉拉扯扯的,一副私相授受的模樣,想來已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
同是陸家男兒,陸麒陽二話不說便跳下水去救人,而陸兆業卻趁此時機與其他女子相會,孰高孰低,立見分明。
沈大夫人心底有千萬煩心事,可礙着今日乃是老安國公的壽辰,又有陛下在府中,她不能在這種時候發作,隻得老老實實憋着,再出門捧出個笑臉來作陪客。
待回到了碧水湖旁,柳夫人已經橫眉豎目地等着了。
“柳夫人,我家蘭兒心地純善,絕不可能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走到那湖旁,指着湖岸邊的一圈鵝卵石道,“此處要格外滑一些,柳夫人也看到了,便是蘭兒走近此處,也不小心滑落湖中。”
“你說不是,便不是麽?”柳夫人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柳夫人且慢。”人群中忽而走出一位年輕小姐,原來是吳家的千金,“柳三小姐落水前,沈二小姐還與我在這邊談衣裳料子與珠钗首飾。那之後,沈二小姐則待在沈夫人身旁,想來是沒空去推人的。”
聞言,柳夫人的心底有了幾分動搖——既有人證,那怕是不能趁機磋磨沈蘭池了。
“那也未必!”柳夫人仍是不肯放過,還想要發作一番。
“柳夫人,請聽在下……”沈庭遠面有焦色,氣勢極弱地開了口。
他一介文雅書生,本就不擅長與人争論,在柳夫人面前便顯得落了下風。那柳夫人一句氣勢洶洶地“你且等着”,就讓沈庭遠嗫嚅起來。
好一會兒,沈庭遠才鼓足勇氣,又想開口。
“我妹妹她剛才……”
“安國公府的小輩插的什麽嘴?”柳夫人怒道,“我還不曾說完!”
一句話,讓沈庭遠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讓人看了好不心急。一旁換了衣裳回來的的柳如嫣都覺得有些看不過眼,發話道:“罷了。沈蘭池落了水,比我還倒黴一些,就不要在此事上斤斤計較了。更何況,沈家的少爺救了我,不如将此事掀過吧。”
柳如嫣的話,令沈庭遠松了口氣,他不由朝柳如嫣投去了感激的一瞥。隻可惜,這位素有佳名的貴女目光筆直,一星半點兒的餘光都沒留給他,自然也不曾注意到沈庭遠感激的眸光。
“那不行。”沈大夫人卻不肯将此事揭過,“不是蘭兒做的,便不是她做的,決不能讓人混淆了去。是誰說蘭池推的人?”
沈庭竹推了推房裏的丫鬟,那叫翠莺的丫頭便怯怯地走了出來,小聲道:“奴婢隻是說,看見二小姐站在那頭,也不知是不是看錯了……”
“那你可看見蘭兒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又問。
“不、不曾……”翠莺的聲音愈輕了。
聞言,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
“既沒看見,緣何張口亂答?險些壞了沈二小姐的名聲。”
“保不準這是有人在背後指點……”
聽到這話,柳夫人也回過味來,隻覺得自己被人當了傻子。她頓時用嚴厲的眼色掃向肖氏,道:“我竟險些被一個丫鬟诓騙了去!既沒看見,那又亂搭什麽腔?!也不知道這丫鬟哪兒來的膽子胡說八道!”
眼看着這火就要燒到二房來,一直在旁做壁上觀的肖氏坐不住了。她立刻做出怒火中燒的模樣來,怒斥道:“好一個翠莺!明明沒看見蘭池推人,卻張口就胡說八道!我讓你在竹兒身旁服侍,未料到卻養野了你的心,竟敢陷害起主子來!”
翠莺聞言,立刻抽泣着跪了下來。
肖氏說罷,轉向沈大夫人,做出懊惱模樣來,道:“嫂子,是玉珠管教不嚴,這才讓下人口出狂言,丢了安國公府的臉面,惹出這樁笑話來。今日我就把這賤婢逐出府去。”
看着肖氏這副唱念俱佳的做戲樣子,沈大夫人冷笑了一聲,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今日是爹的壽辰,我們也不該鬧得太過。既是丫鬟的錯,那便留到明日再好好整治一番,可别敗壞了貴人的興緻。”
沈大夫人口中那句“留到明日好好整治一番”咬得一字一句,讓肖氏的心陡然跳了起來。
她這嫂子,莫不是又要做些什麽了?
想到從前沈大夫人的手段,肖氏心跳如擂鼓。她在心底勸了自己幾句“出了事自有大老爺幫着”,這才緩過神來。
***
馥蘭院裏,沈蘭池散着半幹的頭發,正聽碧玉說着外頭的事情。
“聽少爺那邊的人說,太子殿下真的撞見了阮姑娘。兩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知做了些什麽……”碧玉小聲道,“小姐,這樣真的好麽?”
“有何不好?”沈蘭池不以爲意。
正在此時,她聽到一陣噼啪輕響,是小石子兒越過牆頭落到院裏的聲音。她起了身,推開房門,朝院中走去。
安國公府與鎮南王府毗鄰,馥蘭院恰好挨着鎮南王府的小園子。蘭池還小時,陸麒陽經常從牆對頭扔幾塊小石頭過來,以此借問她院中可有旁人。接着,他會翻過牆來,兩個小屁孩一道疊疊紙青蛙或者過個家家。
要不是有陸麒陽陪着玩兒,隻怕在被禁足院中的那些時間裏,她已經無聊得看破紅塵了。
因爲有陸麒陽陪着,蘭池也就不再求自己的兄長偷偷帶自己溜出門去玩耍了。爲此,沈庭遠還落寞了好一陣子,直說“妹妹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