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不同,不與爲伴。
“母後, 兒臣與子響有些話要說, 便不多陪了。”陸兆業對沈皇後道。
不等沈皇後說上一句, 陸兆業便兀自離去。
沈皇後看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 露出一副無奈之色,搖了搖頭, 對沈蘭池道:“蘭池,難得宮裏這麽熱鬧, 姑姑也不拘着你, 你去玩一陣子罷。”
沈蘭池應了是。
她剛從沈皇後面前退下, 陸麒陽又橫在了她面前。
看到陸麒陽,蘭池就在心底嘟囔一句:這家夥還欠她半條命呢。
陸子響回京時,陸麒陽不知是閑的沒事還是心血來潮,也上了陸子響的馬車。要不是她去得及時, 隻怕他要跟着二皇子一道翻下山崖去,摔個斷手斷腳了。
不學無術的世子爺露出一張笑臉, 像是在邀功似的,道:“你不是說,你不想嫁給太子?看我今日助你這一臂之力如何?”
“一臂之力?”蘭池有些疑惑,“你助我何事?”
“你看,太子說你打扮打扮才好看, 我偏偏說你不打扮也好看。太子殿下何等心高氣傲?在這種事兒上被拂逆了面子, 興許就不想娶你了。”陸麒陽說的有闆有眼, 好像真的是那麽一回事。
沈蘭池失笑。
陸麒陽還真是動起了奇怪的歪腦筋。
她正想說些什麽, 卻發覺不遠處的母親沈大夫人面色極不好,正朝她使着眼色,好似極不希望她與陸麒陽多說話。蘭池勾唇笑了一下,對陸麒陽說:“世子,我娘嫌棄我和你說的話太多呢,我這就走了。”
說罷,她轉了身離去。袅娜的背影,似風中的花株似的。
“哎,沈大小姐。”陸麒陽還想說什麽,可蘭池卻沒理他。他隻得露出讪讪的神色來,聳了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陸麒陽身旁的幾個陸家子弟都笑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勸說着。
“算啦,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
“人家可是未來的太子妃,瞧不上麒陽哥也是應當的。”
“天天當着面數落人家醜,便是青梅竹馬,也讨人嫌呐。”
這些話根本算不得勸慰,更像是奚落。陸麒陽暗嘁了一聲,嚷了句“你們知道些什麽”,轉身便要走。
他這一轉身,便與一名嬌弱女子撞了滿懷。
那女子見到面前人是鎮南王府的世子,便微微飛紅了面頰,道:“見過世子。”
鎮南王府手握重兵、财力厚重,又隻有陸麒陽隻一個子嗣;因爲,陸麒陽的身份自然是極貴重的。便是他平常愛玩了些,可落在這些千金小姐的眼裏,那也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罷了。
更何況,他的模樣又生得極好。笑一笑,眼裏便有一分暧昧的輕佻,總能讓人羞紅了臉。
看到姑娘這副羞澀模樣,陸麒陽的狐朋狗友們頓時有了精神,立刻說起慫恿的話來。什麽“這位小姐可真是一位佳人”、“不比沈二小姐差”、“在此一撞實乃有緣”。
起哄的話,令那姑娘的面頰愈發羞紅。
陸麒陽正了正衣冠,仔細看着面前的姑娘。被他打量着,那姑娘羞得久久擡不起頭來,如一隻小鹿似的。
陸麒陽的目光掃過姑娘的頭頂與發髻,落在她的發簪上。簪子上仔細雕了銀菊花瓣兒,細細的花絲栩栩如生,手藝煞是精巧。
“這位姑娘,你的發簪有些歪了。”許久後,陸麒陽點頭。
繼而,他将發簪從姑娘的頭頂抽了出來。
姑娘的耳根泛着紅,不由自主地将頭垂得更低,好讓鎮南王世子将這發簪替她簪回去。
隻是,她左等右等,都不見世子爺替她簪發。
擡頭一看,那枚銀簪子卻出現在了一名宮女的頭上。
“這簪子襯你。”不僅如此,陸麒陽還正兒八經地對那宮女說,“小爺做主,把這簪子賞你了。”
“……世子……”簪子的原主兒氣得雙唇哆嗦,眼眶立刻變紅了。
她哽着聲音,轉頭便跑。
眼看着姑娘跑遠了,狐朋狗友們都發出了惋惜的聲音。
“好端端的姑娘家,就這樣被你氣跑了。麒陽哥是不是做的太過分了?”其中一個人說着,語氣中不無可惜。
“過分什麽?”陸麒陽撣了撣袖口上的浮塵,語氣裏帶了一分正經,“我這樣的人,耽誤不起好姑娘。讓人家離我遠些兒,不好麽?”
聽到他這又似正經、又似玩笑的話,幾個陸家子弟都笑了起來。
禦花園的另一頭,卻是别樣的景象。
“不曾與太子殿下多說兩句?”沈大夫人坐在席間,不動聲色地問自己的女兒。
“太子殿下見到我,便如見到老虎似的,沒說上幾句就走了。”沈蘭池撥弄了一下紅色的指甲蓋兒,語氣慢悠悠地,“娘是真的鐵了心,要女兒嫁給這等人?”
“少胡說。什麽叫‘這等人’?小心被旁人聽見。”沈大夫人戳了一下蘭池的腦袋,“若是這事真能成,便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你也不看看,這兒有多少女子在瞧着那太子妃之位?”
聞言,蘭池擡眼一掃,見到席間确實有不少熟悉面孔。最令她注意的,則是坐在沈桐映身側的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襲月白,身若無骨、冰肌雪膚,容色如清麗仙子;枝上幾朵初開的時令花蕾重重垂落下來,掃着她墨鴉似的發髻。
這女子姓阮,名碧秋。
前世,陸兆業在迎娶沈蘭池過門前,頂着滿朝風言風語,納了一名側妃。那名令陸兆業不惜惹怒沈家也要納娶的女子,便是這阮碧秋。
雖個中有些不得說的緣由,可陸兆業到底是給了沈家難堪,還讓沈大夫人氣上了許久。
隻是,這阮側妃命不大好,嫁給太子才半年多,便忽然暴病而亡。
紅顔薄命,讓沈蘭池惋惜不已。
如今沈蘭池重見阮碧秋,方驚覺這阮氏真是冰姿玉骨。這樣的美人兒,嫁給陸兆業這厮實在是可惜了。便是跟了她沈蘭池,也好過在太子府裏飄然凋零。
沈蘭池坐得遠,聽不見阮碧秋在說些什麽,隻見得她偶爾低下頭去,與沈桐映私語一陣,髻上的白珠微微一晃,似一顆星子般,惹得蘭池時不時地去看上一眼。
“這死丫頭真是好心機,知道柳如嫣會來事兒,便想讓我做了那靶子!”沈桐映蹙了秀眉,低聲恨恨對阮碧秋道,“若是我在這宴席上丢了臉,豈不是愈不能嫁給太子殿下了?”
阮碧秋素手微動,用繡了春蘭的帕子按了按唇角,淡聲道:“何必妄自菲薄?你與你堂妹差得本就不多。若她日後尋了個好去處,安安穩穩地嫁了人,這一樁婚事自然會落到你頭上。”
聽到阮碧秋平如水面一般的嗓音,沈桐映的心靜了下來。她遠遠地剜了一下沈蘭池的側影,壓着嗓子道:“你說的那事兒,我應下了。替這死丫頭找個好人家嫁了,也是我這姐姐的一番心意了。”
說罷,沈桐映便喚來婢女紅袖,對她耳語一番。紅袖點頭,便托起桐映面前一盞酒水,朝着沈蘭池那兒去了。
阮碧秋用繡帕壓着的唇角,微微一揚。
“二小姐。”紅袖走到蘭池面前,向着蘭池一禮,笑道,“大小姐說這果子酒味道極好,要二小姐也嘗上一口,因此特命奴婢将這酒捧來。”
“哦?”沈蘭池挑了眉,望向那盞酒。
早在沈桐映與阮碧秋竊竊私語之時,她就已猜到二人要做何事了。畢竟,前世,在這給二皇子接風洗塵的宮宴上也發生了一模一樣的事兒——
紅袖捧來的酒污了她的衣裳,她擔心這狼狽模樣被陸兆業撞見,便匆匆去更換衣物。在側殿換衣時,二皇子陸子響誤闖了平時從不啓用的偏門,恰好撞見她衣衫不整模樣。
也不知是哪個服侍的丫頭多嘴,風言風語立即傳遍了整個皇宮,以至于陸兆業都深信她與陸子響有所糾葛。
可憐前世的陸子響摔斷了腿,撞着她換衣服時,右腳還綁着,倒黴的他乃是用一條腿一蹦一跳,蹦跶着進了偏殿的。
也不知陸子響圖個什麽勁?
前世的她隻以爲那是個意外,可如今看來,并不是如此。隻怕,這是沈桐映與阮碧秋特意爲她做了這一個局,好讓她乖乖讓出太子妃的寶座來。
不就是一個“太子妃”的名号麽?
這一輩子,她沈蘭池還真的不想做這個太子妃了。
這樣想着,沈蘭池托起了酒杯。手掌輕輕一晃,那酒杯就落了下來,酒水嘩然灑了一身。她露出訝異神色來,對紅袖道:“瞧我這粗心的,怕是要辜負桐姐姐美意了。”
事情順利異常,紅袖心底微喜,面上卻驚慌道:“二小姐恕罪!二小姐恕罪!奴婢并非有意爲之……”
沈大夫人見狀,蹙眉道:“真是不小心。還不快去換一身衣服?”
“是,女兒這就去。”蘭池笑盈盈地說,“紅袖,起來吧,這也不是你的錯處。”
宮女們去取備用的衣物,蘭池朝着更衣的側殿走去。
一邊走,她一邊對兩個丫頭吩咐道:“碧玉,你去守着偏門,誰都不準放進來;綠竹,你去把鎮南王府的世子爺請來,越快越好。”
兩個丫頭聽了,都極爲不解。
“小姐,這側殿的偏門不是不用的,無需守着……”
“請世子爺怕是不太妥當,要是夫人責備起來……”
沈蘭池瞪一眼丫頭,道:“你們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快去。”
兩個丫鬟面色一凜,立刻去照辦了。
蘭池心裏自然是有算盤的。
若是她的流言蜚語真能讓陸兆業心裏不痛快,繼而斷絕了娶她的心思,那她也樂見其成。隻不過,這流言蜚語的對象,須得她自己來挑。
與其和陸子響有所牽連,不如讓陸麒陽來撿個便宜。
至于名聲……
名聲,又算的了什麽?
是能令她在鸩酒下多活一會兒,還是能讓收入監牢的父兄免于處斬?
沈蘭池在側殿待了有一會兒,都不見取衣物的宮女回來。
這是自然的。
阮碧秋既然動了手,便不會留下錯漏,必然是要讓她孤零零穿着貼身衣物在此地苦等,好讓陸子響順順利利撞見她衣衫不整的模樣。
而這次,沈蘭池一點兒都不急,甚至還優哉遊哉地讓宮女上了一盞茶。
“小姐,不好了。”綠竹提着裙擺急匆匆地回來了,溜到了她身旁,小聲道,“奴婢在禦花園裏尋不見世子爺,隻怕是請不來世子爺了。”
“這……”沈蘭池蹙了眉,道,“罷了,他不來也無事。坐下喝杯茶吧。也不知那送衣服的宮女,是去了何處?”
她端起了茶盞,淺淺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味郁而醇。茶針浮于水面,飄飄悠悠,在瓷薄清透的杯壁上映出一抹碧色。
此時,那偏殿的窗棂處忽而傳來“吱呀”一聲響。
窗扇半開,露出半個腦袋來。
沈蘭池一瞥,就認出那腦袋屬于誰了。
“陸麒陽?”她有些愣住了,茶杯微斜,險些讓茶水淌了出來,“你……你……你偷看本姑娘換衣服?!”
怪不得哪兒都找不到這厮,竟然是一早就趴在窗台下,等着看她更衣!
她方說完這句話,那小世子就噌的一聲蹦了起來,雙手搭在窗台上,俊臉微怒,道:“少放屁!你換衣服有什麽好看的?老子還不想看呢。”
沈蘭池擡了眼簾,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茶,道:“那你在這兒做什麽?”
“……”陸麒陽默了一會兒,從手指縫裏露出朵幹巴巴的花來,聲音有些不大樂意,“喝酒輸了,弟兄幾個叫我想法子把這花别到你頭上去。”
沈蘭池掃一眼那蔫巴巴的花兒,心下明了。
陸麒陽喝酒喝輸、打賭打輸,已不知有幾次了。有時他喝醉了酒,又或者打輸了賭,還會做出些驚世駭俗的大事兒來——譬如他十六歲時,借着酒意,硬生生拔掉了天子的幾根頭發。
陛下本就頭發少,那幾根毛更是當寶貝似地養着,沒想到竟被陸麒陽一下子拔掉了四五根。
豈有此理!
好在,陛下沒生他的氣。
鎮南王府手握重兵,也許正是因爲陸麒陽不成器、貪玩還毫無野心,,陛下才會對鎮南王一家子放心無比吧。
“成吧,準了。”沈蘭池将茶盞擱在杯上,走到了窗前,“這花不錯,我便收了。”她對着那快枯萎的花,張嘴就胡說八道,“你得記着,你又欠我一個恩情。”
“謝了謝了,小弟謝過蘭大姐。”陸麒陽一彎嘴角,浮出個有點痞氣的笑來,“小弟這就給蘭大姐戴上。”
陸麒陽撚了一下手裏的花,手指朝她發間探去。将要落在她發髻上時,他的指尖一彎,便将她髻間那枚鎏藍百蝶簪抽了出來。
發簪精巧,簪尾藍蝶振翅欲飛,落在男人修長瓷白的指間,好不悅目。
“怎麽?”沈蘭池笑了起來,“想拿我的發簪去賞哪個丫頭?還是賣了去還賭債?我這枚簪子不值錢,怕是換不了幾個銀錢。”
“胡說什麽呢?”陸麒陽在指尖轉了轉那發簪,将蔫巴巴的花放入了簪上那寶藍色的振翅蝴蝶間,這才重将這發簪緩緩插|入了她烏墨似的髻間。
“隻不過是這位沈姑娘的發簪,有些歪了罷了。”
陸麒陽道。
隻是這念想,隻在沈大夫人的腦海裏轉悠了一會兒,便消去了。随即她道:“胡鬧什麽?那太子殿下乃是楚京姑娘求都求不來的夫婿,你竟還上趕着嫌棄。且你是安國公府的長房嫡女,唯有嫁給太子殿下,方能助這安國公府更上一層。”
沈大夫人本以爲這句話能敲打敲打沈蘭池,好讓她以大局爲重。誰知,面前的沈蘭池卻倏然揚起頭來,目露懇切,對着她道:“娘,安國公府如今榮寵已極。放眼楚京,又至史書青簡,又有幾個有名氏族能有安國公府如今榮華?位極人臣還不夠,爹娘還要這安國公府如何才算滿意?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幟……”
“住嘴!”
沈蘭池這番話,不可謂不驚世駭俗。
沈大夫人心底驚駭,立即喝止了她。見左右都無旁人,這才微呼一口氣,小心道:“這等話也是你一介閨閣女兒能說的?外面的事兒,自有你爹爹兄長去辦,你無須想這般多!”
接着,像是怕蘭池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之言來,沈大夫人連忙命碧玉、綠竹領着小姐回去休息了。
待蘭池走後,沈大夫人小抿了一口茶。她想到方才女兒言語,心底微驚。
她這個女兒自小錦衣玉食,隻愛金帛銀飾,與一般貴介千金并無兩樣。方才的蘭池卻說出這等霹靂之言,便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又怎不叫人心驚?尤是那句“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幟”,更是讓沈大夫人心底難安。
确實,這幾年安國公府着實有些榮華太過,以至于沈大夫人隐隐有了幾分聖上是在“捧殺”的錯覺,隻等着安國公府野心漸大,跋扈之行露于眼前,好來個一網打盡。
因着心底難安,沈大夫人便去了書房,想要與大老爺沈辛固說一陣子話。
沈大夫人在後宅是個雷厲風行之人,總能将宅院收拾得妥妥帖帖。除了偶爾和二房的肖氏鬧不痛快,其餘時候皆是個威風八面、手段利索之人。可這樣長袖善舞的婦人,到了沈辛固的面前,也須得做出溫柔小意的模樣來。
歸根結底,還是那坐在桌案後的安國公府當家人太過威嚴。
沈辛固方過不惑,鬓間卻有了微微霜白,想來是常年多思所緻。于沈大夫人而言,他是個好夫君,也不是個好夫君。好是好在他不納妾,與沈大夫人相敬如賓;而不好則是在他對自家妻子兒女太過淡薄,即使同處一府,也不見得多問上兩句兒女的事情。
有時,沈大夫人甚至覺得沈辛固根本不懂得如何體貼家人,終日裏隻忙着府外的事兒。
“老爺。”書房裏,沈大夫人朝着沈辛固行禮。
“來了?”沈辛固擱下筆,虛虛一指,道,“坐吧。何事?”
“若是無事,便不能來看看老爺?”沈大夫人問。
“你不是那樣的性子。”沈辛固說,“必然是有什麽事兒要問吧。”
沈大夫人默一陣子,歎口氣,道:“蘭兒說了些話,叫我心底有些不大安穩。這些年安國公府榮寵之至,便如那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似的,可這般盛寵,到底叫人心裏不放心。”
“蘭池說的?”沈辛固問,手複提起了筆,在書卷上圈畫了兩筆。
“正是。”沈大夫人細聲道,“也不知道是誰與她多嘴。”
“她與庭遠倒恰好是不同性子。庭遠隻想着辭了侍郎之位,逃回家來閉門畫畫;蘭池一介閨閣女兒,竟指點起家國大事來。”沈辛固目光不擡,聲音四平八穩。
“原來老爺也知道遠兒的心底事?”沈大夫人竟有一絲欣慰之色。
“你且回去管好後宅便是,記着再磨一磨蘭池的性子。她日後要嫁給太子之人,亦是來日國母之尊,可不能依舊如此輕狂,再口出謬言。至于旁的事,我自有分寸,無需你多庸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