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 于這件事上, 勸一句, 倒不如不勸。
也唯有老安國公沈瑞,看到二房轟轟烈烈的這副陣仗,還會露出一副輕蔑的神情來。他對蘭池說:“蘭丫頭, 你懂不懂什麽叫‘月盈而虧,水滿則溢’?”
“一知半解。”蘭池在沈瑞面前答道。
“我看你近來聰明了不少, 以後定能跳出這個滿月池塘。”沈瑞笑道,“也不用管我這老頭子在想些什麽了。所謂‘富貴由命, 生死由天’, 這府裏頭的命數,都是老天早早定下的, 我也就不跟着瞎摻和了。摻和也是白忙活。”
蘭池笑笑, 在心底應和了一句。
她眼下的當務之急, 還是趕緊甩開陸兆業這個白眼狼,也沒空伸手管二房的那麽多事了。
肖氏攬了這一樁活, 忙裏忙外, 竟然一副春風得意的當家主母模樣, 俨然就是這安國公府的女主人了。連帶着她的兩個兒子都神氣不少,大手大腳地花公中的錢。這錢使出去了,雖不是大房的私賬,可也足讓沈大夫人心疼。
想安國公府家底雖厚,可也不能這樣無度揮霍。因而,沈大夫人心底對二房的不滿又漲了一分。因着沈辛固總護着二房,她對自己的夫君也有了幾分不滿。
到了安國公壽辰這日,沈家自然是門庭熱鬧、鞍馬往來,門前車道上一派車水馬龍;各家權貴絡繹往來,金衣玉帶惹人眼亂。
蘭池跟着母親沈大夫人在門前待客。未多久,她便瞧見阮家的馬車到了。這阮家可是她特地求了沈大夫人請來的,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阮小姐來了?蘭池可盼了你好久了。”沈蘭池立刻迎了上去,對剛下馬車的阮碧秋道,“你我本情如姊妹,不如到我這邊來坐坐,吃點茶?你我也好說會話。一會兒宴席開場了,蘭池便要去待客了。”
阮碧秋提着裙角,險些被她那句“你我本情如姊妹”給震到。還未站穩,她就察覺到身後母親推搡着她的脊背,意思是讓她多與這安國公府家的嫡女沈蘭池走動攀談一番。
“這就來了。”阮碧秋露出個輕淡如素月的笑,“謝過沈二小姐招待了。”
沈蘭池領着阮碧秋穿過遊廊,在塘畔邊停住了腳步。待站定了,她先仔細打量了一番阮碧秋,見她穿一襲素淨的若紫衣裙,身姿如弱柳扶風一般,又似那畫裏的桃源仙子,真是美極,蘭池不由慨道:“阮小姐如此美貌,理應嫁予人上之人。”
阮碧秋不動聲色,淡然問道:“沈二小姐此言何意?”
“阮小姐,你也不用與我說那些彎彎繞繞的話。我知你對陸兆業有情,恰好我也願成人之美。”沈蘭池勾唇一笑,伸手撚起阮碧秋一縷烏黑發絲,“隻是不知道,阮小姐願不願意抓住這個機會?”
阮碧秋眼睫微動,聲音淡如流水:“沈二小姐多慮了。碧秋自知家門出身寒微,不敢肖想太子殿下。雖不知沈二小姐何出此言,但碧秋從未想過高攀太子。沈二小姐大可放心。”
不愧是阮碧秋,面上竟然分毫不露。若非蘭池兩世爲人,也會被她這副不動聲色的面孔騙了過去。
前世的阮碧秋,乃至整個阮家,都在費盡心機地向上爬,不放過任何可乘之機。蘭池猶記得,永嘉二年的深秋,阮家奉旨調查京中流盜一案。因此案牽扯之人甚多,阮家竟遭到流盜狠心報複,以至阮父重傷,家中另有男丁死傷。
此事本與天家無關,可阮家竟硬生生将行兇之事推到了同在監查此案的河間王身上,直言是河間王醉後傷人。
阮家出身微寒,又掌大理寺之職,在民間頗有聲望。此事一出,民議紛紛,逼得聖上不得不親自撫恤阮家,答應阮家之請,提拔阮碧秋的父兄,又令阮碧秋嫁入東宮,成爲太子側妃,好以此撫順民心,平息騷動。
蘭池本也對此事不知情,隻當是河間王失手傷人。隻是陸兆業一次酒醉,無意對蘭池說漏真相,又言他也不情願娶那阮碧秋,可他不敢違背皇命,隻能先納了這個女人。不過,這話是真是假,并無人知曉。
因爲這事,沈大夫人氣得心口疼,直要蘭池改了這門婚事——按照大楚風俗,除非正室爲續弦填房,又或者正室的身份過于低微,夫家方可在正室過門之前就納娶側室。陸兆業聽從皇命納娶阮側妃,和窩囊廢似的,絲毫不曾抗争,那便如狠狠地抽了沈家一個耳光,再将未來的太子妃沈蘭池羞辱了一頓。
那本是沈蘭池逃離這樁婚姻的最好時機,可是她卻輕描淡寫地放過了——前世,她對沈大夫人說:“隻要能做皇後,兆業哥哥提前納娶了幾個側室,女兒都懶得去管。男人,不都是如此?”
沈大夫人極是心疼,可拗不過蘭池自己想嫁,隻能繼續準備婚事。
沈蘭池從前世的回憶裏脫出思緒,眸光微轉,目光落到了阮碧秋面上。
她看到阮碧秋面頰白皙、如凝雪玉,便忍不住将食指落在了她的面頰上,倏然輕刮了一下,口中道:“阮小姐可要想好了。與桐姐姐爲伴,倒不如與蘭池爲伴。至少我還愛慕你青春容色,打心底裏希望阮小姐活得如意順遂。”
蘭池的手指細細嫩嫩,口中的話又似一個遊蕩街坊的登徒子,令阮碧秋不由蹙起了眉心。
“沈二小姐要我如何做?”她終于松了口。
“今日,太子一定會來安國公府,也會來這處遊廊走動。”沈蘭池收回了手指,将先前在宮裏拿到的玉佩交到了阮碧秋的手裏,“這是太子私物。雖不常佩戴,可也是他心頭愛物。怎麽用,便要看你自己了。我隻有一個要求,藏着些,别在我祖父的壽辰上鬧出事兒來。”
大概是蘭池的笑意太過,阮碧秋有了戒備之意,道:“我怎知這個玉佩一定是太子所丢?”
“信與不信,你自己斟酌便是。”沈蘭池唇角的笑意愈甚,“你若是不信,便把這個玉佩丢到池塘裏去咯,就當我不曾來見過你。”
說罷,她轉身便走。
這本就是一場賭,看阮碧秋敢不敢賭。
“沈二小姐!”阮碧秋喊住她的背影,“碧秋能否問個‘爲何’?”
“爲何?”沈蘭池答,“自然是因爲阮小姐生的貌美動人,我見猶憐,令我一見傾心。恨隻恨我沈蘭池不是男兒身,不能中了狀元再贈你鳳冠霞帔。因而,也隻能令你嫁給人上之人,好享無窮富貴了。”
阮碧秋愣在原地,而沈蘭池已經走遠了。
蘭池回到沈大夫人身旁時,沈大夫人還在待客。安國公府是楚京之中一等一的權貴,往來客人自然也都是名閥貴介。除了高門貴胄,也有陸家子弟。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郡主、王爺們,也都備了厚禮,前來道賀。
蘭池微踮了腳,尋找着什麽。沈大夫人像是知道她心事,說道:“鎮南王府的世子爺剛才已到了,不過他是跟着王爺一起來的,你不用想了。鎮南王何等威嚴?容不得你造次。”
“跟着他爹來的?”蘭池愣了愣,“真是難得。”
鎮南王年輕時征戰沙場,是個實打實的武夫,脾氣又極暴烈,從來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這一說。因爲陸麒陽不上進,鎮南王沒少打他。以是,這父子倆的關系并不大好,陸麒陽常常四處溜着跑,好躲避自己親爹追打。
沒想到陸麒陽這次竟然乖乖巧巧地跟着親爹來了。
她的目光細細一逡巡,便望見了陸麒陽。他跟在高大的鎮南王身後,陪着和淮陽王說話。興許是因爲面前之人乃長輩,他卸去了平日的痞氣,倒也有了幾分君子之意。
察覺到了蘭池的目光,他一轉餘光,很快又側過頭去,再不看她。行動間,頗有幾分退縮之意。
沈蘭池在心底微啧了一聲。
陸麒陽至于這樣躲着她麽?還拖了親爹出來擋箭牌?
不就是留宿皇宮的那天晚上,兩個人都一時腦熱,稍稍做了點多餘的事情——
“若我說,我想嫁你呢?”
“蘭蘭,你别這樣。我經不起玩笑,會當真的。”
“……”
那時夜色沉沉,慈恩宮裏蟬鳴微響。窗邊的女子探出身體來,倚到了世子的懷裏。她用面頰輕輕地蹭了一下他的胸膛,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那你當真吧。”她的聲音極輕,仿如夢呓一般,“我就怕你不當真。”
“……”
年輕的世子僵着身軀,像是塊石頭似的一動也不敢動,隻能聽得湖水被夜風拂皺,傳來波心細響。半晌後,他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了懷裏的女子,仿佛重獲至寶,要把她揉入到自己身體裏去。
“我不管你是在拿我尋開心,還是隻是想用我擋了與陸兆業的婚事……我當真了。”
沈蘭池一驚,忍不住悄悄去打量世子爺,生怕認錯了人。可無論沈蘭池怎麽看,他都和平日沒區别——陸麒陽在那打着哈欠,倦眼懶擡,一副不正經的樣子。
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陸麒陽心底又有什麽小算盤了。
“既然世子在這兒,那這鑒錢币的事也不急。難得天氣晴好,二殿下不如也牽了馬來,一道走走,賞一賞沿途山景?”沈蘭池問。
既然陸子響的馬車會翻落山崖,那改爲騎馬就行了。再有意外,也能更方便地脫身。
身着騎裝的明麗女子笑顔嫣然,眼底眉梢透着一番輕快。就算陸子響知道她是沈家的姑娘,也狠不下心來拒絕她。
陸子響看了她一陣,心底頗有些惋惜,笑道:“我還是坐馬車吧,就不與沈小姐一道了。”
沈蘭池是要嫁給陸兆業的人,他不應與之有太多糾葛。自小到大,母妃不知多少次告誡他,“沈家人都是老狐狸”、“便是女子也狠毒,萬萬不可接近”。
雖然可惜,卻也無可奈何。
陸麒陽見陸子響眼底有一絲惋惜,便暗笑了一聲。随即他下了馬車,從衛兵手裏牽了一匹馬,道:“二殿下不來,我來。沈姑娘的騎術,還從未有勝過我的時候。”
眼看着這兩人并了肩,就要一道沐着那暖陽走了,陸子響的心底忽而翻湧起了幾分複雜之緒——沈蘭池是要嫁給陸兆業不錯,可若是三人待在一塊兒,想必大哥與母妃也挑不出話柄來數落他與沈蘭池。
于是,陸子響也上了馬,三人扯着馬繩,慢悠悠行在官道上。
陸麒陽的馬晃在最前頭,走得歪歪斜斜,連帶着後邊的兩人都得小心翼翼的,免得撞到了他。行了一段路,他還在路邊的坡上摘了一朵半謝的碧藕色殘花,說是要贈給陸子響别在鬓間。
“這可算了。”陸子響連連拒了,将話頭挑開,“先前麒陽不還說,想要買那副《春山秀意圖》麽?如今我直截說了吧,市面上的那副是仿的。不過仿的不錯,也值些錢。麒陽你下手時,多少慎重些,省得被人坑害了銀錢。”
“是,是。”陸麒陽應了,一雙眼望着不遠處的山。
就在此時,後頭追來一小隊衛兵,急匆匆的,滿頭是汗。原來是陸子響先前乘坐的那輛馬車出了事兒,馬匹忽發癫病,帶着馬車直直翻下山崖去了。
聽了這話,陸子響的面色微青。
所幸他跟着沈蘭池改騎了馬,要不然,現在的他隻怕也會受傷。
“最近天氣忽冷忽熱,馬兒常常鬧病。”陸麒陽開口道,“前幾日,沈小姐的馬車不也是如此?驚了馬,還險些沖到人家宅院裏去。”
“去仔細查一查。”陸子響微沉了臉。好一會兒,他才恢複了平常笑意,對沈蘭池客氣道,“沈小姐,這次還真是托了你的福氣。”
沈蘭池做出微驚的模樣來,連忙道:“哪兒的話?自然是二殿下吉人天相。隻是這馬緣何忽然犯了病,二殿下還得好好查查。”
陸子響看到她微微發白的面色,笑容一緩,安慰道:“莫怕,無人受傷。我在此處。”
路上出了這樣的事,陸子響也無心再欣賞沿途景色。他帶着一隊輕騎,朝着京城中去了。
待車隊走後,陸麒陽伸了個懶腰,對沈蘭池道:“人都走了,你可以老實說了,你今天又是打的哪門子主意,忽然跑出來見二殿下?京中誰不知道沈家與柳家是死對頭,我可不覺得你娘會準你這麽做。”
沈蘭池被問住了。
“那你先說一說,你怎麽突然來見二殿下?”她不答,隻是挑眉反問。
“我今兒個高興,來見我自家堂兄,怎麽?不準?”陸麒陽瞥她一眼,“沈大小姐的手,這是要伸到小爺家裏來了?”
“準了。”沈蘭池被他刺了一下,有些不高興了,秀眉蹙了起來,“我來見二殿下…是因着…嗯……”平素總是從容不迫的她,難得地有了說不出話的時候。
“嗯?”
靜了一會兒,沈蘭池隻得擠出了個半真半假的理由,“我呐,如今不想嫁給太子殿下了。思來想去,我想,興許我和二殿下處得好些,我爹娘就會饒了我,不讓我嫁人了。”
陸麒陽愣住了。
他皺着眉心,靠近一寸、又靠近一寸,小聲問:“蘭蘭,你魇着了?”
陸麒陽靠得太近了,仿佛下一刻就能咬到她的耳朵似的。這麽近的距離,總是讓她忍不住想起前世那落在額上的吻來。她有些惱,用手把陸麒陽一氣推開了,嚷道:“我好得很,你少湊上來,真惹人嫌。”
“力氣還真大。”陸麒陽揉了揉被她按到的胸口,嘟囔說,“從小到大就眼巴巴等着嫁給陸兆業,如今又突然反了悔。你說你不是魇着,小爺可不信。”
“太子殿下讨厭我,每次見我都冷着臉,我又何必自找苦吃?”沈蘭池目光一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分不屑。
“喲,看得還挺仔細。”陸麒陽勾了勾唇角,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來,“萬一人家是嘴巴倔呢?有些男人,就是看起來分外讨厭你,實際在心底把你當個寶貝疙瘩呢。”
沈蘭池不理他,他便摸了摸鼻子,一副讪讪的樣子。沒一會兒,他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說罷,他将先前摘的那朵野花别在了沈蘭池耳邊,道,“這花便賞你了,正好碧藕色也襯你。‘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聽過沒有?”
“怎麽沒聽過?琬琰之膏,甜雪之味,素蓮黑棗,碧藕白橘……”
不等沈蘭池說完,陸麒陽就走了。
沈蘭池摘下了那朵破落的碧藕色野花,放在手裏把玩了一陣,便回了安國公府。她是偷偷溜出來的,便想趁着沈大夫人還沒發現,悄悄将一身騎裝換回去。
誰知,剛入了家門,便聽到一陣雷霆似的喊聲。
“蘭池,你去哪兒了?”
沈蘭池擡頭一瞧,竟然是沈大夫人怒着臉站在那兒,身旁還立着一臉幸災樂禍的沈桐映。蘭池當下便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沈桐映突發奇想,跑去她娘親那兒告狀了。
二房的人可真是閑!
自家事,當然是關起門來自家理。沈大夫人命丫頭将沈桐映請出去,劈頭蓋臉就教訓了一頓自己的寶貝閨女:“綠竹已經招了!你去見二殿下了,是不是?二殿下是柳貴妃的孩子,又豈是你該結識的人!”
蘭池在心底咯噔一下,暗暗埋怨綠竹招得太快。
“……不,娘,你聽蘭池說……”沈蘭池迎着母親惱怒的面色,道,“女兒是去找世子的,隻是他今日恰好要去接回京的二殿下罷了。娘若是不信,便去隔壁問一問,世子爺今日是不是出京去了?”
沈蘭池這話說的信誓旦旦,讓沈大夫人半信半疑。
隻是,即便她不是主動去見陸子響,那她的行徑也算不得好。
“你,你,你去找世子?”沈大夫人的語氣愈怒了一分,“娘本以爲你隻是一時意氣,未料到今日還在胡鬧!若是你與其他男子行從過密,日後不能嫁入東宮,白白讓旁人得了便宜,可休怪娘沒有說過你!”
沈蘭池幹巴巴地應了聲“是”,又小聲道:“女兒是真的對世子一見鍾情嘛……”隻是顧着沈大夫人可怕的面色,蘭池及時收了聲,改口說,“女兒知錯了。”
沈大夫人甩了袖,又說了她幾句,這才走了。
因着陸子響回了京,陛下要替陸子響接風洗塵,沒隔幾日,便要設宴席,邀京中貴介前往。不僅如此,柳貴妃還給京中的名門千金們都下了帖子,說是要姑娘們也來聚上一聚。
京城的夫人、小姐們都心知肚明,這是二殿下也到了适婚之齡,柳貴妃是想趁着此時,仔細相看一番,替二殿下找個助力呢。
往日這些宮宴,無一不是沈蘭池力壓群芳、驚豔四座。爲了安國公府的臉面,沈大夫人總是卯着勁精心打扮自己的女兒,以至于有時候都會越了規制,讓她穿上了貴妃娘娘都未必穿的起的料子,戴上了公主們都苦求不已的發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