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她的手勢, 早不是第一回翻牆了。
“大小姐……!”碧玉一陣心急,道, “今日可是國公爺的壽辰, 要是紅雀姐姐一會兒又折回來, 讓夫人知道了您這副樣子,那可如何是好……”
“沒事兒,娘現在忙得很呢。”沈蘭池不以爲意, 半隻腳已跨到了牆上,她一撩肩頭黑發,甚是爽快地朝牆那頭笑道,“陸麒陽,你不敢過來, 那我便過去了。”
目光一掃,她便堪堪看到鎮南王府的小花園裏, 陸麒陽這厮正頂着一身仍舊濕漉漉的衣裳, 安靜地杵在牆角;他雖一身狼狽, 可這狼狽未曾減損他的清俊。
猝不及防聽見了牆頭的聲音, 陸麒陽微詫着擡起頭來。仲夏日光微炎,恰好照得四下一片清明。那坐在牆頭的女子微晃着雙腳,未挽發髻, 微亂的烏發下卻有一雙亮似寶珠的笑眸, 正如那新嫁娘鞋履上難尋第二顆的明珠。
“你怎麽還不曾換掉衣裳?”沈蘭池盯着他那一身濕衣, 蹙眉道, “小心你傷了寒, 你娘要怪我害了你。”
“我母妃哪舍得怪你?”下意識的,陸麒陽駁了回去,語氣是拖長了的抱怨,“她待你比待我還真心實意,也不知誰才是她的親生兒女?”
“我說你這個膽小鬼,這就不敢來見我了,不就是抱了我一下……呀——”
沈蘭池正想嘲他,可她身下的磚瓦卻在此時一動,她的身子登時便有了幾分不穩。伴着一陣短促尖叫,她立時從牆頭跌了下來。
“蘭蘭!”
陸麒陽微驚,立刻伸出雙臂,接住了自牆頭跌落的她。
肩臂一沉,那女子便落入了他的懷中。墜地時掀起的風,引得四下的草杆一片搖曳。
“這麽笨手笨腳,也不知道是誰教的?”他将沈蘭池放下,口中如此道。
懷中的女子雖雙腳着了地,卻一直不肯離去,依舊匐在他的胸膛裏。她的手指緊緊揪着他的衣領,像是在用指尖反複描摹其上滾了金邊的雲紋。
陸麒陽擡了手,将掌心探向她的發旋。隻是他的手掌在中道顫了顫,很快改爲将她推離了自己的身體。
“貼着我,小心又傷了風,回頭被打的又是我。”他不客氣道。
被推開的蘭池心裏有陣索然無味。她甩了甩手,挑眉道,“我不就是摸了摸你身上有幾兩肉?我還道你終日無所事事,必然是滿腹肥油、一身贅餘,未料到竟還有幾分精瘦,倒是可以到西市裏上杆論兩賣了。”
她這話太輕佻、太不像話,饒是終日混迹市井的小世子,都被她這話給噎住了。
“你……”陸麒陽微眯了眼,不怒反笑,“你收斂些。要是真惹怒了小爺,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成吧。”沈蘭池有些無趣,朝他揮了揮手,很快便如來時那樣,手忙腳亂地攀上了牆頭去。她坐在那牆頭上,回頭又望一眼陸麒陽,方發現他已經自顧自離去了,隻留下一道高挑背影。
安國公府裏是一陣絲弦喧鬧、人聲鼎沸,可那聲音卻如隔了一層紗幕似的,已叫她聽不清了,眼裏隻看到陸麒陽那似被日光鍍了融融邊影的脊背。
***
雖宴席上出了些小差錯,但這一日終究是熱熱鬧鬧地過去了。過了幾日,沈大夫人心裏尋思着覺得差不多了,便想仔細算一算這壽辰上的恩怨。
二房害得蘭池落水,險些還讓蘭池背上一個謀害性命的污名,她絕不會坐視不理!
趁着沈辛固上朝去了,沈大夫人便将肖氏與手下幾個仆婦都叫來了院裏。那肖氏到時,隻見到自己的嫂子寒着一張面孔,雙目似羅刹木雕的眼睛似的,直要在她臉上挖出一個洞來,心底便有些發憷。
“嫂子,這麽大陣仗,是要做什麽?”肖氏扶了一把腕上的滿綠镯子,目光掃着院子裏的仆婦們,面上強自鼓出一個笑來,“要是出了什麽事兒,待大哥回來了,也不好交代呀。”
“弟妹,我也想給你體面。隻是你是管席面的人,可這宴席卻出了事兒,我又如何能給你體面?”沈大夫人面有冷意,道。
“能有什麽事兒?”肖氏一副困惑模樣,“蘭兒落水那事兒,不是已查得一清二楚了?是前兩日做木工的匠人來府裏,失手把膠漆潑在了地上,這才讓湖邊變得滑了一些。若是你要說那翠莺的事兒——這賤婢也已發賣了出去。嫂子還有何不滿?”
肖氏早已想好了萬全借口,因此語氣裏有了一分張狂,全然不怕沈大夫人問話。
“誰和你說這事兒了?”沈大夫人早就料到肖氏油嘴滑舌,心底自有對策。她啪地将一本賬簿摔在了肖氏面前,冷眼道,“弟妹管家這段時日,也不知道從公中走了多少錢?以公納私,揮霍無度,若是說出去了,别人還道我們安國公府毫無規矩、蠹蟲滿柱!”
肖氏愣了一下,未料到沈大夫人竟是問責起這賬本的事兒來了。她的眼珠一轉,立刻巧聲道:“哎呀嫂子,這賬上出去的錢,都是花在了爹的壽誕上。上頭的名目,不是一清二楚麽?”
她做賬的時候可是着意動了手腳,任誰都不能從這賬簿上瞧出分毫蛛絲馬迹來。她千辛萬苦地包攬這吃力不讨好的活,可不就是爲了從中撈一筆油水?
若是讓沈大夫人發現,那便是白忙活一場。以是,她早做了完全準備,她絕不信這個嫂子能從賬簿上做什麽花招來懲戒她!
沈大夫人聞言,眼裏愈冷:“弟妹不常管賬,怕是從不知道我們家中向來分大小賬本。這大賬由當家主母來管,小賬便擱在李嬷嬷那兒。若是大小賬本上的數目對不上,那便必然是有人做了假。”
說罷,沈大夫人轉向自己的陪房嬷嬷,怒聲道:“李嬷嬷!如今你手上這小賬的數目,怎麽和弟妹手上的對不上?說,你可是老眼昏花了,記錯了銀錢!”
李嬷嬷“唉喲”一聲,嚷道:“我的夫人喲!老奴向來最是忠心耿耿不過,又豈會在這銀錢數目上耍花招?”
肖氏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難怪!難怪沈大夫人當初這麽爽快地就交出了管家權,原是還留了一招後手!她肖玉珠從來不碰中饋之事,又哪能知道她房裏的陪房嬷嬷手裏還有本賬本?
“嫂子,興許是我房裏的嬷嬷記錯了賬,這也說不準……”肖氏讪讪道,“沈家家大業大,又哪兒差這幾個錢?”
“弟妹,話可不是這樣說。你替爹做壽宴,滿京城的人都看着。若是要讓人知曉我們連個賬本都分厘不清,那豈不是落了滿京城的笑柄?”沈大夫人笑道,“不如今日就把這賬好好算一算,該填回來的,就老老實實填回來。”
聞言,肖氏的面色一陣青白。須知道趁着這次壽宴,肖氏與兒女大手大腳地花着公中的錢置辦财物。若是要讓他們在此刻統統吐出來,那可是難受極了。
正在這時,丫鬟來說沈大老爺下朝回來了。
肖氏立刻松了一口氣,人又活絡了起來:“嫂子,你看大哥也回來了,不如讓大哥來商量商量這事兒?”
談話間,沈辛固便穿着朝服進來了,肩上還帶着片綠油油的葉子。
他一看到沈大夫人院裏這副陣仗,便蹙了眉,厲聲道:“夫人,這是在做什麽?一家人何必總是折騰?”
“老爺,弟妹管家不嚴,宴席上讓蘭兒落水不說,還在賬目上出了差錯。這麽大的事兒,又豈能聽之任之?”沈大夫人苦口婆心地說道。
“蘭兒落水又與二房有什麽幹系?”沈辛固的聲音一沉,喝道,“你是當家主母,多少也要讓着些二弟家的。何必氣量如此狹隘!”
沈辛固這句話,叫沈大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頭疼。
沈辛固平日對她樣樣都好,吃穿用行件件上乘,可是碰到了二房的事兒,便隻會讓她多多忍讓,“勿要做個狹隘之人”。若不是沈辛固時時包容,就憑肖氏這一點小小手段,還能翻出她的掌心去?
沈大夫人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不就是點銅臭之物?做錯了便做錯了。”沈辛固揮了揮手,語氣中頗有不耐,“一家子,須得和和氣氣一些才成。”
他這話讓肖氏喜上眉梢。
再看看沈大夫人那副極惱的面孔,肖氏心底愈是自得。
肖氏方想開口謝一句大哥,沈辛固卻忽然道:“銀錢上出了差錯,讓人補上來便是了,便不要怪罪了。都是自家人。”
一句“讓人補上來便是了”讓肖氏原本歡暢的笑意陡然僵在了臉上。
——什麽!竟還是要她将那些錢财吐出來!
——這大哥明着叫嫂子不要責難她,實則還是幫着自己媳婦兒!
肖氏心底憤憤不平,又是恨又是惱。愣了許久後,肖氏這才滿是不甘地行禮道了謝,說了句“玉珠回去便辦”,失魂落魄地出了沈大夫人的院門。
看着肖氏匆匆離去的背影,沈大夫人微歎了一聲。
她走近沈辛固,摘去他肩上的落葉,低聲道:“莫非老爺真以爲那湖邊這麽滑,隻是匠人的無心之失麽?蘭兒真是白白落了水麽?”
沈辛固負了手,安靜了好辦晌,才道:“我知你想說些什麽。隻不過,這沈家不能散。能不說的,便少說兩句。”頓了頓,他又道,“更何況,蘭池來日會是國母之尊,不會再受任何委屈。似前兩日這等小事,又何足提起?”
沈大夫人聽了,将那摘掉的葉片兒又丢回了他的肩上。
蘭池日後會是皇後,以是現在受點兒委屈也不要緊?
她偏偏看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受委屈!
“國母?!”想到陸兆業的種種行徑,沈大夫人氣不打一處來,冷笑一聲,道,“我看蘭池也别嫁什麽太子了,倒不如在市井裏找個真心疼愛她的好男人,也勝過留在沒人疼的人家裏要來得好!”
一句“沒人疼”,也不知道是在說太子,還是在說沈辛固。
沈辛固被噎了一下,方想反駁,可他的夫人卻已怒氣沖沖地轉身走了。
既然陸子響的馬車會翻落山崖,那改爲騎馬就行了。再有意外,也能更方便地脫身。
身着騎裝的明麗女子笑顔嫣然,眼底眉梢透着一番輕快。就算陸子響知道她是沈家的姑娘,也狠不下心來拒絕她。
陸子響看了她一陣,心底頗有些惋惜,笑道:“我還是坐馬車吧,就不與沈小姐一道了。”
沈蘭池是要嫁給陸兆業的人,他不應與之有太多糾葛。自小到大,母妃不知多少次告誡他,“沈家人都是老狐狸”、“便是女子也狠毒,萬萬不可接近”。
雖然可惜,卻也無可奈何。
陸麒陽見陸子響眼底有一絲惋惜,便暗笑了一聲。随即他下了馬車,從衛兵手裏牽了一匹馬,道:“二殿下不來,我來。沈姑娘的騎術,還從未有勝過我的時候。”
眼看着這兩人并了肩,就要一道沐着那暖陽走了,陸子響的心底忽而翻湧起了幾分複雜之緒——沈蘭池是要嫁給陸兆業不錯,可若是三人待在一塊兒,想必大哥與母妃也挑不出話柄來數落他與沈蘭池。
于是,陸子響也上了馬,三人扯着馬繩,慢悠悠行在官道上。
陸麒陽的馬晃在最前頭,走得歪歪斜斜,連帶着後邊的兩人都得小心翼翼的,免得撞到了他。行了一段路,他還在路邊的坡上摘了一朵半謝的碧藕色殘花,說是要贈給陸子響别在鬓間。
“這可算了。”陸子響連連拒了,将話頭挑開,“先前麒陽不還說,想要買那副《春山秀意圖》麽?如今我直截說了吧,市面上的那副是仿的。不過仿的不錯,也值些錢。麒陽你下手時,多少慎重些,省得被人坑害了銀錢。”
“是,是。”陸麒陽應了,一雙眼望着不遠處的山。
就在此時,後頭追來一小隊衛兵,急匆匆的,滿頭是汗。原來是陸子響先前乘坐的那輛馬車出了事兒,馬匹忽發癫病,帶着馬車直直翻下山崖去了。
聽了這話,陸子響的面色微青。
所幸他跟着沈蘭池改騎了馬,要不然,現在的他隻怕也會受傷。
“最近天氣忽冷忽熱,馬兒常常鬧病。”陸麒陽開口道,“前幾日,沈小姐的馬車不也是如此?驚了馬,還險些沖到人家宅院裏去。”
“去仔細查一查。”陸子響微沉了臉。好一會兒,他才恢複了平常笑意,對沈蘭池客氣道,“沈小姐,這次還真是托了你的福氣。”
沈蘭池做出微驚的模樣來,連忙道:“哪兒的話?自然是二殿下吉人天相。隻是這馬緣何忽然犯了病,二殿下還得好好查查。”
陸子響看到她微微發白的面色,笑容一緩,安慰道:“莫怕,無人受傷。我在此處。”
路上出了這樣的事,陸子響也無心再欣賞沿途景色。他帶着一隊輕騎,朝着京城中去了。
待車隊走後,陸麒陽伸了個懶腰,對沈蘭池道:“人都走了,你可以老實說了,你今天又是打的哪門子主意,忽然跑出來見二殿下?京中誰不知道沈家與柳家是死對頭,我可不覺得你娘會準你這麽做。”
沈蘭池被問住了。
“那你先說一說,你怎麽突然來見二殿下?”她不答,隻是挑眉反問。
“我今兒個高興,來見我自家堂兄,怎麽?不準?”陸麒陽瞥她一眼,“沈大小姐的手,這是要伸到小爺家裏來了?”
“準了。”沈蘭池被他刺了一下,有些不高興了,秀眉蹙了起來,“我來見二殿下…是因着…嗯……”平素總是從容不迫的她,難得地有了說不出話的時候。
“嗯?”
靜了一會兒,沈蘭池隻得擠出了個半真半假的理由,“我呐,如今不想嫁給太子殿下了。思來想去,我想,興許我和二殿下處得好些,我爹娘就會饒了我,不讓我嫁人了。”
陸麒陽愣住了。
他皺着眉心,靠近一寸、又靠近一寸,小聲問:“蘭蘭,你魇着了?”
陸麒陽靠得太近了,仿佛下一刻就能咬到她的耳朵似的。這麽近的距離,總是讓她忍不住想起前世那落在額上的吻來。她有些惱,用手把陸麒陽一氣推開了,嚷道:“我好得很,你少湊上來,真惹人嫌。”
“力氣還真大。”陸麒陽揉了揉被她按到的胸口,嘟囔說,“從小到大就眼巴巴等着嫁給陸兆業,如今又突然反了悔。你說你不是魇着,小爺可不信。”
“太子殿下讨厭我,每次見我都冷着臉,我又何必自找苦吃?”沈蘭池目光一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分不屑。
“喲,看得還挺仔細。”陸麒陽勾了勾唇角,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來,“萬一人家是嘴巴倔呢?有些男人,就是看起來分外讨厭你,實際在心底把你當個寶貝疙瘩呢。”
沈蘭池不理他,他便摸了摸鼻子,一副讪讪的樣子。沒一會兒,他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說罷,他将先前摘的那朵野花别在了沈蘭池耳邊,道,“這花便賞你了,正好碧藕色也襯你。‘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聽過沒有?”
“怎麽沒聽過?琬琰之膏,甜雪之味,素蓮黑棗,碧藕白橘……”
不等沈蘭池說完,陸麒陽就走了。
沈蘭池摘下了那朵破落的碧藕色野花,放在手裏把玩了一陣,便回了安國公府。她是偷偷溜出來的,便想趁着沈大夫人還沒發現,悄悄将一身騎裝換回去。
誰知,剛入了家門,便聽到一陣雷霆似的喊聲。
“蘭池,你去哪兒了?”
沈蘭池擡頭一瞧,竟然是沈大夫人怒着臉站在那兒,身旁還立着一臉幸災樂禍的沈桐映。蘭池當下便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沈桐映突發奇想,跑去她娘親那兒告狀了。
二房的人可真是閑!
自家事,當然是關起門來自家理。沈大夫人命丫頭将沈桐映請出去,劈頭蓋臉就教訓了一頓自己的寶貝閨女:“綠竹已經招了!你去見二殿下了,是不是?二殿下是柳貴妃的孩子,又豈是你該結識的人!”
蘭池在心底咯噔一下,暗暗埋怨綠竹招得太快。
“……不,娘,你聽蘭池說……”沈蘭池迎着母親惱怒的面色,道,“女兒是去找世子的,隻是他今日恰好要去接回京的二殿下罷了。娘若是不信,便去隔壁問一問,世子爺今日是不是出京去了?”
沈蘭池這話說的信誓旦旦,讓沈大夫人半信半疑。
隻是,即便她不是主動去見陸子響,那她的行徑也算不得好。
“你,你,你去找世子?”沈大夫人的語氣愈怒了一分,“娘本以爲你隻是一時意氣,未料到今日還在胡鬧!若是你與其他男子行從過密,日後不能嫁入東宮,白白讓旁人得了便宜,可休怪娘沒有說過你!”
沈蘭池幹巴巴地應了聲“是”,又小聲道:“女兒是真的對世子一見鍾情嘛……”隻是顧着沈大夫人可怕的面色,蘭池及時收了聲,改口說,“女兒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