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還早, 再小眠會兒也無妨。”
那倚在榻上的女子, 正是安國公家的大小姐,沈蘭池,今年正是十六歲的年紀, 芳華正茂。
幾位宮女望着她,皆有些拘謹。
這位沈家的大小姐, 父親、二伯與兄長皆是當朝重臣,祖父是安國公, 姑姑則是執掌六宮的皇後。身世如此顯赫自不必說,更有色冠京華的容貌, 足叫所有女子見之羞慚。這盛名在外的沈大小姐,乃是楚京之中當之無愧的名門貴女。
隻是這幾位宮女也知道, 這般命好,是羨慕不來的。在她面前,她們也隻有謹小慎微的份罷了。
“姑姑可回來了?”沈蘭池半起了身, 纖細素手撩開了真珠簾子, 半露出她的面龐來。隻一瞥, 便見到一雙春池也似的眼, 又如凝了纖纖桃風, 叫人不禁想要多看上一眼。
“皇後娘娘已回來了,隻是見着您還在午憩, 便叮囑奴婢幾個莫要擾了您。您身邊的綠竹、碧玉姑娘, 都在皇後娘娘身邊吃茶呢。”其中一個宮女答道。
沈蘭池當然知道, 皇後姑姑将她的婢女召去所爲的是何事。
還不是爲了打探她的少女心思, 免得她改了心意,不願嫁給陸兆業?
至于她爲何會對此事一清二楚——
說來,若是告訴旁人,旁人定是不會信的,但是她自認那是真的。她真真實實地死了一遭,死在了嫁給陸兆業的大婚之夜。她喝了那杯鸩酒,便死在了陸兆業的懷中。
之後,她重生了,回到了與陸兆業訂婚前的永嘉二年四月。
她小理了下鬓發與衣衫,便帶着幾名婢女去拜見沈皇後。
沈皇後名沈辛夷,今年三十幾許,因保養得當,她看起來與二十幾歲的宮妃并無區别。她是沈家人,容色自然美豔非常,配以那一襲華服寶冠,愈顯端莊得宜。
見到沈蘭池來了,皇後便露出笑意來,朝她招了招手,道:“蘭兒,到姑姑身旁坐。”
沈家世代顯赫、殊榮萬千,沈皇後當初也憑着這顯耀門楣成爲了皇後。隻是她的運道不好,多年來未曾有孕,最後隻能抱了德妃的皇子養在膝下,那便是太子陸兆業了。
因爲身旁沒有親生兒女,皇後便對沈蘭池這個侄女極爲疼愛。
沈蘭池在皇後身旁坐下了,一轉眸,便瞧着了皇後髻上的那枚鳳钗。飛鳳展翅,南珠生光,真是好不耀目。
見沈蘭池目不轉睛地盯着這枚鳳钗瞧,皇後嗪着笑,刮了刮蘭池的鼻子,道:“真是個小貪心鬼。待你來日嫁給了你兆業哥哥,姑姑便将這簪子送給你。”
皇後知道,自己這小侄女從來都喜愛漂亮的物什,在宮裏見到了美人兒就走不動路,對這鳳簪更是愛不釋手。
換做是從前的沈蘭池,此刻便會露出笑來。可這次,她卻低垂了頭,道:“蘭池要嫁給誰,現在可不好說呢。且這鳳簪是該給皇後的,蘭池不該奢求。”
沈皇後的眸光微微一變。
她仔細打量着自己的侄女,見她容色如常,慵眸半開,心底微有些奇怪。
蘭池從前可是眼巴巴地指望嫁給陸兆業,如今卻改了口,也不知是怎麽了?
興許是方才睡醒,還有些渾噩不清吧。
正在此時,一個宮女從殿外匆匆步入,低身一禮,道:“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說身有雜務,怕是今日不能來陪娘娘用晚膳了。”
皇後聽了這話,笑顔未改,依舊大方端莊:“無妨,那便讓他好好忙罷。”
沈蘭池聽了這話,心底有些想笑,好在她壓住了自己的笑意,免得讓皇後姑姑看出端倪來。
皇後将她召來宮中,便是爲了讓她與陸兆業多見見,免得以後成了夫妻,一點兒都不知根知底。隻是陸兆業是個冷性子,對沈蘭池從來都是淡漠疏離,一副敬而遠之的樣子。
沈蘭池陪皇後用了晚膳,等到宮裏掌了燈,這才出了慈恩宮。
沈府的下人早就在宮門處停好了馬車,待沈蘭池坐入車中,便扯着缰繩,向沈府駛去。
沈蘭池坐在馬車裏,身子搖搖晃晃的。一掀車簾,便見到街上一派繁華夜景。這是楚京最尋常不過的景象,可是于她而言,卻恍若隔世。即便重生已經大半月了,她還時常在夢中驚醒,總覺得這不過也是莊周一夢罷了。
鸩酒燒灼五髒六腑的觸感令她久久難以忘懷,如刻骨中。即便重生了,她也能回憶起那時的厭惡與不甘來。
既然老天給了她重來的機會,那麽她便不會任憑世事再如前世一般,讓沈家走上滅亡之路。
想到沈家位極人臣後的飛揚跋扈,沈蘭池心底微微一歎。
若是真要扭轉沈家前路,怕是要讓沈氏的貴介們都改一改那渾身的毛病才好。若不然,沒了陸兆業,也會有其他人傾覆了這搖搖欲墜的沈家。
這一世,她不想要姑姑的鳳簪後冠,也不想再嫁給陸兆業,隻盼着一切都能有所轉機。
正在她出神之時,馬匹忽而發出一聲嘶鳴,繼而不知爲何狂奔起來。一路橫沖直撞,惹來一片驚叫。沈蘭池被颠了一下,竟直直撞到了廂壁上,登時一陣頭暈眼花。
“怎麽回事……”她連話都未說完,就又撞到了另一個角落裏。
“這馬忽然不聽使喚!”車夫急得滿頭大汗,道,“小的也不知爲何如此……”
沈蘭池扣住車壁,探出頭來,卻見到那奔馬就要撞上一間宅院。眼看那高門越來越近,沈蘭池隻得閉緊了眼,在心底想道:大不了便是再死一次。
就在此時,她的身子一輕,原是有什麽人将她橫抱了起來。
“莫非是你戾氣太甚,連馬兒都被你吓到了?”
人還未落地,沈蘭池的耳中便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漫不經心的,像是春日飄揚而落的柳絮。明明是極清澈的聲音,卻帶着一分惹人生氣的輕佻。
沈蘭池對這聲音着實是太熟悉了,無需睜眼,她便道:“若是我戾氣太過,怕是你鎮南王府的世子爺也不能活着長到這麽大了。”
一聲輕響,男子抱着她落了地。沈蘭池睜了眼,便見到一個玉帶錦袍的王孫公子,正是同她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鎮南王府世子陸麒陽。
陸麒陽将懷中女子放下,拍了拍手,挑眉道:“又重了些。”
陸家男兒都生的好相貌,陸麒陽自也不例外。隻不過他那張面皮總帶着輕浮的笑,有時是真笑,有時是假笑,總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雖生的俊美,卻染了幾分塵俗煙火氣,便如那蒙了灰的美玉似的,多少叫人感到惋惜。
“我重?”沈蘭池撫了撫衣角,看着那邊車夫艱難地控着馬,悠然道,“我重又如何?待我真成了豐潤玉環,那這楚京便會盛行起豐腴之美來。”
陸麒陽啧了一聲,道:“大楚的城牆全挨在一塊兒,怕是也不及沈大小姐你的臉皮厚。”
“整日鬥雞走犬、不學無術的世子爺,也敢說我臉皮厚?”蘭池回道。
兩人正拌着嘴,蘭池的貼身丫鬟綠竹、碧玉匆匆忙忙地跑來了。見小姐安然無恙,兩女松了一口氣,又對陸麒陽道謝。
“謝過世子爺。”
見兩個婢女低頭彎腰,沈蘭池便眸光一斜,小聲道:“謝什麽?他可占夠了你們大小姐的便宜呢。”
這般驚世駭俗的話,便是放在國風開放的大楚,也算是令人震驚了。隻是因爲面前的人是沈蘭池與陸麒陽,便也沒人大驚小怪了。
“算了,不同你計較。天色暗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你娘又教訓你。”陸麒陽揚了唇角,提起欄上擱置的一個酒壇子,道,“小爺我還要去喝杯花酒呢。”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
“……就知道喝酒。”沈蘭池小聲地嘟囔着。可望着他的背影,她的眸中卻不由浮現了一絲複雜。
腦海之中,有道聲音總是揮之不去。
——和我走,今夜就走。
——現在不走,便來不及了。
“小姐?小姐?”
聽到綠竹的呼喚聲,沈蘭池這才回了神。她轉念一想,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先前她還在想着怎麽拒嫁陸兆業,如今,不是有個現成的理由送上門來?
待回了沈家,沈蘭池便找到了母親沈大夫人季氏。
她秀眉一皺,面浮羞色,對着母親道:“娘……今日,鎮南王世子救了女兒。女兒對他,一見鍾情……”
頃刻間,沈大夫人仿如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在原地,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怎生這樣不小心?那柳如嫣摔下去也就摔下去了,你怎麽也……”沈大夫人的語氣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還好世子爺救得及時,不然可真是讓娘擔心。”
沈蘭池低垂了眼簾,道:“娘,并非是女兒不慎之故,而是那碧水湖邊今日格外滑腳所緻。想來,是有人做了什麽手腳。再者,若非女兒這一腳落水,豈不是要替那心懷叵測之人背了‘推人’的污名?”
此言一出,沈大夫人眉心微蹙,面有深意。
膽敢如此行事之人,除了膽大包天的沈家二房外,不做他想。
繼而,她面容一凜,肅目道:“娘知道了。這二房真是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讓肖玉珠管了幾天賬,她便以爲自己能翻了天去!這次你落了水,他們二房也别想讨得好去。待壽辰過了,娘定要好好爲你讨個說法。”
說話間,沈大夫人的語氣裏滿是憤恨。
蘭池知道,母親是真的動了怒。沈大夫人若是真的生氣了,那手段可是極雷厲的。這一次,隻怕那二房是不能從母親身上讨得好了。
“蘭兒,你先好好歇着。陛下還在府中,且你祖父的壽辰也還要辦,娘先去照管一下席面。”沈大夫人憐愛地摸了摸蘭池半濕的發頂,道,“你且放心,不是你推的人,娘就絕不會讓旁人污蔑了你,定要還你個清清白白的名聲。”
“哎,娘,”蘭池扯住了沈大夫人的手,口中憐惜道,“你輕些手腳,桐姐姐生的那樣好看,我可不想看她太傷心了。”
沈大夫人聞言,輕歎了一口氣,一副拿她無法的樣子:“你先歇着罷。”沈大夫人道,“就屬你呀,心思最多變。”
她剛要出門,丫鬟紅雀便從外頭進來,附過來輕聲說了些什麽。沈大夫人聽着,面色忽而一轉,沉了下來。
“此話當真?”沈大夫人問。
“絕不作假。”紅雀信誓旦旦。
沈大夫人微露躊躇之态,轉身對蘭池道:“蘭兒,你與那阮家的小姐相處的可還好?”
“自然是好的。怎麽?”蘭池歪頭,語氣微惑,“出了什麽事兒麽?”
“……沒,沒什麽。”沈大夫人語到喉間,又吞了回去,“娘看那阮家小姐不像個安分的,你少與她來往,免得惹禍上身。”
說罷,沈大夫人便匆匆離去。
待出了馥蘭院,沈大夫人繃不住臉了,立刻露出了一副寒霜似的面孔。方才紅雀來說,就在蘭池落水的這個當口兒,太子殿下卻與阮家小姐在遊廊那兒拉拉扯扯的,一副私相授受的模樣,想來已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
同是陸家男兒,陸麒陽二話不說便跳下水去救人,而陸兆業卻趁此時機與其他女子相會,孰高孰低,立見分明。
沈大夫人心底有千萬煩心事,可礙着今日乃是老安國公的壽辰,又有陛下在府中,她不能在這種時候發作,隻得老老實實憋着,再出門捧出個笑臉來作陪客。
待回到了碧水湖旁,柳夫人已經橫眉豎目地等着了。
“柳夫人,我家蘭兒心地純善,絕不可能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走到那湖旁,指着湖岸邊的一圈鵝卵石道,“此處要格外滑一些,柳夫人也看到了,便是蘭兒走近此處,也不小心滑落湖中。”
“你說不是,便不是麽?”柳夫人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柳夫人且慢。”人群中忽而走出一位年輕小姐,原來是吳家的千金,“柳三小姐落水前,沈二小姐還與我在這邊談衣裳料子與珠钗首飾。那之後,沈二小姐則待在沈夫人身旁,想來是沒空去推人的。”
聞言,柳夫人的心底有了幾分動搖——既有人證,那怕是不能趁機磋磨沈蘭池了。
“那也未必!”柳夫人仍是不肯放過,還想要發作一番。
“柳夫人,請聽在下……”沈庭遠面有焦色,氣勢極弱地開了口。
他一介文雅書生,本就不擅長與人争論,在柳夫人面前便顯得落了下風。那柳夫人一句氣勢洶洶地“你且等着”,就讓沈庭遠嗫嚅起來。
好一會兒,沈庭遠才鼓足勇氣,又想開口。
“我妹妹她剛才……”
“安國公府的小輩插的什麽嘴?”柳夫人怒道,“我還不曾說完!”
一句話,讓沈庭遠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讓人看了好不心急。一旁換了衣裳回來的的柳如嫣都覺得有些看不過眼,發話道:“罷了。沈蘭池落了水,比我還倒黴一些,就不要在此事上斤斤計較了。更何況,沈家的少爺救了我,不如将此事掀過吧。”
柳如嫣的話,令沈庭遠松了口氣,他不由朝柳如嫣投去了感激的一瞥。隻可惜,這位素有佳名的貴女目光筆直,一星半點兒的餘光都沒留給他,自然也不曾注意到沈庭遠感激的眸光。
“那不行。”沈大夫人卻不肯将此事揭過,“不是蘭兒做的,便不是她做的,決不能讓人混淆了去。是誰說蘭池推的人?”
沈庭竹推了推房裏的丫鬟,那叫翠莺的丫頭便怯怯地走了出來,小聲道:“奴婢隻是說,看見二小姐站在那頭,也不知是不是看錯了……”
“那你可看見蘭兒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又問。
“不、不曾……”翠莺的聲音愈輕了。
聞言,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
“既沒看見,緣何張口亂答?險些壞了沈二小姐的名聲。”
“保不準這是有人在背後指點……”
聽到這話,柳夫人也回過味來,隻覺得自己被人當了傻子。她頓時用嚴厲的眼色掃向肖氏,道:“我竟險些被一個丫鬟诓騙了去!既沒看見,那又亂搭什麽腔?!也不知道這丫鬟哪兒來的膽子胡說八道!”
眼看着這火就要燒到二房來,一直在旁做壁上觀的肖氏坐不住了。她立刻做出怒火中燒的模樣來,怒斥道:“好一個翠莺!明明沒看見蘭池推人,卻張口就胡說八道!我讓你在竹兒身旁服侍,未料到卻養野了你的心,竟敢陷害起主子來!”
翠莺聞言,立刻抽泣着跪了下來。
肖氏說罷,轉向沈大夫人,做出懊惱模樣來,道:“嫂子,是玉珠管教不嚴,這才讓下人口出狂言,丢了安國公府的臉面,惹出這樁笑話來。今日我就把這賤婢逐出府去。”
看着肖氏這副唱念俱佳的做戲樣子,沈大夫人冷笑了一聲,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今日是爹的壽辰,我們也不該鬧得太過。既是丫鬟的錯,那便留到明日再好好整治一番,可别敗壞了貴人的興緻。”
沈大夫人口中那句“留到明日好好整治一番”咬得一字一句,讓肖氏的心陡然跳了起來。
她這嫂子,莫不是又要做些什麽了?
想到從前沈大夫人的手段,肖氏心跳如擂鼓。她在心底勸了自己幾句“出了事自有大老爺幫着”,這才緩過神來。
***
馥蘭院裏,沈蘭池散着半幹的頭發,正聽碧玉說着外頭的事情。
“聽少爺那邊的人說,太子殿下真的撞見了阮姑娘。兩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知做了些什麽……”碧玉小聲道,“小姐,這樣真的好麽?”
“有何不好?”沈蘭池不以爲意。
正在此時,她聽到一陣噼啪輕響,是小石子兒越過牆頭落到院裏的聲音。她起了身,推開房門,朝院中走去。
安國公府與鎮南王府毗鄰,馥蘭院恰好挨着鎮南王府的小園子。蘭池還小時,陸麒陽經常從牆對頭扔幾塊小石頭過來,以此借問她院中可有旁人。接着,他會翻過牆來,兩個小屁孩一道疊疊紙青蛙或者過個家家。
要不是有陸麒陽陪着玩兒,隻怕在被禁足院中的那些時間裏,她已經無聊得看破紅塵了。
因爲有陸麒陽陪着,蘭池也就不再求自己的兄長偷偷帶自己溜出門去玩耍了。爲此,沈庭遠還落寞了好一陣子,直說“妹妹長大了”。
此刻,蘭池望着那堵牆,隻等着牆頭翻上來一個清朗俊秀的世子爺。
隻是這回,她等了好久,都不見陸麒陽熟手熟腳地翻過牆來。
她看着那堵牆,記憶便不由回到了幼時——
七歲那年,她落水了。将她救起來的人是陸麒陽。
那時的陸麒陽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渾身冰冷冷、濕漉漉地背着她跑。一邊跑,他還一邊安慰她:“沒事兒,馬上就暖和了,馬上就暖和了。”
話雖如此,可他自己也凍得打哆嗦。
沈蘭池年歲尚幼,落了水又受了驚,在他背上就昏了過去。再醒轉時,已是一天一夜後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蘭池隻看到母親在榻前哭腫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