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蘭池也倒黴,沈大夫人憂心太子婚事會爲她惹來流言蜚語,因而拘她在家,不讓她出門,省得那些詩會、花宴上的夫人千金們口出惡言,趁機落井下石。
秋意漸深,楚京的姑娘都在羅紗輕衣外加了一副披帛,以禦秋風。也有愛美的姑娘不肯多添一層衣裳,而因此感了夜寒的。甚至聽說那宮裏頭的太後娘娘,也因爲在更露微寒的夜裏徹夜念佛而小病了一場。
沈蘭池甩脫了與陸兆業的婚約,可卻并不能輕松。
前世沈家的下場尚且曆曆在目,她絕不想在今生重蹈覆轍。明年冬,陸兆業便要迎沈桐映過門了,在那之前她必須做些什麽——想要讓沈家二房這個大毒瘤被徹底甩脫出去,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得讓烏煙瘴氣的二房吃一番教訓,收斂一下行爲。
想到此處,她便遣了人出去打探消息。
日子便這樣過去了,一轉眼,就到了安國公府秋日賞楓的時候。
雖同在安國公府,可沈桐映卻硬是足不出戶,像是在避着蘭池的鋒芒似的。沈蘭池再見到沈桐映時,已是楚京城外紅楓盡開的時候了。
香檀寺乃是個佛緣寶地,終年香火不息。因着春披柳絮夏開荷,秋積紅楓冬沐雪,四時皆有如織遊人往來不絕。沈大夫人與香檀寺的講經師傅相熟,一早就叫人先理出來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供沈家人歇腳。
賞楓這日,沈家二房遠比大房到的晚。大房去時,那檀香寺外的楓山還一片清靜,滿山隻得紅色;而二房來時,山前小道上卻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馬車轎輿,擠擠挨挨,将那山徑覆得難以落足。滿山璀紅之中,盡是嬉笑之聲,更有绮羅衣角翩飛如雲。
那肖氏照舊是叽叽喳喳的,一身行頭極是昂貴,從頭到腳皆是派頭。雖女兒險些被太子退了婚,可沈桐映到底還是做了太子妃,因而肖氏總是面帶神氣;連這賞楓的時辰也不肯遵循,定要姗姗來遲,好彰顯出自己的别樣尊貴來。
二房一行人到了院裏,先不落座,而是對着那在院裏掃地的小和尚指手畫腳,嫌棄這往年都喝的茶水太粗粝,又說這地上鋪砌的石子硌着了腳。沈桐映倒還安分些,直直地進了廂房裏來。
沈桐映從外頭進廂房時,沈蘭池幾乎要沒認出她來。
短短一個月的功夫,她竟瘦了一圈。從前珠圓玉潤、神采奕奕的人,竟然有了幾分瘦削柔弱。見着沈蘭池,沈桐映也不似從前那般喜愛挑釁這個堂妹了,隻是極短地望了沈蘭池一眼,便自顧自倚着青花斛美人枕坐下。
廂房的窗格外正是一小片楓林,赤葉簇簇,如夕紅所染,極是瑰麗。沈大夫人品了一盞茶,便招呼着衆人出院去上柱香。
蘭池正要出門時,沈桐映卻喊道:“蘭妹妹,請留步。”
肖氏請來的那兩個教養嬷嬷似乎很得力,如今的沈桐映沉穩了一些,倒有那麽一點兒儲君之妻的味道了。
“桐姐姐有什麽事?”沈蘭池見兄長父母已走遠,便堪堪停在門檻前,問道。
“蘭妹妹,你早就知道,沈家會将我許給太子殿下,可對?”沈桐映起了身,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光中透出一分猜度,“以是,你才會說你心系鎮南王世子,好在我面前挽回自己的臉面。”
沈蘭池思忖一下,道:“若說實話,早前,我也是不知道的。”
“不!你知道!”沈桐映陡然掀翻了面前茶盞,聲音尖銳了起來,目露憎惡之色,“你分明知道太子要娶我,可你還是與太子糾纏不清。不然,從前一直厭着你的太子殿下,何至于要在陛下面前求娶你?!”
——從前的太子,明明是如此的不耐煩與沈蘭池相處。若非沈蘭池主動勾纏,陸兆業又豈會态度大改,竟要當場推了與她的婚事,求娶沈蘭池?
“桐姐姐多慮了。”沈蘭池神色不變,聲音忽而冷淡下來,“你将太子殿下視作人間谪仙,覺得這楚京所有女子都要愛慕他,隻怕是想錯了,我已再三說過,我并不想嫁給太子殿下。”
沈桐映幾步逼了上來,眼眶中竟泛開一抹紅色。她顫着手指指向蘭池,聲音巍巍,道:“我險些被當面退婚,這都是拜你所賜。這等屈辱,我終有一日必會加還到你身上!”
沈蘭池爲她的神态微微一驚。
從前的沈桐映雖也愛生事,可并未如今日這般表現的十足怨恨。想來是太子當面退婚一事刺激了她,這才叫她口不擇言起來。
明明那使她險些蒙受退婚之辱的人是陸兆業,可她覺得陸兆業是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寶貝;就算明知陸兆業那層光鮮皮囊下藏着的可能是一捧廢土,沈桐映也一定會把陸兆業當成寶。沈桐映舍不得,也不敢責怪陸兆業,就隻能把仇怨傾瀉到沈蘭池身上來。
欺軟怕硬,從來人之天性。
“桐姐姐,我隻提醒你一句。”沈蘭池撥弄了一下指甲蓋,道,“陸兆業并非良人,那東宮隻會是個火坑。你可想好了,還要打定主意往這個火坑裏跳麽?”
她可沒說謊,那陸兆業在此時對沈家聽之任之,往後,也許還會和前世一般,跟在沈家後頭擦屁股,幫着掩蓋沈家犯下的種種罪行;但她知道,陸兆業心底裏所思所想的,從來都是将沈家一網打盡、連根拔起。
這一世的蘭池有心想改變沈家前路,可她頂多隻能救自己的兄長父母,卻救不了作惡多端的二房。如果父母兄長都不在了,沈桐映做這個太子妃又有何意義?
沈桐映微愣,繼而冷笑道:“你做不成太子妃,便來我面前自欺欺人?少天真了!沈蘭池,我會過得比你好千倍、百倍。日後,隻有你羨我的份,而無你趾高氣揚的份了!”
說罷,她極傲地擡了頭,踏出廂房去,轉身便沒入了一從楓林之中。
見她這般倨傲,沈蘭池隻得搖了搖頭。
她可是已經勸過了,隻是沈桐映不聽勸。
真是可惜了那一張好臉蛋。
***
檀香寺大寶殿,香雲缭繞,煙萦鼎爐。本是泥偶身的大佛鍍了一層金漆,鑲以鋪地七寶,便有了莊嚴寶相,可慈愛衆生。
陸子響已在佛前立了半柱香的時辰,指間佛珠卻不曾動過分毫。
他身旁站着個身披袈|裟、留着半白胡須的老者,是檀香寺的住持緣悟大師。
見陸子響凝如雕塑,緣悟大師笑了笑,緩緩道:“二殿下如此心誠,太後娘娘必然是極高興的。”
面前的二皇子身着彈墨輕袍,腳踏錦履,修長身量如玉亦如竹,實乃一位翩翩君子,難怪今上如此厚愛。
佛鍾遠響,漫徊青山。綿延刹音落地時,佛前阖目靜然的陸子響終于睜開了雙眸。
“我隻望佛祖能佑祖母身體安泰,無病無痛。”陸子響收了佛珠,笑道。一轉眸,他瞥見自己的伴讀宋延禮自青竹翠嶂後行來,便對緣悟道,“我常聽祖母說,緣悟大師這處的楓葉極好。難得來一次檀香寺,我自己去走走看看。”
緣悟一撫長須,連忙道:“一人獨遊,豈不無趣?不如由緣悟代爲領路,替二殿下細說一番這楓中八奇。”
“不敢勞煩緣悟師傅。”陸子響露出一副謙遜神态,有禮道,“若是讓祖母知道我打擾了緣悟大師念佛,怕是會罰我抄上一整卷佛經。我一人去便好。”
陸子響多番推辭,緣悟露出憾然神色,點頭應下。
待緣悟離去後,陸子響招來宋延禮,淡聲問道:“打聽到了?”
宋延禮答:“回二殿下,打聽到了。方才我來時,沈家二小姐就在後頭的院子裏。”
陸子響用卷起的佛經敲一敲掌心,悠悠道:“如此甚好。”旋即,他又取出一方一角繡着“蘭”字的手帕,交與宋延禮,道,“你找個小沙彌,知會沈二小姐的下人一聲,叫她來藏紅石磴處見我。隻要見着了這方帕子,她便會知道我是誰。”
宋延禮面帶躊躇,道:“殿下,這沈二小姐畢竟是安國公府人。若是讓貴妃娘娘知道了……”
“母妃這不是不知道麽?”陸子響笑得從容,“還是說,你會将此事告知母妃?”
“延禮不敢。”宋延禮立即道。頓一頓,他又小心問,“那鎮南王府的世子爺……”
提到這個名字,陸子響的眉心不易察覺地一皺。
“随他去罷。方才我看他追着那石家的幾位年輕小姐一直朝山裏去了,想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的。”半晌後,陸子響道。
也不知是怎麽了,那鎮南王府的世子爺聽聞他今日要來檀香寺替太後燒一炷香,便鬧着也一道要跟來。
想來,是因着近來檀香寺楓葉已紅,京中女眷多流連于此吧。
不學無術者,倒也有一番無憂無慮之樂。
宋延禮離去後,陸子響便步至那藏紅石磴旁候着。許久後,他聽見兩道細細腳步聲漸漸行來。其中一道纖而慢,另一道則有些跌跌撞撞的。他本以爲來人是沈蘭池與她的丫鬟,可擡眼所見,卻并非如此——
沈蘭池倒是來了,手裏還捏着他交給宋延禮的那方手帕。可她身後還黏着一個人,嬉皮笑臉的,正一個勁兒地追問着“這副手帕是送給誰的”,正是早不知鑽哪兒去了的陸麒陽。
見到陸麒陽,陸子響心頭微沉。
纏着誰不好,偏偏要纏着沈蘭池?
好不容易,她才沒了與陸兆業的那樁婚事……
陸子響目光一掃,見到沈蘭池的腕上戴着一隻水頭極好的镯子,樣式極爲眼熟,正是他從前在太澄湖上親自捧給沈蘭池看的貞順皇後陪嫁品。
彼時,沈蘭池望着這隻镯子時,眸光極是溫柔喜愛。
想到此處,陸子響忽而心情大好,也不太顧及陸麒陽的事兒了。
他唇角微微一揚,溫和道:“沈二小姐果真很喜愛這隻镯子。你若真這麽喜歡,當初何必與我推辭?我給了你便是,也省得你再多費心思,從世子那兒再買回來。”
沈蘭池捏着手帕,微微一怔,好似沒料到在這兒等着她的人會是陸子響。她不自在地捋了一下手上玉镯,方要開口,她身旁的陸麒陽卻搶先道:“二殿下,這镯子可不是她問我買的。”
陸子響心有微惑。
莫非是千辛萬苦買了一模一樣的仿品?
那可真是用心良苦。
正當陸子響如此想着時,陸麒陽卻道:“這是我送給沈二小姐的禮物。珍寶配佳人,不應當麽?”
頓了頓,陸麒陽面上的笑意愈發明顯,“哦,對了,我還忘記謝過二殿下替我鑒這镯子的恩情了。這隻貞順皇後的玉镯子,沈二小姐很喜歡,真是有勞二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