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蘭池把目光轉向了陸麒陽。
陸麒陽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不會是要小爺替你把這鞋子摘下來吧?”
“有勞了。”沈蘭池臉皮的厚度實屬一等一。
“得寸進尺!”他搖了搖頭,卻還是捋起了袖口,老實爬樹去了。
樹也不高,不過一會兒功夫,陸麒陽便坐到了半人粗的樹枝上。他伸手去夠那挂在枝尖上的繡鞋時,寬大袖口一晃,袖裏飄飄悠悠落下一張疊起的紙張。
沈蘭池彎腰撿起,順便瞄了一眼。
不瞄不要緊,一瞄便是一驚。雖隻是匆匆一瞥,可她卻看到了許多了不得的東西——什麽“我念陸郎,相思甚苦”;什麽“蟾台隔千重,我意随月光”;什麽“淚浸衾枕不知拭,隻待描眉着紅妝”。
真是好一封相思信!
陸麒陽拿了鞋從樹上下來,見到她手裏的那封信,面色登時有些複雜。
“蘭蘭,你,你聽我說……”他舉着那隻鞋,有些不知所措。
“說什麽?”沈蘭池面上不見怒意,眼角眉梢反而都是笑。
“這信……不是,不是寫給我的。”陸麒陽道。
“哦?”沈蘭池素手一折,将信紙仔細疊起,湊到鼻下一嗅,悠悠道,“特地熏了蟬蠶香,可真是一位心細之人。也不知這位姑娘,心底是有多思念這‘陸郎’?”
陸麒陽咳了咳,試探問:“你氣着了?”
“我氣什麽?”她笑容依舊,“沒甚麽好生氣的。”
她愈溫柔,陸麒陽心底就愈沒底。最後,他笃定道:“蘭蘭,我知道你這是生氣了。你信我一回,這封信真不是給我的。也……也不是女子寫的!真的。”
不是女子寫的,難道還能是陸麒陽自己寫來玩的?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雖這麽想着,可蘭池知道,陸麒陽八成是不敢出去打野食的。可他這副難得的拘謹模樣實在是好玩,她忍不住想要多逗他一會兒。
“好,那我生氣了,世子爺如何賠罪?”她笑盈盈地問。
“這……”陸麒陽的笑容微僵,小聲道,“你待如何?”
“也不勉強你!你仔細點,服侍本姑娘穿個鞋,本姑娘興許便原諒你了。”說罷,沈蘭池把腳一翹,衣擺一撩,坐在了那大石塊上,一副等着服侍的模樣。
陸麒陽瞧瞧手裏的鞋,再瞧瞧她晃悠悠的腳,歎一口氣,隻能服軟。
“我替你穿了這鞋,你消消氣。”陸麒陽小聲嚷道,“你怎麽就不肯信我?我可是掏心掏窩地……哎,不,我是說,掏心掏窩地想當個正經人。”
他單膝跪了下來,一隻手托起面前女子的右足。
她的腳背一片瓷白,猶如被吹開的雪。陸麒陽碰到她的腳時,喉結不易察覺地輕輕一滾,拇指情難自禁地順着足弓弧度向下摩挲而去,繡襪便也随之褪了下去,露出腳尖上一抹冶豔的紅,襯得她幾近透明的肌膚愈顯瑩白。
“癢。”沈蘭池縮了一下腳,細細的聲音,像是在嬌嗔似的。
“癢?”他重複了一遍,捏着她的腳,不讓她縮回去。
“你聽不懂本姑娘的話麽?”沈蘭池歪過頭,眼底有一分挑釁,“還是說……你存心想要折騰我呢?”
陸麒陽愣了一下。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沈蘭池将腳自他的掌心裏抽了出來;取而代之的,則是微微揚起,用足尖滑過了他的胸膛。她的腳尖慢悠悠的,口中的話亦是慢悠悠的:“世子爺,蘭兒可是說過的,您要是動了壞心眼,蘭兒會比您更橫些。”
這等挑釁……
真是容易亂人心弦。
隻是,陸麒陽卻不聲不響,如個柳下惠似的,兀自替她把襪子穿好,又把鞋套上了。
穩穩當當,分毫不亂。
旋即,他起了身,眼光微動間,似有一層難解深意。:“若不是現在是在陛下的地盤上,隻怕你已經倒了大黴。”
“倒的哪門子黴?”她無聲地笑着,唇邊的笑容滿是甘美之意。
“你心裏不是很亮堂麽?”陸麒陽斜眼瞧她,道,“你不是早就招惹過我?登雲閣那次。你自個兒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說罷,陸麒陽轉身離去了。
沈蘭池忍了許久,才能不笑出來聲來。
——看得着吃不着,想必他也難受得很吧。
***
沈蘭池和陸兆業鬧僵了,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自然不願再與她多言。剩下的幾日裏,任憑沈皇後長籲短歎、一請二請,陸兆業也是無論如何也不願來慈恩宮受氣了。
沈皇後憂心忡忡,卻無可奈何。
沈蘭池要出宮的這日,恰好是外命婦入宮來拜見皇後的日子。沈大夫人領着承國夫人的封,沈二夫人則領着代郡夫人的封,自然都是要入宮來的。因而,沈大夫人讓人帶了口信,說是拜見完沈皇後,便與蘭池一道出宮回府去。
慈恩宮裏總有人來來往往,蘭池嫌鬧,便頂着日頭躲到外頭的園子裏去了。顧忌着沈大夫人還要來尋她,她也不敢睡着,隻是拿了一本雜書翻看着。
書叫《玄怪周說》,專錄異事雜談。她讀了沒幾頁,便聽到面前傳來一道細碎腳步,繼而便是頗爲熟悉的嗓音響起:“沈二小姐?”
擡頭一看,面前立了個素淡纖細的女子,原是阮碧秋。
想來也是,如今阮夫人封了個三品淑人,她随母親入宮來也是常見。
“原來是未來的太子側妃,難得難得。”沈蘭池将《玄怪周說》反扣在膝上,唇邊漾開一抹調笑之意,“怎麽,想我了?”
饒是知道沈蘭池的性子,阮碧秋還是僵了一下。她有些不自在,行了一禮,溫聲道:“前次的事兒,還要謝過沈二小姐了。”
“側妃娘娘說的是哪一樁?”沈蘭池興緻勃勃地問。
“自然是……沈二小姐指點靈竅的那一樁。”阮碧秋道。
沈蘭池點了點頭。
阮碧秋雖說的委婉,但蘭池知道,阮碧秋想謝的必然是阮家出事那夜陸麒陽殺死行兇者之事。阮碧秋昏得早,不知道陸麒陽來過。她隻認沈蘭池這個恩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恰在此時,沈大夫人攜着丫鬟紅雀過來了。蘭池側眼瞟到娘親的身影,心底忽然有了一個惡劣的主意。随即,她朝阮碧秋挑了下眉,道:“阮二小姐可記得,你還欠我一個人情?”
“自然記得。”阮碧秋答,“沈二小姐要我如何做?”
“阮小姐,這次就先要委屈你了。”蘭池道。
阮碧秋面上浮出惑色,可沈蘭池卻不解釋,隻是飛速地從頭上取下一把紫珊瑚發钗,繼而抽出帕子,縮着肩膀,在她面前做出哭泣模樣來。不過這麽幾步路的時間,她的眼裏竟然已經盈出了豆大的淚珠子。
不得不說,演技極爲了得。
沈大夫人恰好過來,見此場景,不由惑道:“這是怎麽了?”
“阮姑娘……”沈蘭池卻不回話,隻是抽抽噎噎地扯着阮碧秋的袖子,哽咽道,“是蘭池錯了,蘭池領罰就是。不過是一隻發簪,阮姑娘喜歡,拿去便是……莫要去尋太子殿下了……”
沈大夫人面色巨震。
雖蘭池說得斷斷續續,可她心底已猜出了是怎麽一回事。這阮碧秋仗着日後要做太子側妃,便要平白無故奪走寶貝女兒的發钗。
隻是一介側妃罷了,何至如此嚣張?必然是那太子殿下心系此女,這才緻使阮碧秋恃寵而驕,還未過門,便找起事兒來!
“蘭兒!”沈大夫人面覆寒霜,道,“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不過是個發钗,家中要多少有多少,何必與沒見過頭面首飾的人計較?送她便是了。”
待紅雀上去,替自家小姐抹幹淨了眼淚,沈大夫人也不多言一句,丢下那發钗,冷着臉便領着蘭池走了。
待安國公府的母女二人走後,阮碧秋臉色煞白,這才明了沈蘭池口中那句“要委屈你了”是何意——
沈蘭池這一哭一鬧,沈大夫人定會認定了是她阮碧秋仗着太子的勢頭欺淩他人。沈大夫人乃是京中頭一位的外命婦,她這嘴一張一合,别的貴夫人又會如何看她?
阮碧秋退後了幾步,腳步微微癱軟。
雖不甘又惱恨,可她卻什麽都不敢說。
沈蘭池知悉阮家一案真相,她若還想嫁入東宮,那便什麽都不能說,隻能順着沈蘭池的意來。
想到此處,阮碧秋的面色愈白。
***
回到安國公府,沈大夫人愈想愈氣。
想那陸兆業不知道疼人便罷了,如今竟還讓那未過門的側妃仗勢欺人。日後若蘭池嫁了過去,又豈能活得好?蘭池可是她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絕不可任人欺辱了去!
沈大夫人闆了一整天的臉,晚上沈大老爺來她房裏,她依舊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夫人這是怎麽了?”沈大老爺蹙眉道。
“老爺,蘭兒決不能嫁給太子。”沈大夫人答。
“又鬧這事兒。”沈大老爺按了按太陽穴,招了個丫鬟替他按肩,昏昏沉沉道,“蘭池若爲國母,便可坐享榮華富貴。這本就已是沾了天大的好運,而世上也無十全十美之事,總少不得一些不順心。更何況,男子有妻有妾,也是常事。”
這番說辭,并未打動沈大夫人。恰恰相反,沈大夫人想到前幾次沈大老爺偏袒起二房的事兒,心底的怨怼愈深了。她并未如往日一般,對夫君溫柔以待,而是冷笑一聲,道:“這話妾身就擱在這兒了,蘭兒絕不可嫁給太子。若老爺一意孤行,那便寫封休書,讓妾身回娘家去吧!”
之前與沈大老爺鬧的那些别扭,便在這幾句話裏統統傾瀉了出來。
一句“寫封休書”,驚得原本快要睡過去的沈大老爺立刻清醒了過來。
“休、休書?”沈大老爺揮手驅退了丫鬟,惱道,“夫人,你又何至于此!”
“老爺,我知你有一腔苦心,想讓蘭兒做那人上之人。可老爺須得知道,這女子嫁人,覓得良人才是頭等大事。那太子殿下尚未娶妻,便與阮氏不清不楚,今日那阮氏還仗着太子之威,欺負起蘭兒來!若是嫁了過去,那還了得?”沈大夫人的話語咄咄逼人。想到蘭池今日落淚模樣,她的心頭一酸,道,“老爺是不曾看到,蘭兒竟當着外人的面流了淚珠子,我這個做娘的,心裏又怎會好受?”
沈大老爺微微一愣,喃喃道:“蘭兒哭了?”
沈大老爺自是知道自己這個女兒的——她自小錦衣玉食、性子極傲,在别的貴女面前從不落人一頭,向來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個。這阮氏竟能叫蘭池哭出眼淚來……
真是不可小觑。
沈大老爺的目光略有焦灼。
他在漆窗前反複踱了會兒步,那頭的沈大夫人卻生着悶氣,一扯被子躺到床裏頭去了,也不曾把裏邊的位置留給自己的夫君。
好一會兒後,沈大老爺望向馥蘭院的方向,口中呢喃道:“夫人,興許你說的是對的。”
沈大夫人動也不動,好似是睡着了。
沈大老爺踱至床邊,撩起簾上玉鈎,将一封書信遞到沈大夫人面前,沉穩道:“昨日,有人将這封信并一把玉簪遞到了我案頭。太子殿下如此作爲……怕是并未将我安國公府放在眼中。”
說罷,他久久一歎,再未言語。
***
次日。
剛用過午膳不久,沈大夫人便讓丫鬟把蘭池請來了自己屋裏。
蘭池剛想午睡,面有困倦之色,一身打扮也極随意。隻不過落在沈大夫人眼裏,沈蘭池便是套身麻袋也能被誇出花來,現在這副嬌嬌怯怯的模樣,更讓她心生憐惜。
“蘭兒,過來坐。”沈大夫人招招手,叫蘭池一同坐在紗櫥裏頭。
“娘,什麽事兒?”沈蘭池揉了揉困眼。
“蘭兒想好了,不想嫁那太子了?”沈大夫人問。
沈蘭池一下子就精神了。她點頭,道:“蘭兒不想嫁。”
“那好。”沈大夫人氣定神閑,露出一副暢快笑面,道,“娘與你爹說好了,蘭兒不用嫁過去了。”
“咦?”沈蘭池微愣,道,“爹……爹他,竟然答應了麽?”
在蘭池的心底,沈大老爺最重的是這安國公府的匾額。沈家才是最重要的,爲了讓沈家攀得榮華,他能将兒女都交納出去。
這樣固執的爹爹,竟然……答應了?
“結姻自然是要結姻的,隻不過你不用嫁過去罷了。”沈大夫人道,“二房不還有你堂姐麽?她日思夜想着做太子妃,那便圓了她的念想。”
沈蘭池瞪着眼,極是吃驚,問道:“爹怎麽答應的?”
“你爹前幾日拿着了這個。”沈大夫人面色一改,變得極爲氣惱。她拍出一封信來,道,“也不知是誰偷偷摸摸盜了來的,特地送到你爹案頭上,還附上了太子的玉簪一把。也不知是那個宵小之輩,不敢抛頭露面,卻在背後煽風點火,八成是指望着咱們安國公府能出手鬥倒這新貴阮家呢!”
沈蘭池展開那信紙,擡眼一瞥,寫的是某阮姓女兒對情郎日思夜想,并希望情郎早日迎娶自個兒過門;最好,能把情郎未來的正妻一家給捯饬出京城,好給這位阮姓女兒的家族騰位置。
信上的字眼,真是好不眼熟。——什麽“我念陸郎,相思甚苦”;什麽“蟾台隔千重,我意随月光”;什麽“淚浸衾枕不知拭,隻待描眉着紅妝”。
“哎喲……我的娘……”沈蘭池一手捏着信紙,險些笑得起不了身,隻留下沈大夫人滿面疑惑,問道,“蘭兒,你笑什麽?”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好笑嘛!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