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太子側妃

鎮南王妃一走,沈大夫人便唉聲歎氣起來。她伸手戳了一下沈蘭池的額頭,道:“我還道怎麽突然去聽起了戲,原是又去招惹世子爺了。要說你想看哪家戲班子,請到府裏來便是,又何必眼巴巴地跑去那登雲閣?”

頓了頓,沈大夫人愁着眉眼,又道:“若是你真要嫁世子爺,也不是不可,隻是你爹那兒……不好說。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氣,旁人向來勸不動他。”

蘭池聞言,道:“娘,太子殿下并非良配。若是将女兒嫁給太子殿下,娘日後再後悔了,那便來不及了。”話語之間,頗有小女兒撒嬌之态。

沈大夫人一怔,立刻想到陸兆業與阮碧秋趁着壽宴之時在府裏拉拉扯扯的事兒來,頓時心有不快。她定了定神,小心說道:“你渾說的什麽話?太子殿下乃是人中璧玉,又豈會非你良配?女兒家,還是少逞些嘴上之利才好!”

“等着看便是。”沈蘭池卻不疾不徐道。

看她如此笃定,沈大夫人一時無奈,隻得搖了搖頭。

母女兩說了一會兒話,蘭池便回馥蘭院休息去了。

剛到房裏,碧玉便撲通一聲,在蘭池面前跪下了,低着頭抽抽噎噎的。

“碧玉,你這是怎麽了?”蘭池連忙去扶她手臂,“快些起來。”

“小姐……今日小姐遇險,碧玉爲人奴婢,卻一點兒都經不得事……”碧玉抹着豆大的眼淚珠子,哽咽道,“您還是将奴婢發賣出去吧。”

蘭池失笑,道:“我還以爲你說的什麽事兒,原來是阮家的那事兒。你不過一個小姑娘,又哪見過這樣陣仗?吓到了也是正常。”

說罷,她便打發碧玉下去休息了。

碧玉與她一塊兒長大,便如姐妹一般,她不至于因爲這種事将碧玉發賣出去。

碧玉受驚至此,她又何嘗不是?一晚驚心動魄,她還要在旁人面前故作鎮定,如今早已是精疲力盡。待拆了發髻、沐浴梳洗後,她便躺下了。

帏幛外的燈火已熄,房裏靜悄悄化作一團烏黑。

她起初安安靜靜地躺着,可是一阖眼,于阮家所發生之事便陡然占據了她的腦海。那染血的斧子、四散的屍軀,便如幽魂般在她眼前徘徊着,叫她一點兒都不敢閉上眼睛,生怕背後陡然出現了前來複仇的亡者。

她翻來覆去的,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了子醜的更聲,聲音也凄凄涼涼的。這麽晚了,可她仍舊心底惶惶,難以入眠。

最後,她索性披衣起了身,悄然走出了卧房。值夜的綠竹在外間睡得沉沉,一點兒都沒發覺她家小姐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聽到那極輕的腳步,她隻是在睡夢中推了推矮枕。

夜裏的安國公府極爲寂靜,間或傳來幾聲夏蟲低鳴。二房那頭有幾許燈籠光在晃着,不知是哪一位主子還不曾入眠。月華清然,灑滿庭院,一庭月光如水光。

蘭池走到了馥蘭院的牆邊,彎腰從地上撿了塊石子,朝牆對頭丢去。她本是不抱希望的,隻是出來散散心罷了。可誰料,牆對頭竟然也扔回來了一塊小石頭。

“陸麒陽?”她貼近牆壁,小聲地問,“這麽晚了,還不休息麽?”

“……我爹罰我提水桶呢。”牆那頭傳來一道悶悶聲音。

想來是鎮南王妃告了狀,這才讓小世子淪落到了這個下場。

想到此處,沈蘭池不由噗嗤輕笑出了聲。

陸麒陽自然也聽到了她的笑聲,登時惱了起來:“你還笑?”

他說罷,蘭池就聽到“嘩啦”一聲響,好像是他丢了手裏盛滿了水的木桶。

也不知那水潑到了何處?

沒一會兒,陸麒陽便利索地翻過了牆頭來,直直落到了她的面前。

“我早該知道,你就是這麽沒心沒肺的丫頭。”他冷眼說。

蘭池看到他的身影,微微一驚。不爲别的,隻因爲他現在的狼狽模樣——他還是從阮家逃出來的那副陣仗,沒穿外袍,裸着半身,隻是那修長勻韌的身體上添了幾道新鮮的鞭痕,看着便叫人生疼。

“你這傷……”蘭池唇邊的笑容漸漸隐去了。

“我爹打的呗。”陸麒陽不以爲意,語氣輕快,“小爺我倒是習慣了,不怕疼。”

沈蘭池默了一會兒,拽住他的手,直往自己閨房裏扯去。

“做什麽?”陸麒陽一驚。

“你進來!”蘭池道,“腳步輕點兒,免得吵到了綠竹,回頭又把我娘招來。”

蘭池進了碧帷裏頭,一手舉着一盞小紗燈,另一手在酸梨木的大櫃裏輕手輕腳地翻着,沒一會兒,便找出些青瓷底的瓶瓶罐罐來,又轉身對陸麒陽道:“這是我祖父折騰的生肌潤膚膏,抹在身上,包準你一點兒疤都留不下,整個兒白白嫩嫩的。”

聽到她這般說辭,盤腿坐在榻上的陸麒陽失了笑,低聲道:“白白嫩嫩?我又不是小姑娘,何必講究這麽多?”

“你不講究,我還講究呢。”沈蘭池口氣微帶不屑。

她将紗燈擱在床榻邊的八寶架上,就着豆芽似的火光,旋開了手中的瓶罐。青蔥似的指尖沾了一小團滑膩如脂的細嫩膏藥,再落到了陸麒陽的身上。

陸麒陽不說話了,也不動了,手擱在膝蓋上,便這麽安靜地看着她。

他平常總是一副輕浮作态,走路行事也是吊兒郎當的纨绔姿态;可真要脫了衣服,他卻有一身武人的瘦削緊實,通身上下竟一寸贅餘都不曾有,便如一匹四肢修長的野獸似的。若硬要說何處有所不足,那便是他的雙臂與腹背上都爬着或深或淺的疤痕,觸目驚心。

“你爹下手可真狠。”沈蘭池喃喃道。

“我爹在軍營裏粗野慣了,把從前在南蠻邊的那套也搬來了王府裏。可偏偏我娘也是武将家裏來的,一點兒都不攔着。”提到與自己向來脾氣不對頭的父親,陸麒陽語氣微帶不屑。

繼而,他拱了過來,用額頭去蹭蘭池的腦袋,笑嘻嘻道,“好蘭蘭,除了你,這世上可沒人心疼我了。”

他像隻等着主人家摸腦袋的看門犬,胡亂蹭個不停。如此一覽,蘭池沒法好好上藥。她想說上他一兩句,可一擡眼,便瞧見一副别樣光景——

世子爺的面頰被那豆大的火苗映着,生出暖人的昏黃色來,一雙含着笑意的眼,便如那含了水珠子的育沛金珀似的。也不知佛前鋪地的七寶,有沒有這雙眼十二分之一的亮堂?

蘭池愣了一會兒,手勁不知不覺就重了一分。繼而,她口中低聲:“我也不心疼你,一點兒都不。”

陸麒陽吃痛,險些呼出聲來。她頓時警覺,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外間,見綠竹沒有被驚動,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這人呀……”她用指尖反反複複撓着他胸膛處的一處舊傷,低聲歎道,“要你閉嘴安靜些,怎麽就這麽難?”

怎麽就……這麽難呢?

真難。

說罷,她仰起頭來,用雙唇堵住了世子未出口的話。

她沒握緊手中的小瓷瓶子,一個不小心,便松手讓其落了下來。好在陸麒陽穩穩一接,這才不至于讓這個瓷瓶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的手得了空,便攀上男人的脊背去,慢慢摩挲着他的背骨。一小節、一小節,如撫易碎器物。待指尖掠過他尾骨處微微凸起的疤痕時,細長的手指便輕輕一顫。

兩人交纏的影子投在牆上,微晃了一會兒。旋即,他低了頭去,安安靜靜地抱着她。

“現在你信了?”沈蘭池挑眉,用手指點了點他的後背,“信我不想做太子妃,隻想嫁給你了?”

“我信了——”他在她耳旁低聲地說,“我不打算把你讓給旁人了,無論是陸兆業,還是陸子響。”

“你還想過将我讓給陸子響呐?”沈蘭池的手指戳得重了一些。

“那陸子響也天天偷着瞧你,你沒發覺?”陸麒陽問。

“他看不看我,關我什麽事兒?”她有些奇怪。一會兒,她低垂了眼簾,悄聲說,“我睡不着。一閉上眼,就想到今夜在阮家遇到的事兒。……有些怕。”

陸麒陽用手指撩起懷中女子的一縷發絲,道:“我陪着你就是。”

說罷,他舉起那擱在八寶架上的紗燈,一口吹熄了。

漆黑的夜色複又籠下來,将他的人影都匿去了。沈蘭池摸索了一下,握到他的手掌,便安心地躺入薄被裏頭去了。雖眼前是一團漆黑,可她掌心裏卻是實實在在的一片暖洋洋。

“世子爺,奉勸您一句,别在這時候打什麽歪主意。”她在夜色裏悄悄一笑,舔了一下唇角,道,“不然,我會比您更橫。”

***

次日,沈家二房。

主母肖氏所居的甯祿居裏,草木披芳,新葉垂碧,一徑青石子路被灑掃得光潤無塵;雕了八副流雲樣的抹漆大門旁,守着兩個婆子。另有幾個好事丫鬟,正聚在檐下窸窣而語。

雖隻是幾個灑掃的二等丫鬟,可這幾人卻一身氣派嶄新,和那小戶商家的女兒比來也毫不遜色。

“可聽說了嗎?大少爺房裏的春喜呀……”

“這已是不知第幾個了!”

“誰讓她整日賣弄風騷?合該如此……”

幾個小丫鬟正竊竊譏笑着,守在門口的婆子便瞪了她們一眼,道:“夫人還在裏頭呢!鬧些什麽?”

頃刻間,那些小丫頭便閉口不言了。

須知這二房的月銀比别處都高些,二夫人雖爲人刻薄,卻從不願意落了派頭,給的賞錢總是最風光有面子的。以是,這幾個丫鬟都想一輩子留在這甯祿居裏。

一門之隔,二房的庶女沈苒正垂着頭坐在肖氏的涼榻前,小心替嫡母垂着腿。

甯祿居裏寶香氤氤,肖氏的幾個丫頭都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肖氏偶爾低頭,看到沈苒那截嫩生生的細細脖頸,便不由想到沈苒那同樣弱柳扶風的姨娘來,心底立即便有一股無名火起。

“你是泥巴捏的人?”肖氏沒好氣道,“手勁怎的那麽小!說出去了,人家還道是我這個做嫡母的苛待了你,沒管夠你的吃喝。”

肖氏一見到沈苒,便極是來氣。想她肖玉珠要強了一輩子,竟在過門才沒倆年時,便不小心讓一個丫鬟爬了夫君的床,還順順遂遂地生下了沈苒這個玩意兒來。當了姨娘後,那賤婢更是終日搔首弄姿,招引得沈二老爺時不時歇在她房裏頭,又如何不惹人心煩?

姨娘有二老爺護着,她磋磨不得,那小小一個庶女沈苒,她總能磋磨了罷?

沈苒被嫡母挑剔了幾句,卻嗫嗫不敢多說,隻是更仔細地替她捶腿。

肖氏見她跟個悶葫蘆似的,三棍子敲不出一口氣來,心裏也有些無趣,便一揚手,不耐道:“成了,你先回去歇着,少在我面前晃悠,平白給人添煩。”

沈苒微垂了脊背,應了聲“是”,小步退了出去。

恰在此時,肖氏的大丫頭藍田從外頭回來。她湊到肖氏耳旁,低聲嘀咕了些什麽。肖氏聽罷,蹙眉道:“不就是個丫鬟?粗手粗腳的,能有多嬌貴?受傷了,養着便是。”

頓了頓,肖氏又有些不安,喃喃自語道,“不成,如今正是庭康選官的關節眼兒,可不能鬧出事兒了。”她招手叫藍田更湊近些,與自己的貼身丫鬟耳語了一陣子。

藍田聽了,領了命,複又出門去了。

肖氏叫另一個丫頭替自己整了钗環,姗姗出了甯祿居,朝着沈二老爺的書房去了。待扣了門後,她入了書房,笑臉相迎,問道:“老爺,庭康的那事兒……”

沈二老爺沈辛殊聞言,微一蹙眉,道:“再說罷!如今大哥正惱着,一時半會兒也不願去辦這事兒。”

肖氏氣結,揪着帕子,怨怼道:“大哥近來這是怎麽了?從前他時時刻刻記挂着老爺您的恩情,如今怎麽反倒做起了個忘恩負義的人!眼看着七月便要選太子妃,可桐兒的事遲遲沒有着落便罷了,怎麽如今替庭康選個官也不成了?”

肖氏本指望着沈二老爺幫着自己,可沈二老爺卻狠狠拍了一下桌案,驚得肖氏差點跳了起來。

他怒道:“還不是要問你做了什麽好事!我雖救過大哥兩次,可這恩情也是經不起折騰的。你讓侄女兒在天家面前丢了臉面,又落了水,莫非你真當大哥什麽都不知道!他攔着嫂子不借機折騰你,便是對你格外開恩了。”

肖氏想到剛嫁來沈家時,嫂子沈大夫人那副雷厲手段,忍不住向後瑟縮了一下。随即,她馬上把繡帕按上了眼角,假模假樣地哭了起來:“哎喲,老爺呀,這還不是爲了桐兒?大哥遲遲不給個準信,我這個當娘的,也隻能自己咬咬牙替桐兒鋪路了!”

想到太子妃一事,沈二老爺也頗有些頭疼。

安國公府裏隻要挑一個女兒嫁給太子便好;不是蘭池,就是桐映。沈二老爺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借着當年救命之恩,讓沈大老爺答應将沈桐映嫁給太子。

隻是這事,他提了有快一年,都不見沈大老爺松口。近來,京城中還有流言說安國公府要将長房嫡女嫁給鎮南王的,讓沈二老爺極是摸不着頭腦。

也不知道大哥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最怕的,則是……

“怕就怕,大房那頭改了主意,不打算跟着太子了。”沈二老爺想到阮家那事兒,心底便滿是惑意。

沈辛殊與江北流寇,書信往來已久。

有些見不得人的腌臜事兒,他便讓這些流寇去做,再扣個“竊賊”的名頭,好瞞天過海去。阮迎與他于官場積怨,他本想與熟悉的流寇通了口風,讓阮迎嘗個教訓。可那挑好的流寇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當夜,連帶着那封仿造的二皇子書信也不見了。

能有這般本事的,恐怕也隻有那對他了如指掌的大哥沈辛固了。

太子殿下可是安國公府未來的指望,太子與沈家從來都是捆在一塊兒的。若要這繩子在哪日松開,也隻有太子殿下知道了那事兒……

沈辛殊的心底,陡然沒了底。

***

過了幾日,京中忽然隐隐有了一道流言,說河間王與阮迎有了口角之争,遂醉後操戈傷人,以至于阮家死傷甚多。這消息本被壓得死死,百姓一點兒也不知情。可不知是誰漏了點口風出來,流言轉瞬間便鋪天蓋地滿京皆是,街坊巷口,皆有論及。

若是那河間王出來吱一聲,撇個清倒也罷了;可偏偏天家人對着這事遮遮掩掩的,從不提起,河間王也是閉門謝客,稱病不出,隻當這事兒沒發生。如此一來,此事反倒引來了百姓的不平。越是遮掩,便越是如此。更何況阮迎出身寒微,平素辦案理事官名頗好,甚得百姓愛戴。

皇宮之中,自然一片忙亂。

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又過了小半月,待那流言甚嚣塵上之時,阮迎竟現了身,說京中流言皆是無稽之談,此事不過是流盜伺機報複罷了。先前自己重傷纏身,拖累了河間王清譽,多有愧疚雲雲。

百姓聞言,怨聲漸小。

同月,楚帝提拔阮迎長子阮濤,又爲太子陸兆業定下側妃阮碧秋,以示撫恤。此等仁愛之行,轉瞬便扭轉滿朝噓聲。京城上下,皆稱贊起楚帝的寬範厚恤來。

陸兆業得知此事時,已是塵埃落定的次日了。

東宮的書閣内,金頂香爐熏煙細細,龍腦沉香萦着書卷墨氣。數列藏書,皆精心編秩,無有素蟫灰絲之流,足見主人之愛重。當中的藏書壁上懸着一軸山水圖卷,畫的是一片寂寥荻花洲。

陸兆業挑起畫軸,露出藏在其後的暗格來。隻見暗格上設着一道金表牌位,上書“應氏采芝之位”。他剛想去挑根香燭,便聽到書閣外有人求見,便重正了畫軸,命來人入内。

來者乃是乾儀宮的宮人,他與陸兆業密語幾句,陸兆業随即面色一變。

“孤要去一趟慈恩宮。”他一撩衣擺,大步向外跨去,劍眉緊皺,“父皇怎不與孤事先商量此事?”

那宮人跟在陸兆業後頭,不敢吱聲。看得面前的太子殿下一身匆忙,他心底卻是另一個主意——

他雖不知曉到底發生了何事,可自己好歹也是日夜守在乾儀宮的老人,多多少少還是能猜到些的。事關天家顔面,河間王又與陛下感情甚笃,陛下自然是會竭力蓋過此事。一個太子側妃之位,又算的了什麽呢?

陸兆業到了慈恩宮,不等丫鬟通傳,便大步入了殿内。沈皇後正坐在矮腳小幾後,面帶微愁。不過,雖眉染輕恙,可她依舊着一襲榴色華服,髻間簪金别玉,豐容盛飾,一如往昔。

“太子來了?”沈皇後擡起頭來,愁意更甚,“母後知道你是爲何而來。隻是這阮氏乃是你父皇定下的,母後也不好退了人家……”

陸兆業行至漆窗前,面容如覆霜雪,口中道:“母後,若是要先納這阮氏,隻怕沈家人不會同意。”

——且那沈蘭池……

她是何等女子?怎會容得下側妃?

這話說到了沈皇後心坎裏,她頓時唉聲歎氣了起來。

也不知乾儀宮那兒發生了什麽,竟讓陛下生生給太子塞了一個側妃來。

如此一來,她要如何和安國公府交代?在娶正室之前便納側妃,換做是楚京之中的任何一位貴女,恐怕心裏都過不得這道坎。退一萬步說,哪怕蘭池安安穩穩地嫁了過來,日後也要在宮裏被嘲得擡不起頭來。

她那侄女兒何等心高氣傲,又豈會願意蒙受此等奇恥大辱?

想到從前太子對沈蘭池不聞不問的行徑,沈皇後就氣得胸口發悶。她道:“現在知曉蘭兒的好了?從前你對人家冷心冷肺的,如今出了這事兒,蘭兒怕是不會願意再嫁你。”

陸兆業攥在袖中的手微一握緊。

漆窗外有一片靜湖,隻是那如鏡湖面卻撫不平他心底怒意。陸兆業甩了袖,冷聲道:“母後,莫非兒臣非得娶那沈蘭池不可?”

說罷,他如來時一般,面帶寒意地出門去了。

“太子……太子!”沈皇後急急地喚了兩聲,可陸兆業卻不曾回頭。

她隻得自己幽幽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

沈皇後知道,是自己急了些。陸兆業爲人孤高,最不喜的便是旁人對他指手畫腳。這娶妻一事,若是逼得太急,反而會适得其反。

想到那初冬就要過門的阮側妃,沈皇後心底便是一陣惱。

唯有沈家的女兒嫁給陸兆業,方能鞏固她背後安國公府的地位,也能助她坐穩後位。雖此事有些對不住那千裏挑一的侄女兒,可也隻能讓她委屈一下,嫁過來再說了。

讓她熬上一熬,日後成了國母,那便有享不盡的福氣了。

“來人。”沈皇後正了下髻上鳳簪,道,“替本宮書個帖子,叫安國公府的二小姐來慈恩宮小住幾日。”

***

皇後的帖子到了安國公府,沈大夫人卻不大想接。

她知道自己這個皇後小姑子打的是什麽主意,因此更不願意讓蘭池入宮去。

沈大夫人并不知悉這阮家與陛下之間的門門道道,隻知道陸兆業與阮碧秋有牽扯在前,如今又要在迎娶正妃之前納側妃。

此等行徑,隻要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做不出來,更何況是當今太子?

她剛想随便找個借口打發了慈恩宮的宮人,沈大老爺卻在這個時候來了。聽聞沈皇後要蘭池入宮去,沈大老爺便對蘭池道:“還不快去收拾衣服?”竟是打定主意要蘭池到慈恩宮裏去住幾日。

沈大夫人心有怨氣,忍不住道:“老爺,那太子也太不像話了!有哪個有頭臉的人,會鬧出這等笑話來?且不說那側妃出身寒族,單是提前納妃一事,便足叫人心寒!又不是那續弦填房之流,竟然做出這等不合禮教之事來……”

沈辛固默了半晌,慢聲道:“不可妄議天家。”

他這話說的極穩,像是根本不容人反駁。

沈大夫人氣結,瞪了沈大老爺一眼,擰着手帕走了。沈蘭池追在母親身後,扯了扯她的袖口,乖巧道:“娘,女兒到宮裏去住幾天便是了。皇後娘娘可不是旁人,是女兒的親姑姑啊。”

聽到她這懂事的話,沈大夫人心底微微一絞。

那皇後娘娘确實不是旁人,可若将心比心,皇後如有親生女兒,又怎麽舍得将其嫁給這樣一個男子呢?

沈大夫人憐愛地摸了摸蘭池的臉頰,輕聲道:“從前娘也覺得太子殿下是個良人,可如今娘不這麽覺得了。”繼而一歎,并未多言。

她也隻是如此一說而已。

即便知道太子不是個好夫婿,那又如何呢?隻要安國公府還要向上爬,安國公府的姑娘便得嫁入東宮去。不是蘭池,便是那二房的桐映。到時候入了宮,被那些娘娘、公主們嘲得做不了人,眼淚又該往哪兒吞?

沈桐映……

想到此處,沈大夫人的心思忽而微微一動。

“蘭兒,你先回去歇息吧。”沈大夫人催她,“娘心裏悶得慌,去找你二伯母說說話。”

蘭池向母親告退,回自己院子裏了。

——入宮?

她當然是要去的,畢竟她還有自己的事兒要做,可不能因爲陸兆業在宮中,便臨陣潰退了。

入了夜,她本想梳洗後便睡了,可坐在窗前時,她卻借着月光,瞥見一道身影在馥蘭院外反複踱步、躊躇徘徊。那人一副猶豫不絕模樣,原是她的父親沈辛固。

興許是因着不在人前,沈辛固卸了平日那副威嚴作态,顯露出一分老态來,鬓間早染的霜白色,被月華洗練得越發刺目。

他反複踱了一陣子,偶爾擡起頭來,望向馥蘭院的方向,似在喃喃自語着什麽。許久後,他對着空空如許的庭院長歎一聲,倏忽挺直了脊背,漫步似地離開了。

自始至終,蘭池也不知道父親本想對她說些什麽。

她在窗前坐了一陣子,忽而想起一樁事來。

從前自己因落水而高燒不退時,沈家的人輪流來探望她,上至那剛剛做了皇後的姑姑,下至二房的堂兄,全想着法子來關照她。獨獨隻有父親沈辛固,從未在她病榻前露過臉。

隻是偶爾,她會在睡夢中聽到娘與何人在交談。來者總是簡聲短語,隻問兩三句話,多是“病情如何”、“可有好轉”,又或者幹脆不語,隻留娘一個人在那兒,似喃喃自語般唠叨不停。

那時,年幼的蘭池曾問過沈大夫人,爲何爹爹不來看望她,可是她又在哪裏惹怒了爹爹?沈大夫人隻笑不語。過了好半晌,沈大夫人才道:“你爹呀,是個不會講話的悶葫蘆。這葫蘆裏裝着什麽,你娘至今還沒摸透呢。”

也不知過去了如數多年,她的娘親可有摸透這口葫蘆裏裝了何物?

***

次日,宮裏頭的馬車到了安國公府門口,接了沈蘭池入宮。

慈恩宮半打了透風的竹簾子,風一動,滿園舒香便越過那粉牆朱瓦,溢滿椒室。

雖太子忽而多了個未過門的側妃,可沈皇後面上卻沒有分毫不對,該笑便笑,該柔便柔。堆翠攢金的發髻上,南珠鳳簪依舊惹眼非常。簪上垂下寸許長的墜珠,顆顆都熠熠生光。

“蘭兒,近日南邊貢上來一匹雲鞘絹,是極好的料子,我看着便襯你。”沈皇後笑意盈盈,叫宮裏的侍女取來衣料和量尺,道,“姑姑知道你自小就愛這些物什,便想給你做身新衣。”

宮女捧來了那貢絹,隻見這月白灑朱砂的料子果真是織工精巧、如轉流雲,讓女子移不開眼去。沈蘭池眸光微亮,愛不釋手地撫了又撫,口中贊許非常,卻一點兒都沒提那阮碧秋的事兒。

沈皇後見蘭池滿心都鋪在那衣料上,心裏微微松了一口氣。

想來,蘭池還是想要她頭上這支鳳簪的,以是,才絕口不提太子提前納妃一事。

“皇後姑姑,”蘭池看完了那雲鞘絹,将手從柔滑似水的衣料上收了回來,狀似無意道,“蘭兒想問一件事兒……這事兒,蘭兒已想了許久了。”

“你說便是。”沈皇後倚在美人榻上,笑面輕柔。

“先德妃娘娘……”沈蘭池慢悠悠問道,“可是犯了什麽錯?”

沈蘭池的聲音極是漫不經心,她的眼光甚至還流連在那衣料子上,不曾旁移。可正是這麽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卻讓沈皇後那端莊的笑顔略略一僵。

繼而,她撫了下耳旁翠綠玉珠,款聲道:“哪個宮女敢在你面前嚼舌根?真是無稽之談。”說罷,她的眸光在四下銳利一掃,叫那些侍奉的宮人都低垂下頭來。

“倒不是哪位宮人胡說八道……”蘭池坐到了美人榻旁,對沈皇後道,“我看兆業哥哥總是偷偷摸摸在書閣裏祭拜先德妃娘娘,這才想着,是不是先德妃犯了什麽過錯,才讓兆業哥哥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爲先德妃娘娘設靈位。”

沈皇後聞言,呼吸微微一亂。

她眸光略顯不安,戴着玳瑁鎏藍護甲的手指胡亂地撥弄腕上手钏,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來。

好一會兒,沈皇後才扯出一個笑來,急急道:“先德妃乃是因爲産後體弱,這才去了的……至于太子他……這,想來是因爲孝順又心誠,這才在觸手可及處設了個靈位。”

沈蘭池作恍然大悟狀,道:“是蘭池亂說的,還請姑姑不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沈皇後道。

忽而間,砌着水磨方磚的地上傳來叮當一聲輕響,竟是其中一枚金手钏被沈皇後不小心掰松了,從她腕上滑落下來,跌墜在地。

一旁垂首的宮女連忙過來撿拾起了那手钏,恭恭敬敬地捧至了沈皇後面前。

沈皇後盯着宮女掌心裏的手钏,好半晌後,她陡然對那宮女喝道:“笨手笨腳的!也不知是誰教你這麽服侍人的?”說罷,一把奪過那手钏,怒道,“還不快下去領罰?”

那宮女雙膝一跪,顫着聲兒說了句“娘娘恕罪”,便膝行着退了出去,小臉蒼白。

待那宮女退出去了,沈皇後這才柔了嗓音,轉向蘭池,道:“你姑姑與德妃,從前可是再要好不過。”沈皇後的眼簾微微一翕,面上浮出追憶之色來,“姑姑與德妃娘娘同年入的宮,說是‘情同姐妹’也不爲過了。隻可惜,天妒紅顔……”

久久一歎後,沈皇後複又緊緊盯住了蘭池。

“蘭池,你當真看見太子私設德妃靈位?”她問。

此刻,蘭池忽而覺得,沈皇後不再是平日對她體貼有加、關切溫柔的姑姑了,而是一位威風八面的六宮之首、一國之後。

沈蘭池的唇邊,慢慢綻出了一抹輕快笑意。

“是呀,就在兆業哥哥的書閣裏頭,藏在一副畫後面呐。隻不過那書閣平常不讓人進去,我偷偷摸摸溜進去的。不然,我也是不知情的。”沈蘭池道。

沈皇後眸光一動,護甲戳入了掌心之中。

“這事兒,萬勿對旁人提及。”沈皇後道,“便是你爹娘也不可。若不然……蘭兒,你怕是拿不到姑姑的鳳簪了,也做不成沈家的下一個皇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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