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間漏過幾許明色,隔着窗紙,不遠不近地傳來幾聲輕快的啾啾鳥鳴。頭頂的淡色紗帳上,一隻瑞鶴展翅掠過霄漢。
她用手指揪緊了薄被,另一手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自己的額上,慢慢地撫着。
昨夜夢中的場景,又重浮現在她眼前。明明那隻是個夢境罷了,她卻覺得額間灼熱無比,仿佛還能察覺到世子落下親吻時的呼吸。
“隻不過是個夢罷了……”她用手背掠過額間,如是喃喃自語着。
又何必庸人自擾?
時間已然不早,她喚來了丫鬟梳洗更衣。方在自己房間用了早膳,蘭池的兄長沈庭遠便來了她房裏。
沈庭遠恰好二十出頭,生得便如一杆修竹般,瘦削挺拔,滿身文人書卷氣。他自小跟着祖父沈睿習字讀書,性子略有些文弱;與二房那幾個野心勃勃的堂兄不同,沈庭遠平素隻愛舞文弄墨,于仕途上并無什麽大志。隻不過,他是沈家長房男丁,必然是要肩挑重任的。以是,沈大人特地活動了一番手腕,在朝中給沈庭遠撈了一個禮部侍郎的位置。
“妹妹,爲兄聽娘說……”
沈庭遠見到蘭池,說話聲音便有些吞吞吐吐起來。他是個慢性子,總是旁人推一下,他才動一下。因此,在向來有主見的沈蘭池面前,他便顯得有些弱勢了。
“爲兄聽說,你對世子他……”
聽到沈庭遠半天還說不完一句話,蘭池便接了下去:“是,蘭池覺得世子爺是個良人。”
沈蘭池知道,哥哥必然是受娘所囑托特意前來勸她的。
“妹妹,你還是别鬧了。”沈庭遠歎了口氣,在蘭池面前坐下,好聲勸道,“爲兄知道,你一直不大喜歡世子。可他畢竟姓陸,日後你嫁入了東宮,也時時會見到他。你且收斂些,不可再作弄世子。”
聽到兄長的話,蘭池并不感到意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在幾日間改變家人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要想不嫁陸兆業,還需徐徐圖之。
沈蘭池眨了眨眼,對兄長說:“若是蘭池真對陸麒陽傾心相許呢?哥哥可還會勸我安分嫁給太子殿下?”
沈庭遠嗫嚅了一會兒,道:“若是你真喜歡世子,那自然是你的己身之幸來得要緊。隻是,世子平素貪玩,恐怕不是你的良人。”
“有哥哥這句話在,蘭池便放心了。”她點了點頭,笑吟吟答,“蘭池心底有數,不會鬧得太過分。”
她越這樣說,沈庭遠心底就越沒底。
她這個妹妹一向沒有規矩,在私底下被寵壞了,像是個無法無天的壞小子似的,幹出過許多根本不像是大家閨秀所做的事情來,譬如女扮男裝調戲丫頭,又譬如偷喝爹私藏的好酒。表面上看來,她是個儀姿端莊的麗人,私下卻是個令人頭疼的活潑性子。往往沈蘭池說讓他安心的時候,正是他最不能放松警惕的時候。
“二皇子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待他回來,陛下必然要替他接風洗塵。若是妹妹在這段時日出了什麽差錯,那可不好。”沈庭遠憂心忡忡,又勸了一句,“切記不可貪玩。”
聽到沈庭遠的話,蘭池忽而微微一驚。
光顧着想與陸兆業的糾葛了,她竟然忘了這件事兒——四月始夏之時,代上南巡的二皇子陸子響終于回京了。
“二殿下幾時回來?”蘭池問。
“算算日程,也就這三四天的事吧。”沈庭遠答,“别惹惱了娘,到時候又把你關在家裏。就算你哭天喊地,爲兄也不會來放你。”
“嗳,哪兒的事?蘭兒不是一向最聽話?”沈蘭池笑了笑,不以爲意。
她從前貪玩,常常被母親沈大夫人禁足在家。小小閨房,百無聊賴,每次禁閉都讓她幾乎要長出蘑菇來,隻得變着法子求兄長帶她出去偷偷玩會兒。
隻不過,後來的她找到了更有趣的解悶方式,便不怎麽求沈庭遠了。
沈庭遠又磨磨蹭蹭地交代了些話,差點讓蘭池也不耐煩起來,這才遲遲起身離去。待房裏隻剩下了自己,沈蘭池便倒弄起筆墨來,抓耳撓腮地想寫些什麽。
二皇子陸子響回京……
她記得前世時,正是在陸子響的回京路上,載着二皇子的馬車不慎翻落懸崖,讓陸子響落下了半身傷,日後常常複發,做事多有不便,這也白白讓陸兆業得了幾分便宜。
這一世,她才不希望陸兆業那個白眼狼再活得這麽順順當當。
當今聖上膝下有兩位皇子:皇太子陸兆業,二皇子陸子響。兩位皇子各有風姿,令人神往。陸兆業的生母是德妃應氏。德妃體弱,在誕下陸兆業不久後便故去了。恰好沈皇後入宮數年,一直未能有孕,陛下便做主将陸兆業記在了沈皇後名下,将其當做嫡長子撫育。
陸兆業外貌俊朗,性子卻極疏冷。因爲這份淡漠,他并未多得幾分陛下的厚愛。與之相比,二皇子陸子響則更受寵愛。
陸子響爲貴妃柳氏所出,外家之顯赫,不輸安國公府沈家。柳貴妃受寵,陛下愛屋及烏,對二殿下自出生起便是寵愛非常。
數年後,陸子響果真不負衆望,出落爲一名不驕不躁、能文能武的翩翩君子,令群臣交贊非常。常有人在私底下說,若非“嫡長不可廢”這條規矩,又兼之陸兆業身後有沈家鼎力相助,隻怕陛下早就改立更親近的陸子響爲太子了。
沈蘭池一邊想着,一邊落了筆。她原本想寫個“陸子響”,可筆墨一成,她卻發覺自己寫了一個“陸麒陽”,頓時有些懊惱。于是,她揉皺了那紙,随手塞到了一旁。
過了幾日,便是二皇子陸子響回京的日子了。
沈蘭池打定主意,要陸子響全須全尾地平安回京來,因此在心裏盤算了許多事。天才蒙蒙亮,她就換了騎裝,偷偷溜出門去了。
臨到門口,沈蘭池卻聽到一聲嬌嬌的女子嗓音:“二妹,你這是去哪兒?沈家女子當以娴靜爲儀,像你這樣活潑好動可不好。”
沈蘭池聽着這聲音,便知道來人是誰了——她的堂姐,二房的沈桐映。
果不其然,不遠處的遊廊裏立着個鵝黃衣裙的女子,眉眼裏還能找出幾分與沈蘭池的相似來,正是沈桐映。
這沈桐映平常看蘭池不大順眼,總喜歡出口嗆人,找一找蘭池的麻煩。但沈蘭池是個淺薄人,看人先看臉。隻要對方長得漂亮,心底就已原諒了三分。沈桐映模樣生的好,因此沈蘭池看着她便覺得賞心悅目,也不大計較沈桐映總是在找茬的事兒了。
“是是是,大姐姐教訓的是。”沈蘭池打了個哈欠,眯着眼,緊緊瞧了一陣沈桐映那如花似玉的臉蛋,直盯得沈桐映一陣惡寒。
眼看着沈桐映渾身不自在,蘭池輕笑了一聲,策馬出了府門。她一路奔馳,晌午時分,在楚京城外的山道上遇見了陸子響的車馬。
看到陸子響的車隊安然無恙,沈蘭池心底略松了口氣。
一列衛兵身着輕甲、策馬慢行,踢踏的馬蹄聲在山間回蕩着。爲首的衛兵見着前面行來一騎裝麗人,仔細一看,見是安國公府的小姐,便速去禀報了馬車中的人。
未多久,那車隊便停了下來。馬車簾子一動,探出一名年輕男子的身軀來,那男子模樣硬挺,通身上下含着貴氣,可眉宇間卻并無淩人傲氣,反而有幾分平易近人,正是二皇子陸子響。
“沈小姐?”陸子響笑了一下,面覆暖意,道,“你竟然提前這麽遠來接我。”
沈蘭池早就想好了來見陸子響的理由。她下了馬,先行禮,又從袖裏抖出一串古舊的銅錢來,掂了掂,道:“我是來替鎮南王世子爺跑腿的。他前幾日花了血本,買了新寶貝,迫不及待想請二殿下看上一眼,鑒個虛實。”
陸麒陽是個出了名的敗家子弟,有些自以爲風雅實則不大上台面的愛好,譬如混迹在那拍行、市井,買下所謂“地裏挖來的前朝寶物”、“祖傳的舊時錢币”,美其名曰“藏品”。隻不過他雖愛買,也有錢買,可卻沒眼力;十有七八,都是被人當做冤大頭,狠狠宰上一筆。好在,陸子響對此頗有造詣,因此陸麒陽常常把自己買的玩意兒捧給陸子響,讓他幫忙鑒個真僞。
蘭池是沈家人,再怎麽說,也不該與陸子響有所牽扯。若要說什麽“親自來迎接二皇子”、“關心二皇子安危”,那就顯得有些别有所圖了。
前一世,陸麒陽在二皇子回京前夕惹怒了鎮南王,被鎮南王一頓棒打後關在家裏養傷,出不了門,因此沈蘭池極放心這個借口。
至于陸麒陽那兒怎麽圓謊麽……
自己人,好應付。
“哦?是麒陽托沈小姐來的?”陸子響一撩身後車簾,疑惑道,“可麒陽恰好也來了,你們這是……說好了的?”
陸子響身後的馬車裏,又探出個男人來。乍一看,倒是一位惹人面紅心跳的王孫貴胄,面龐俊俏、玉冠紫帶,可他手裏還抓着一小把白果,衣領裏落着瓣白果殼,看着便有幾分不像話。
一見着陸麒陽那張臉,蘭池就懵了。
陸麒陽怎麽在這兒?
莫非是她的重生,改變了一些事情的軌迹?
她愣了一會兒,心思立刻轉了起來。可無論怎麽想,心底都隻有一個念頭:糟了。
陸麒陽可是與她最不對付的人,他定會戳破她的謊言,再好好嘲笑她一番不可。
“麒陽,你要鑒東西,何必麻煩沈小姐跑一趟?”陸子響似有些無奈,笑說,“還是你又戲弄沈小姐了?這可不當是陸家男兒所作所爲。”
沈蘭池有些不安。
陸麒陽可不是什麽任人欺負的老實人,爲了不被陸子響責備,隻怕他下一刻就要奚落她了。她都想到陸麒陽會說什麽了——“沈大小姐真是個騙人精”。
她望了一眼陸麒陽,本來想給他使個眼色,讓他幫着圓謊。隻是小世子看也不看她,懶洋洋地一撚修長手指,把衣領裏的白果殼挑了出來。這副散漫的樣子,叫沈蘭池看了心底就幹着急。
“哦,沈大小姐不來,麒陽倒還忘了這件事。”
陸麒陽挑完了白果殼,終于露出個無聲的笑來,那笑意似春日午後的陽光似的,叫人心底變得懶懶的,“先前和她吵了一架,便想捉弄捉弄她,讓她跑一趟腿。隻是沒料到她挑了今天來,恰好在這兒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