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晟聲音突然低了下來,
“況且,我離朝之後東陵的朝政大權已經掌握在了慕容蒼的手中。我的眼線來報,父皇的身子如今每況愈下,已是強弩之末。父皇一旦辭世,慕容蒼必将排除異己登上大寶。就算我此戰已分勝負,領着衆将凱旋而歸,他也必定會不擇手段将我絆住,至少在他登基之前,我絕不可能順利回到京都。而他一旦登位,我再回去,等于狼入虎口。”
“可就算你攻下西涼,慕容蒼豈會任你坐擁大軍在外不歸?到時他一道聖旨召你回京,你難道能拒絕,讓他順勢扣你一頂抗旨不遵甚至意圖謀反的帽子?”
唐果兒微微挑了挑眉,慕容蒼雖是自傲狂妄之輩,但是他從小被當成江山接班人來培養,對帝王之術不可謂不精。
慕容晟在他眼裏,必定是一顆必須要拔出的釘子,即使慕容晟避開,又豈是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聞言慕容晟非但沒露出半點擔憂之色,反而慢慢笑開了,他的眸光漸涼,如同棋盤上的白子,溫潤中帶着冷冽,“這一點,我從不擔心。慕容蒼注定不可能名正言順的登上皇位。”
“爲何?”
“臨出征之前,父皇曾交予我一樣東西,廢太子诏書!”慕容晟沒有過多的表情,甚至也沒有太多的欣喜。這道關乎東陵國運,決定了一國之君,對他的目标起了重大推動作用的诏書,對他而言,就如一張寫着普通詩歌的紙一般,不輕不重。
可是,唐果兒卻被徹徹底底震撼了,皇上曾單獨召她,想将她配給慕容晟,那時他雖表現出對慕容晟的疼愛有加,但并沒有一點打算廢太子的念頭。怎麽突然之間就給了慕容晟這樣一道诏書,還是秘密給的?
不過,唐果兒很也就想明白了。外戚專權一直是帝王的禁忌,南宮一族即使再謹慎低調,終究還是被皇上惦記上了。
也是,如果她是皇上,也無法容忍南宮一族現在的勢力,不僅将後宮大權一攬在懷,朝堂文官一派,三人中必有一人與南宮家有牽連。
如果慕容蒼順利登位,東陵江山離移姓也就不遠了。
五石散迷失了皇上的神智,倒未完全攪亂他的理智,慕容晟的确比慕容蒼更适合當皇帝。
唐果兒将手中的黑子放回墨玉罐中,同時伸手将棋盤上除去靠左方的那兩顆白子之外的所有白子一個一個也撿回了自己手邊的罐子。慕容晟雖對她的舉動甚是不解,但隻是看着,并沒有出聲阻止。
直到棋盤上隻剩下正中央的一片黑子,以及左方的兩顆白子,唐果兒才停下手中動作,收回手不自覺地撫摸上小腹,
“攻下西涼皇城,你就能與慕容蒼各占半邊天下,達到表面上的制衡。而皇上應該會幫你吧,讓你手中的廢太子诏書将慕容蒼從名正言順繼位拉入篡位奪權的深淵。看來西涼覆滅,是你天下大計中重要的一環,既然如此,我就幫你一把,讓你早日奪得天下,我也好早日抽身離去。”
慕容晟神色驟然一冷,面色僵硬,渾身刹那緊繃。
直到現在她竟然還想着要逃離他?她肚子裏懷着近六個月的胎兒,是他們的孩子!難道,這都還不夠讓她留在他身邊嗎?
“我不會讓你走。”慕容晟壓下驚懼的怒火,堅定萬分徐徐道,“這天下,我要你陪我一起将它踩在腳下。而後宮,也将隻是你我二人的後宮,我的權利不需要女子來穩固!”
“身在其位,不是事事都能由着你,六宮粉黛三千自古長存,千百年傳下來根深蒂固的制度與思想,你一朝一夕之間想改變談何容易?到時朝臣緊逼,百官啓奏,你又當如何?”
唐果兒并沒有因爲這話就感動,能說到不一定能做到,她不是不相信慕容晟,而是不相信這個時代迂腐的陳規。
慕容晟伸手握住唐果兒放在腹部蔥白的指尖,“我現在怎麽說你都會心存疑慮,我會用行動來證明一切。”
唐果兒扯了扯嘴角,抽回手,但笑不語。她将目光落回棋盤上,轉移開話題,
“我支持你從穿過無壽山突襲西涼腹地,但是這場仗,隻能由你領兵前去,給我十萬大軍,我留駐鴻門。”
“不行!”隻是一瞬,慕容晟就明白了唐果兒用意,斷然拒絕。
唐果兒料到慕容晟會有這樣的反應,不急不躁分析道,
“如果你我同時離開鴻門,既沒返回肅州,也沒有繼續進攻,赫拉必定會疑心我們是進入了無壽山。因爲我是馭獸師,無壽山猛獸再兇猛也成不了威脅。赫拉一旦起疑,勢必調兵嚴守無壽山外的三州兩城,突襲計劃就等于泡湯了。”
“相反,我留下來,一來可以迷惑赫拉,讓他以爲你還在軍中。二來,就算他發現你不知所蹤,沒有我這個馭獸師,他也無法斷定你是去了無壽山。如果與此同時,找一個人假扮你,領一小股軍隊前往肅州,赫拉的疑心更會直線降低。”
唐果兒說着其中利害,指尖在渾着黑白棋子的罐子裏輕輕攪着,棋子發出細微清脆的碰撞聲。
“就算這樣也不行,赫拉一旦反撲鴻門,你領着十萬大軍根本無法抵擋!留下你等于将危機留給了你,我做不到!”
慕容晟雖深知唐果兒所說的是對拿下西涼最有利的辦法,但這樣的辦法若是需要用她的安危來博取,他甯願不要!
她和孩子,他賭不起!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反正鴻門,澗州,懷州都是西涼的國土,丢了也不會覺得可惜。如果實在無處可躲,我就領着大軍去西北糧倉永州投奔威武大将軍。”
唐果兒說這話的時候,眸色狡黠,一改近來沉靜的性子,透出些許俏皮。
慕容晟愣了愣,還是抿着唇不肯點頭,隻因這個決定對他而言實在太難,他甯可自己面臨危機。
“你若是還不放心,就讓元勳帶着暗衛留下來保護我,他們的本事你最清楚,就算鴻門失陷,護我離開想必是綽綽有餘的。”唐果兒見慕容晟沉默,加緊勸道。
她也知道留下來所要面臨的危機是什麽,但是這是最周全的辦法。
而且,這危機之中有一個好處,就是慕容晟攻下西涼皇城之時,她能輕而易舉的脫離他的掌控,返回天都。
單憑她是馭獸師,慕容蒼就不會把她怎麽樣,一旦爲月影報了仇,從此天地之大,任她遨遊。
縱使唐果兒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慕容晟還是否決了她的提議,“隻有你呆在我的身邊,我親眼見你安全,我才能安心攻敵。”
安心,你安心我不安心!
唐果兒暗暗腹诽,隻怕這一陪他去,接下來想逃就難了。既然講理不成,那就換個不講理的方式!
唐果兒神色霎時冷了,語氣如霜,“我去不了的方法有千萬種,和你商量是最溫柔的方式。我有我的堅持,還請你按照我的思路去思考問題!”
慕容晟睫毛垂了下去,半晌,他才重新看向唐果兒,“你真的要堅持你的想法?”
“對。”唐果兒亦毫不退卻的對上慕容晟的目光,但她卻在這樣的目光下生出了心虛的感覺。
他像是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
慕容晟目光移開,落上她的腹部,眼裏浮起厚重的不舍,他歎道,“既然如此,你留下吧。我調派十五萬大軍給你,如果赫拉攻來,你就退到肅州,那裏易守難攻。我還會另外調派援軍給你,在孩子出生之前,我必攻下西涼皇城。”
見他首肯,一絲欣喜從唐果兒眼裏閃過,那帶着喜色的晶亮餘光還未來得及散去,慕容晟的目光又掃過來了,
“我除了會讓元勳帶暗衛在明處保護你,我還會安排别的暗衛在暗中看住你,你挺着肚子,别亂跑,别動了胎氣。”
“還有……”慕容晟眸子暗了暗,有掙紮在他眼底閃過,他語氣淡了下來,“爲了确保你萬無一失,我會再調動我手上的那部分秘密兵力前來與你彙合。”
“秘密兵力?什麽秘密兵力?”唐果兒是真的驚住了,從他的語氣中能聽得出來這股兵力不弱,說不定是他用來得天下的一張王牌,爲了她,就這麽輕易的亮出來了?
“到時你就知道了。”慕容晟似不願多談,将公案上的棋局收了,“坐了這麽久,起來我陪你去走走?”
“不用了。剛剛下棋勞心費神,我有點累了,就先回帳了。”唐果兒站起身,連忙拒絕,要不是爲了解惑,她還真不想和慕容晟獨處。
雖然随着肚子慢慢變大,當初媚毒之事對他生出的恨意漸漸淡了,可她仍然無法坦然接受。
“既然你累了,那就回去吧。我三日後帶軍出發,還有些戰略需要琢磨和部署,就不陪你過去了。”慕容晟難得沒有糾纏唐果兒,溫和笑着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唐果兒卻覺得這笑裏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意味,這個傲嬌男多半在郁悶她不肯陪他去的事,她不再多想,心情愉悅的走了出去。
然而,當唐果兒的身影消失在眼裏,慕容晟臉上的笑悄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看着門口的方向良久,重重歎了口氣,收回目光從公案下的暗格裏拿出一張經藥水浸泡過的紙,劃破指尖用血寫道。
雲淵,速至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