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笑的是,我的童年遠比普通人家的孩童更加黑暗。
原本以爲我和哥哥會死在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親人或者丫鬟小厮手裏,但那一年,瀕死的我和哥哥被救了。
救我們的人也姓墨,後來才知道,他就是那個下人口中自幼便被送去了洛城大昭寺的四哥。
當年的事情究竟如何,我很久以後才知曉,可那并不妨礙我和哥哥的生活自被救下的一刻發生改變。
哥哥開始扮起了愚蠢無能又好色嗜酒的廢物,而我在哥哥的保護下終于不必再受人欺負,再忍饑挨餓。
還記得那一年,我和哥哥去了大昭寺,第一次見到了他,那個法号無塵的小和尚。
他一身灰白僧袍,五官英俊清冷,渾身籠罩着生人勿近的氣息。
除了對四哥,我幾乎沒有看到過他同誰主動說過話。
可即便如此,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自己又要受苦了,隻是這一次,相比生活的凄慘,我苦的卻是心。
喜歡上一個出家人,注定不會有結果,可我管不住自己也不願自束。
清楚知道自己的将來不是被随意指婚,便是遠嫁他地,所以我幹脆放任自己的喜歡,哪怕從未得到過半點回應。
這樣甜蜜又折磨的日子伴随着我長大,哪怕被哥哥察覺,我亦任性而爲。
我隻是默默的喜歡,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反正喜不喜歡他,我都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未來,所以又有什麽區别呢?
可是,這一切都毀了,毀在了那一年的春天。
被人擄走時,我很害怕。
看着暗十爲了救我而死,看着暗七不顧安危甯願被山賊一起抓走也要保護我,我害怕……卻又不怕了。
所以,我勇敢的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暗七的命,哪怕是死又如何?
但是,我總那麽天真,而惡人之所以叫惡人,是因爲他們總會在你最痛的地方捅刀,卻不讓你痛快的死去。
衣服被扯落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将要面臨比死更痛苦的事,所以我想死,趕在被侮辱之前。
可是壞人沒有給我機會,終是讓他看到了我最肮髒不堪的一幕。
我曾無數次想象過,想象有一天他會喚我的名字,溫柔的将我攬在懷中,眸子裏滿滿的都是我的影子。
這一天來了,來的讓我措手不及,痛苦萬分,痛苦到除了選擇遺忘再也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脫去了灰白的僧袍還俗,做了我曾經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隻爲了我。
可是那時我卻已經忘了他,甚至連他叫什麽都一點不記得。
我是懦弱的,懦弱的将痛苦留給他和身邊的人,隻獨自活在謊言中。
原本我又以爲,我會這麽一直傻傻的活下去,直到兄長們爲我安排好下半輩子的生活。
可是,事情總發生的那麽突然,突然到我依舊無法承受。
清兒姐姐死了,用自己的命換了四哥活下去。
我看着四哥忘了曾經那麽深愛的人,看着他對穆雲夕溫柔言笑,隻覺心冷的厲害。
龔婆婆和巫芸來了,帶來了清兒姐姐想要送給我的最後一件禮物。
可是那禮物好痛,痛的我無法喘息。
尤其看到穆雲夕封妃,清兒姐姐被越來越多的人遺忘,我幾乎難忍到立刻死去。
“皇上,墨馨兒自薦和親南嶽。”
我一身素衣,絲毫不懼宮裏的規矩,眼神嘲諷的跪在華麗的大殿中,再一次用逃避的方式給自己尋了一條能夠活下去的路。
無視哥哥的苦求,無視他的眼淚,我穿上紅豔的嫁衣,甚至是有些急切的登上了遠嫁的馬車。
其實,那一天在離開前,我曾不止一次的朝四周看去,可笑的希望能夠看到他躲在角落裏的身影。
可是沒有,直到馬車出了城門,甚至直到許久許久後踏上南嶽的國土,我一次都沒有看到他,一次都沒有。
又在期待什麽呢,本就是自己選的路不是麽?
所以,當真正大婚前的那天晚上,當他出現在眼前一言不發攬着我離開時,我雖然掙紮,雖然惱怒,心裏卻是欣喜的。
尤其,在知曉了所有恩怨糾葛,在看到清兒姐姐以另一種模樣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時,我知道自己能夠活下去了,能夠有力氣面對他了。
所以,即便有些傷不會消失,甚至有可能一輩子都痛徹心扉,但我終于有了直面的勇氣。
清兒姐姐和四哥大婚了,他們的感情有多深我無法想象,但經曆那麽多的磨難終于能夠在一起,總是最幸福的,不是麽?
那天晚上,我喝了許多許多的酒,大聲的笑,大聲的哭,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
九哥默默的看着我,在我又一次哭到氣竭的時候站起身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似乎是很短的時間後,有人又進了來,卻不是九哥,而是他。
模糊的記憶裏,他蹲跪在我面前,就那麽默默的看了我許久許久,在我醉的坐不住倒去一旁時,才伸手扶住了我。
臉上有微癢的觸感傳來,我胡亂的揮着手,一下又一下重重打在他的頭臉上。
他毫不在意,起身将我抱起朝床邊走去。
柔軟的床鋪拯救了我,我爛泥一般毫無形象的躺了上去,很快陷入沉眠中。
第二天,宿醉的頭像要裂開般疼的我忍不住叫出聲,九哥嫌棄的遞給我一杯水,落在我身上的視線卻莫名讓我有些心慌不自在。
“九哥,你做什麽這麽看我?”嗓音啞的難聽至極,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沒事,隻是很佩服,昨晚我離開之後,你竟然還能自己爬上床。”
“什麽自己爬上床,明明是你抱我……”
剩下的話消失在喉嚨中,腦海湧出幾個模糊的片段,還有原本以爲是夢中,此刻卻有些不确定的那句話。
“墨馨兒,如果你願意,我也想看你爲我穿上嫁衣。”
淚,轉瞬湧落,可我卻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什麽。
原本以爲,從那天之後,我和無塵之間好不容易才勉強維持的平衡會被他打破。
可是沒有,他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人面前。
心,從最初的漠視,到假裝無動于衷,然後一點點空了,眨眼間又被慌亂占據。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開始害怕,開始在深夜哭着去回憶與他有關的全部點滴。
一年,又一年,清兒姐姐有了身孕,四哥歡喜又緊張的像個傻子。
我也很是高興,看着被四哥珍寶般攬在懷中的嫂嫂,已經等不及想要看到孩子出生的樣子。
那天晚上,四哥哄睡了清兒姐姐後,喚了九哥一道去湖心的亭子裏喝酒。
我知道,這樣的日子裏,四哥沒有陪着清兒姐姐入睡,是因爲驚喜來的太過突然,讓他有種不敢相信的慌亂。
所以,他需要九哥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痛苦和分離已經過去。
我跟着九哥一道去見了四哥,默默看着他們喝酒,心裏卻在想着那個許久不見的人。
“四哥,他去了哪兒?”話出口後,我才驚覺自己問了什麽。
心裏有些窘迫,臉上極力維持平靜,我慶幸手藏在袖子裏,旁人看不到它們緊握成拳的樣子。
但我還是太天真,其實我的緊張和急切,早已從眼神中顯露無疑。
“不知。”四哥低低回了我一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不知?
怎麽會不知!
四哥是無塵的師兄,是我知道的所有人中無塵最親近的人,又怎麽會不知道無塵去了哪裏?
“馨兒,四哥真的不知。”似乎看到了我眼中的不信任,四哥對上我的視線,又認真重複了一遍。
“是嗎?”我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也是,他總要有自己的生活。”
起身朝兩位兄長行了禮,我匆匆離去,落荒而逃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所以,就算臉上的淚被看到了又如何?
他們是我最親的人,我不怕糟糕的樣子被他們看到,卻怕再也見不到他。
花落了,葉子黃了,秋風吹來,無情的搖落了萬物的生機。
天氣一天天冷去,清兒姐姐的肚子在四哥寵溺又緊張擔心的視線下吹氣般的鼓了起來。
所有人都新奇的等着,盼着,盼着那個小生命的到來。
落雪了,一場之後又是一場。
地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卻壓的我一天比一天沉默。
新年很快到了,這一次的春節,相比記憶裏的每一次都更熱鬧喜慶,起碼除了我之外的人,臉上的笑容從不曾斷過。
四月上旬的一天,熙和殿裏突然響起四哥驚急的喊聲,緊接着一片忙亂。
終于,在經過三個多時辰的煎熬之後,房間裏傳來了嬰兒洪亮的啼哭聲。
我激動無措,不顧九哥的阻攔,趁着蘇喬出來的功夫竄進了屋裏。
我看到,四哥全身顫抖的蹲跪在床邊,雙眼通紅的看着床榻上溫柔淺笑的清兒姐姐和那個紅撲撲猶在扯着嗓子大哭的肉團子,好似看着整個世界。
真好啊!
我勾唇輕笑,又默默退了出去。
這種時候,打擾是一種罪過,他們的眼中也看不到旁人。
所以,無塵,你在哪兒,什麽時候回來,回來娶我?
我倔強的擡頭看天,對上刺目的寒陽,任淚水從眼角滑落。
冬去春來,秋日趕走了炙熱,葉子綠了又黃,落了再長。
似乎是眨眼間,原本隻知道閉着眼睛嚎哭的肉團子,已經開始費力的扶着書本啓蒙了。
而他,卻依舊音訊全無。
“皇姑姑。”軟萌萌的聲音竄入耳迹,驚醒了失神的我。
我轉頭看去,一身寶藍色錦袍的小人兒正歡快的朝我奔來。
“怎麽了?小寶貝?”我張開手臂彎下腰,接住奔來的小人兒,笑着問道。
“皇姑姑,我來問問你,你給我準備了什麽生辰禮物,能不能提前送給我?”小人兒眨着眼睛,有些讨好的道。
“生辰禮物自然是要明日生辰時送才行啊,不過,如果你告訴姑姑爲什麽想現在要,那姑姑就考慮一下提前送給你好了。”
“真的嗎?姑姑說話可要算話呀!”小人兒眼睛一亮,肉嘟嘟的小臉揚起大大的笑容。
“就是剛剛我去找父皇時,見到了一個叔叔,他送了我一把很漂亮的劍,我很是喜歡,然後他說他回來娶他喜歡的女子,隻是……”
隻是什麽,我再也聽不清楚,因爲我所有的注意全部被那個出現在視線中的玄衣男人掠奪……至此,被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