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他剛回到羅漢堂門口,就被很早就守在此處的另一位僧人攔下。
“無雙師叔,子弟有禮。”
被喚作無雙的僧人是戒律堂的執掌首座,已過知命之年的他雖已遮不住臉上的老态,可一雙虎目卻是依舊炯炯有神,如兩道鋒利的寶劍,讓人不敢對視。
平常時間,這位在龍泉寺享有超高地位的師叔别人想見他一面都難,隻是沒想到今日卻是獨獨站在這裏許久,爲的就是等這不起眼的小沙彌。
小沙彌頗爲受寵若驚,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無雙。
被小沙彌敬畏的眼神看着,無雙似乎早已習以爲常,雙手抄胸的他站的筆直,低沉的嗓音帶着沙啞:“今日,是你招待的淩王與淩王妃?”
“是弟子。”小沙彌又一行禮,道:“今日主持方丈身體不适,知曉有貴客前來,便通知衆弟子定好生招待;弟子有幸,親自侍奉了兩位貴客。”
無雙圓圓的虎目輕輕一眯,問:“兩位貴人在寺中,可有異樣?”
異樣?
無雙師叔是擔心兩位貴人在寺中會有所不适嗎?
是了,一定是這樣。那淩王與淩王妃皆是身份尊貴之人,想必在京城中更是養尊處優,龍泉寺位于郊外,寺内樸素簡單,師叔定是擔心兩位貴人會住不慣這裏,這才專門前來詢問。
想到這裏,小沙彌的臉上不覺帶了幾分天真的笑容。他覺得,寺内他人對無雙師叔的形容一點也不貼切,很多人都說無數師叔不苟言笑,在執掌戒律堂後更是手段酷辣,沒有出家人的慈悲爲懷;他真想将說這些話的人統統叫來讓大夥兒看看,其實無雙師叔
隻是面冷心熱、不善表達,心腸還是很不錯的。
“師叔請放心,兩位貴人頗爲良善,對我們的安排也不多加挑剔,是極好的人。”
無雙眉心一皺,虎目冷冷的看着小沙彌,似乎對他的回答略帶不滿。
可小沙彌卻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天真世界中一般,繼續開口說着:“不過,有一件事倒是挺奇怪。”
“何事?”無雙的聲音一緊。
小沙彌據實以報道:“那位淩王妃似乎很好奇主持方丈的住所,還問子弟,方丈是不是大魏人;王妃的這個問題實在是怪異,主持方丈怎麽可能不會是大魏人呢。”
無雙本就瞪圓的虎目更是睜的極大,他早就知道,留下那個竹樓,早晚有一天會是個禍端。
可是不管他如何勸說,那人就是不肯拆了這惹禍的房子。
他就想不明白了,那個女人都已經死了二十年了,爲何他還是遲遲看不開、放不下,甚至連她曾經說喜歡的屋子都要替她留下來。
留下來又能怎樣?人都死了,留下一棟不知人生悲苦痛楚的破竹樓又有什麽用。
無雙越想越生氣,到最後,連招呼都不打,直接越過小沙彌大步離開。
小沙彌感覺眼前一陣涼風吹過,跟着,無雙師叔就似夾霜帶雪的大步離開,他也不敢亂喊,隻能悄悄地對着師叔的背影行了佛禮。
無雙并沒有去他處,而是直接來到小竹樓,找到了那個傳聞中的龍泉寺方丈,無塵。
身爲得道高僧,無塵大師的名聲在大魏子民的心中早就如雷貫耳。
可是,卻甚少有人知道,這位傳聞中的得道高僧卻是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
因爲常年将自己關在禅房中念經誦佛,不見日光,所以他的皮膚顯得尤爲蒼白,一雙眼睛被襯得極爲黑亮。
穿着僧袍的他,絲毫不像一位侍佛之人。
俊美清隽的五官,微薄紅潤的薄唇,縱然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迹,可依然遮不住他眉眼間的貴氣與淡雅;若不相告他已經是個四十幾歲的人,他人看了,定會錯将他認成才三十出頭的青年。
在這世上,有一種人,哪怕隻言片語不說,也無法讓人忽視他的存在;很顯然,這位得道高僧就是這樣一個人。
無雙推門闖進來的時候,無塵剛念完一篇《妙法蓮華經》,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他放下手中佛珠擡頭望過去,正好将無雙氣急敗壞的模樣看的一清二楚。
嘴角,彎起淡淡的笑痕:“聽說你前段時間出世遊曆去了,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無雙見他到現在還有心思來打趣自己,更是氣的直跳腳,沖上來就臉紅脖子粗的對他吼:“你還有心思擺弄這些東西,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無塵一愣,愣愣的看向無雙:“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
無雙被氣的‘撲哧’一聲笑出來:“殿下,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你就算是要懲罰自己,也懲罰夠了吧。”
無塵聽到這個對他來說似乎已經很遙遠的稱呼下意識的擰了眉:“無雙,這裏隻有無塵,沒有你口中的殿下。”“你當和尚還真當上瘾了是不是?好,你既然真把自己當成了和尚,那和尚要四大皆空,可你的心空了嗎?你的心裏,滿滿當當的都是那個女人;以前那個女人害得你連皇位都可以不要,現在那個女人的兒
子,就要來要你命了。”
“無雙,我說過,不要再提她,不要再打擾她的英魂;我已經放下了,我們現在的日子,不是很好嗎?”
聽到這聲‘很好’,無雙笑的淚都快出來。
“真的好嗎?你真的是放下了嗎?既然放下了,爲什麽連那個女人的兒子你都不敢見?身體不适?你從小到大連頭疼腦熱的毛病都沒有,何來的身體不适。”
說到激動之處,無雙狠狠地吸了口氣,睜着隐隐發紅的眼睛,看向無塵:“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有些話,你若是真的願意去聽、去做,這些年你不會将自己逼成這個樣子。”“我來就是要告訴你,那個淩王妃是個極聰明的,她已經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大魏人,爲了你自己,你好好的考慮一下自己的退路吧;殿下,不要到最後,你連自己的命都丢在這裏。太後她一直都在家裏等你
,等了整整二十年,你可知道?”
說完這段話,無雙就像是經曆過風霜打壓過的葉子一般,蔫頭耷耳的退出了竹樓。
擡頭看向頭頂暖暖的日光,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鄉。
那裏,有青青的麥田,蔥郁的竹林,孩童天真無邪宛若風鈴般的笑聲。
他的家人、族人們都朝着他伸出熱烈的雙臂,各個歡喜的将他抱入懷中;告訴他,分别多年,格外想念。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今日,他終于明白了這句話。
……
在無雙退出竹樓後不久,閉眸打坐的無塵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像是放空了似的,慢慢開口:“既然來了,就出來吧。”
聽到無塵的聲音,卓朗也不再隐藏自己,笑着從竹樓的一角走了出來,一邊撫摸着自己的胡須,一邊笑看着盤坐在蒲團上的無雙。
“真沒想到,殿下的身邊居然會有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屬,你當了和尚,他二話不說也同你一起剃了發,遁入空門,一修行,便是二十年。”
無塵轉動着手中的佛珠,道:“各人有各人的業,各人也有各人的路,這是他的路,我不會阻止,也不會勉強。”
“說的好,看來殿下這二十年的佛經沒白念,最起碼,比當年通透了許多。”
聽到從卓朗的口中聽到‘當年’這兩個字,無塵隻覺得無比刺耳。
“你不會以爲,我在寺中收留了你們,就是原諒當年你犯下的錯吧?”
卓朗笑的就像一隻狡猾的狐狸:“殿下此言差矣,當年害死楊妃娘娘的人可不是我,楊妃之死,殿下可是功不可沒。”
想到那個被他緊緊關在心底深處的女人,無塵的心就狠狠的揪痛起來。
他當然知道當年是他害了她,所以,他才會無法原諒自己,将自己變成了如今這模樣。
可是,當年之事,當真隻有他一個兇手嗎?無塵清冷的眼神落在卓朗狡詐的臉上,冷冷出聲:“身爲你的‘老朋友’,我清楚地知道你渴望着什麽,害怕着什麽,卓朗,你的那個心願永遠都不可能達成,當年蕊兒以死掩蓋的真相,我會替她繼續守護下
去。”
看着這個頑固不化的臭石頭,卓朗真是很不能将他一口一口咬碎了吞入腹中,可奈何這家夥的手中攥着他最想得到的線索,所以至今他都拿他沒有辦法。
不過沒關系,他現在已經有了另一個線索可以繼續追查;但這塊臭石頭折磨了他這麽多年,他也不能輕松放過他,不是嗎?
卓朗狡猾的盯着無塵,笑:“楊妃的兒子已經長大,他現在的能力已經足夠獨當一面,聽說最近大魏朝堂上關于立儲之事正鬧的沸沸揚揚,你就不怕當年那隻害死楊妃的手,再次伸向她的獨子?”
無塵平靜的眼底驟然間掀起風波,死死地盯着卓朗。卓朗繼續道:“殿下也是皇室中人,想必最清楚這奪嫡風波該是何等兇險;你若真覺得愧疚與她,現在就有個補償她的機會,讓她的兒子成爲太子,成爲這大魏天下将來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