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地見她捉急地捏着衣角,準備回去了!
不想見他!
他的心一下子就跟撕裂了一樣疼起來,比死了還要難受!
因爲手臂傷了,又帶了枷鎖,陳地想招手都不能。
還是族老好似看到他想說句話,又把他媳婦打發回來了。
陳地的媳婦局促地站到了陳地三步之外,眸光一如既往地閃爍,肩膀一如既往地顫抖,整個人顫顫巍巍的,像是村裏得病的老母雞一樣,畏畏縮縮的。
他擡起頭,看着她的臉。
很黃,長了不少斑點,眼睛很腫,很紅,嘴巴也很幹,都裂開了。
她的手下意識抓緊衣角,那卷起的褲子好寬大,一點都不合身。
這麽多人看着,她不安地想要逃走,連他最後想說什麽都不想知道?
陳地感覺喉嚨好苦,心也苦,身體一抽一抽地疼痛,疼得像是骨頭都被碾碎了。
“你過來!”
陳地出聲道,嗓音沙啞得厲害。
他難耐地咽了咽吐沫,感覺嘴裏全是血腥味。
族老在下面,又遞來了一碗水。
陳地的媳婦接了過去,擡到陳地的面前。
她轉過頭,側着身體,不肯看他的臉。
好似看了,夜裏就會做噩夢。
陳地的嘴巴沾了水,潤了潤喉,感覺好多了。
“咳咳……”
他渴太久了,喝得急,然後就咳嗽了兩聲。
陳地的媳婦的手立即一松,那碗又摔了。
圓圓地轉了一圈,沒碎,不過沒有人擡着給他喝,像是狗碗一樣。
圍觀的衆人又是一陣爆笑,仿佛這天下的因果輪回,老天爺都是看着的,誰也逃不過。
陳地看着擺在他面前的土碗,黃黃的,低下一圈是黑色的。
可不像是他之前喂狗的碗嗎?
那條狗跟了他三年,後來因爲偷吃了他過冬的臘肉,被他活活打死了。
頭兩棍子的時候,那狗吐血了,沒有死透。
他下了台階的時候,看到那狗顫顫巍巍地起來,心裏氣不過,回去有用力地給了兩棍子,結果那狗當場就咽氣了。
然後他靜了一會,剝皮,煮狗肉,吃狗肉……
陳地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可又覺得混沌得很。
他看着他媳婦,眼淚落了下來。
叮囑道:“把兩個孩子照顧好,要飯也别回去!”
“求族老,求裏正,留在村裏。”
陳地的媳婦知道陳地說的别回去是什麽意思,她忍不住嚎啕大哭,哀哀欲絕。
“求他們有什麽用,我是去求了兩個孩子的青雲叔,人家好歹還給我和孩子一碗吃的。”
“陳地,你自己做的孽,你自己背。”
“以後我和孩子們好好過,他們沒你這樣的爹。”
陳地的媳婦第一次這麽大聲的說話,可陳地卻覺得這聲音來得太遲了。
他仰着頭,忽然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語道:“陳青雲這麽不來看我砍頭呢?”
孩子不來,是因爲孩子還小,見不得這樣血腥的事情!
可陳青雲怎麽不來呢?
陳地的媳婦聞言,眸光從膽怯到冷戾,嘲諷道:“橫豎要死的人了,看了也是髒眼睛!”
“陳地,沒有人會惦着你的,我不會,小亮和星兒也不會!”
陳地的媳婦說完,捂着臉,哭着跑了。
圍觀的人隻當她是傷心的,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傷心,一點都不傷心!
陳地恍惚地想着,原來是他自己魔怔了,身邊的人除了媳婦和孩子,誰管他過得怎麽樣?
他把小寡婦害成那個樣子,陳青雲連看他死都不願,可見他在人家眼裏,連眼屎都不如!
午時到了,他擡頭看天,陽光好烈,烈得他睜不開眼,于是隻能閉着了。
陳地死了,斬首示衆。
也許是失血太多,那頭砍下來的時候,沒有血噴湧出來,那頭滾了一圈,眼睛閉着的,面上無悲無喜。
大家夥都說怪了,這惡人臨死竟然還有一副悟透世事的面孔!
奇哉!
怪哉!
陳地死了,那屍首是找了一兩爛闆車準備拖回陳家村外面的杉樹坡埋了。
一卷草席裹了屍首,那頭随着颠簸的路途經常掉下來。
掉了幾次以後,村裏的人瘆得慌,不敢拖了。
眼看着才出府城呢,路途還遠得很。
可這畢竟是拖死人,晦氣得很。
陳地的媳婦帶着兩個孩子,一個一個地磕頭,隻當是讓兩個孩子還了這份生父之恩。
族老和裏正沒有跟着回來,他們準備等上兩日,把大家夥湊的銀兩給陳青雲以後,再回村裏。
幾個男人看着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小娃娃,哭哭啼啼的,心有不忍,又拖了一段路。
天黑了,還沒有到縣城。
可那人頭因爲一個小小的斜坡,又滾出來了。
滾的地方有點遠,在草叢裏,那頭發跟枯草纏在一起,大家誰也不敢去撿。
陳地的媳婦也不敢去,大家夥僵持着,說是讓陳亮去撿。
陳地的媳婦怕孩子吓壞了,留下了陰影,哭了一番以後道:“反正去了也不能進村的,就埋在這裏吧!”
“路邊的荒坡,也不是誰家的,就埋在這裏吧!”
那幾個人聞言,拿了準備鏟土埋人的鏟子,立即就在那人頭邊上挖坑。
也是幾人的膽子大,加上兩個孩子不哭不鬧的,他們這才有點底氣繼續。
心裏想着,隻當是做好事了,要真有不幹淨的,兩個娃娃早就哭了。
于是惡人陳地,就這樣被埋在了路邊荒坡的半腰上。
埋了陳地以後,大家連夜趕回了縣城,随便找了個小地方對付一夜以後,便趕回陳家村去了。
陳地媳婦走得慢,背上背了一個,手裏牽着一個。
回到村裏以後,兩個孩子累極而眠,相擁着睡到了一起。
陳地的媳婦看着兩個孩子,想着地裏能夠收回來的糧食,對付着,日子還是能過的。
秋天裏,午時的太陽還是很大的。
穿過樹影,穿過房檐,穿過圍欄。
成片成片的光,成片成片的影,到處都顯得炙熱,也到處都顯得陰涼。
陳地死了,陳家村仿佛一下子安靜下來。
男人們都更加努力幹活了,田裏地間皆是如此。
女人們嘴巴都緊了,見面不說話都先笑一笑。
可陳地是怎麽死的,他們卻一直都在心裏回想着,不敢再有半點逾越的舉動了。漸漸的,連孩子們都乖了很多,連打架都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