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蓋頭下,江淺夏摩拳擦掌的翻看着店主須知指南,那光目錄就有上百頁的教育知識,讓她恨不得全弄出來砸老夫子臉上!
和她比學識,無論是從廣度還是深度上,有千百年來的先賢究其一生的鑽研才整理出來的智慧結晶,會比不上他一個能被古劉氏騙的團團轉的迂腐老頭?
笑話!這都能辯輸了,她就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老夫有沒有資格教書育人?呵呵,江氏,老夫體諒你氣急,但如此誣賴老夫,卻正說明你心虛了。”
崔茂山老神在在,他教書育人數十載,桃李滿天下,其中不乏窮苦出生,最後卻躍過龍門,成爲傑出官員的弟子。
圍觀百姓也跟着點頭,他們雖然九成九都沒資格拜入老先生門下受教,但對他的德行,卻是心中佩服的。
兩相對比,便對江淺夏有了鄙夷。
聽着群衆們鬧哄哄的指責,江淺夏搖頭輕笑,以文人之禮沖崔茂山拱手。
“敢問先生,您在教導學生時,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麽?”
“德行。老夫的學生可以是碌碌無爲的無才之輩,但在德行上,卻不容有失。”
江淺夏懶洋洋的靠在古黎結實的胸前,打着哈欠聽老頭吹噓了半天,他學生是多麽多麽的孝順謙遜,是有多老好人,說一不二,犯錯情願拿命抵上之類的。
這樣的論調,在後世爲官,怕早被群衆的吐沫星子給淹死了,可在這裏,淳樸又厚道的大乾百姓,卻聽的眼淚都快感動下來了,一個個的誇崔先生教得好。
越聽越覺得大乾現在還沒打下骨利,收複西境,都是這些不作爲的官員拖累的。
江淺夏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陛下确實是千古一帝,有這樣的官員,沒把他們全革職查辦就算了,竟然還給他們發俸祿,果然仁厚的不行了。”
古黎好笑的拍拍她的頭,低聲應道:“這樣的官員,确實算不錯了,你要求太高了。”
“你是不是對‘不錯’這個詞,有什麽誤解?”
詫異的擡頭,雖然隔着蓋頭,但江淺夏的驚訝卻被上升的語調原原本本的表現了出來。
“要說誠實守信,大部分百年老店的東家都是堅守了幾代人的吧?孝順有什麽值得誇耀的,烏鴉都知道反哺,這不是生而爲人就應該有的東西嗎?”
“不孝順的禽獸不如,孝順隻能說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罷了,怎麽就要上升到美德了?”
聲音越來越尖銳,江淺夏轉向已經停下誇贊自己學生的崔茂山,激憤的掰着指頭數落。
“陛下開科考選拔官吏,是爲了找有才之人替天子牧民的!”
“吃着百姓種的糧,拿着陛下發的俸祿,就是爲了讓他們潔身自好就行了的?去年南方大旱,災情發生時,官員是怎麽組織救災的?爲何現在京都附近都能看見流竄過來的難民?”
“老天爺賞飯吃,就有不賞飯的時候,明知每隔幾年就必定會出現旱災洪澇,怎麽就不知道提前做好防災的準備?”冷笑數聲,江淺夏刻薄的擠兌道:“是啊,反正出事了有陛下和朝中的各位大臣們想辦法,像崔先生的學生,心裏過意不去了,就幹脆自己也抹脖子,丢下一堆爛攤子給朝中派去赈災的大人,自己倒厚顔無
恥的搏了個愛民如子的美名。”
“那你且說說,若是你來教導學生,最重要的是教什麽呢?”
雖然替學生不忿,但崔茂山的修養卻不是簡單兩句激憤的話就能被破壞的。
連帶着,剛才還有些動搖的百姓,也被他的沉穩包容所折服,重新把視線落到江淺夏身上。
“最重要的,是教他們保持好奇,并理智的認識到,自己有幾斤幾兩,從而去發掘自己身上隐藏的天賦。”
聳聳肩,江淺夏笑道:“淺夏之所以說您或許根本不配爲人師,就是因爲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
“夠了!崔先生是什麽身份,哪輪得到你來指指點點!”
古劉氏急了,她一聽見這小賤人鎮定自若的語氣,就覺得事情不妙。
“無妨。”崔茂山的人品确實不錯,淡笑着擡手制止了古劉氏的謾罵,對江淺夏道:“老夫年輕時還能知道自己在大家心中是個什麽樣的人,可越老,就越沒人敢指責老夫。你且繼續說來,老夫也想聽聽,你是怎麽看
待老夫的。”
老頭古闆歸古闆,但這氣度,江淺夏确實是服氣的,當下便重新組織語言,把那些過于刻薄尖銳的話,給咽下去。
“淺夏年幼,本不應該評價長輩,但以淺夏的師父和您對比,卻不難發現問題。”
擡出人類智慧的總集化身,江淺夏驕傲的緩緩道來。
“首先,您桃李滿天下,教過的學生數不勝數,應該比淺夏更清楚,有的人,确實不适合做學問。他們就算勤學苦練十載,也沒某些聰慧的學生數月所取得的成就高。”
崔茂山感歎的點頭,他每次看見那些天生木讷的學生,頭懸梁錐刺股的學,卻連背書都磕磕絆絆,就感歎天道不公。
“但這不代表他們不能成爲人傑。”
話鋒一轉,江淺夏溫聲細語,如春風拂面般的展臂感慨。
“您的學生裏,一定有木工活不錯的、對修建房子手到擒來的、種糧食總能豐收的、在田畝中挖的溝渠能讓水灌溉的最好的……”
“這些聽起來是不是特别沒用?那咱們換一種說法——他們或許是以技藝聞名于世的匠人、或許能成爲最偉大的建築家,讓我大乾的輝煌,即使千年後也能讓後人驚歎!”
“或許他們能改良數千年來種植的糧食品種,讓大乾沒人會再受饑苦,或者成爲一個水利專家,讓苦受黃河泛濫之苦的沿岸土地,一舉變爲天府之國……”
把衆人帶入一個激動人心的幻想中,江淺夏淺笑盈盈。
“他們在其他地方的成就,遠比他們苦讀詩書,對江山社稷來得有用,對吧?”
“但您是怎麽教導他們的?您是否直言過,他們天資愚笨,這輩子都不會有大出息了,讓他們好好的做個普通人,平凡、碌碌無爲的過一輩子?”
“是您的錯啊,您扼殺了他們在其他領域的可能性,您摧毀了他們的自信,您斷絕了他們對世界的好奇心,您告訴他們隻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
“他們最敬仰,最信任的先生,毀了他們的一輩子!甚至他們的後代,都會學着父親的樣子,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世世代代的認命!”
“您成就了多少人,就摧毀了遠超數十倍的人!崔老先生,您這樣把自己的認知,強行灌輸給學生,從而毀了他們一輩子的人,敢說自己問心無愧嗎!”
崔茂山目光呆滞,臉色灰敗的捂着胸口,隻覺得心肝脾肺都被人放在火上炙烤。
喉頭一顫,大口鮮血從嘴中湧出,老先生滿臉淚痕,仰天悲嘯:“老夫不配爲師,老夫害人不淺啊!”摟着自家被吓到的小廚娘,古黎頭疼道:“今日是咱們大喜的日子,怎麽還是見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