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花鹿嶺黑燈瞎火, 周圍接近死寂,像是沒有一個活物,随着顧長安跟吳大病闖入之後,才多了兩串腳步聲。
顧長安把外套後面的帽子拉起來, 擋住從左往右穿行的夜風, 他又困又冷,大晚上的根本不适合外出,就該在被窩裏睡覺。
“大病, 橡皮糖幫我買了嗎?”
吳大病頓住,讷讷的說:“長安, 對不起啊, 我忘了。”
“忘就忘了吧, 明兒我自己去超市買。”顧長安兩隻手抄在外套口袋裏面,“張威那個謊言解決了, 接下來可以休息休息,你有想做的事嗎?或者是想去的地方,我記得你之前跟我說想去鎮子外面看看。”
吳大病撓撓頭皮:“很麻煩,要買車票,找住的旅館, 還要買地圖。”
顧長安懶洋洋的說:“随你, 想去的話, 提前選定要去的城鎮, 上網查一查有哪些景點,簡單了解一下當地的風俗民情,準備好了就出發。”
吳大病抿了抿幹燥的嘴唇,他從小到大都沒出過鎮子,好奇外面的世界,想知道鎮子外面的天空是什麽顔色,一直想找機會出去走走,總是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
不止是吳大病,顧長安也沒離開過鎮子,但他是顧家人,沒有辦法像吳大病那樣來去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不行,必須要在這裏待着,直到死去。
老頭在世的時候多次警告過顧長安,不要走出鎮子,每次說那些話時,都是一副讓人不寒而栗的樣子。
顧長安早就想好了,等他死了,就讓吳大病帶着他的骨灰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海。
“可是長安,我不在家,誰給你燒飯?”
顧長安的思緒被這句話拉扯回現實,他打了個哈欠:“我有手有腳,餓不死。”
吳大病又操心起來:“院裏那些小雞小鴨……”
顧長安說:“那我不管。”
吳大病表情凝重:“沒有它們,過年我們就隻能吃白菜豆腐了,還有魚。”
顧長安的面部肌肉抽了抽。
“别婆婆媽媽的,趁現在不忙,想去就去,下次再有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你年底前回來就行。”
他眯了眯眼睛,“大病,你不會到了外面就被花花世界迷住,不肯回來了吧?”
吳大病的臉色微變,他立馬搖頭:“那我還是不去了。”
顧長安滿臉黑線,對自己這麽沒信心?沒出息,他轉而一想,不過,心性單純的人,的确比較容易受人蠱惑。
吳大病認認真真的說:“長安,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顧長安微笑:“你就是想做,我也不會給你機會。”
吳大病似懂非懂:“我也不會對任何人說顧家的事,我知道老爹跟你對我的信任,我……我……”
他不善言辭,有些磕巴。
顧長安聳聳肩:“說了也沒關系,大不了就是天下大亂。”
吳大病:“……”
顧長安忽然說:“立春過來了。”
吳大病聞言看向前方,視野裏隻有模糊的草木輪廓。
片刻後,立春的身影出現在小道上,她手提着白紙糊的燈籠,穿了身紅色襦裙,腳上是雙繡花鞋。
自帶一股子詭異的氣息。
要換其他人看到此情此景,準能吓的跪下來哭着喊爸爸。
顧長安吹口哨:“大病,你看你春子姐跟上次那鬼片裏的女主角比,怎麽樣?”
吳大病說:“要好看。”
顧長安嫌棄的啧了聲:“就是胸跟屁股小了點。”
“你們倆說什麽呢?當我是聾子?”
立春在顧長安面前跳腳,“叫你20号之前來,20号之前來,你當耳旁風!”
顧長安摸小狗似的摸她的蘑菇頭,下一刻就把她的齊劉海胡亂一揉。
“現在還沒到20号。”
立春拍來他的手,氣鼓鼓的瞪過去:“就差一小時多一點點。”
顧長安笑着說:“所以沒到。”
“……”
立春提起燈籠,“大病,你跟長安一起長大,就沒被他氣的想要咬他一口?”
吳大病搖頭。
“傻。”
立春做出評價,臉色徒然一闆:“快趕路吧,不然就要來不及了。”
一行三人穿過這片山林,上了停靠在江邊的小船。
船身左右晃了晃,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月色正濃。
吳大病劃槳,顧長安抱着胳膊,閉目養神。
立春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個埙:“長安,吹一個。”
顧長安不給面子:“不吹。”
立春不依不饒。
顧長安煩了,他坐在船頭,眼皮半搭着,擡起兩手放在埙的兩側,将埙拿到嘴邊。
有聲音從埙的音孔裏面傳出,深而沉重,幽幽揚揚。
讓人聽着,仿佛置身無邊無垠的荒漠,空曠,蒼涼。
立春說,大病,長安是個孤獨的人。
這話立春不是第一次說,吳大病也不是第一次聽,他其實并不太懂孤獨的含義,但卻覺得她說的是對的。
十一點二十,船靠岸,一排燈籠挂在樹梢上,随着風輕輕搖晃,散發出微弱的光亮,爲前來的人引路。
顧長安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立春姥姥性格怪癖,不喜歡與人接觸,所以才住在這隐秘的地方,從來不再鎮上露面。
白天這裏山清水秀,綠樹成蔭,晚上卻陰森森的,好像下一刻就會蹦出來一個僵屍,或者是從哪兒伸出一張血淋淋的人臉。
慎得慌。
立春邊跑邊喊:“姥姥姥姥,長安來了!”
顧長安跟吳大病一路跟着她進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氣味。
那是立春姥姥身上的味道,像是快要腐爛的木頭。
“晚了。”
伴随着蒼老的聲音而來的,是拐杖敲在地面上的響聲,沉沉的,聽的人心裏發怵。
顧長安撩起眼皮看去。
老人白發蒼蒼,滿是溝壑的臉上沒有表情,身上穿的對襟大褂,上面是黑底繡着杜鵑花,針線精緻。
立春說:“沒晚呀,還有幾十分鍾呢。”
姥姥重複那兩個字,混濁的雙眼看着顧長安:“晚了。”
顧長安面對着老人,他的姿态很敬重,開口解釋道:“姥姥,我這幾天有事在忙,晚上剛忙完就過來了。”
姥姥轉身,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往裏屋走。
立春三兩步上前去攙扶:“姥姥,明明沒晚,你幹嘛那樣說,長安大老遠跑過來的,你就不要欺負他了。”
姥姥冷哼:“還不是他的什麽人,就這麽偏向他。”
立春面紅耳赤:“我哪有!”
屋子的門關上,立春跟大病在外頭等着。
顧長安坐在老人對面。
姥姥的臉上還是沒有絲毫表情:“我說的晚了不是說笑。”
顧長安說:“還沒到20号。”
姥姥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他:“跟你無關,是老天爺的意思。”
顧長安清晰的挑了下眉毛。
姥姥從半掩的窗戶那裏往外看,神态中多了一絲人情味:“長安,我受你父親之托爲你占星蔔卦,前些天發現了異樣,算的是20号之後,因此才讓你趕在那個時間前過來一趟,我好給你占到化解之法,沒想到會有變故,如今……”
“你的大劫已經出現了。”
回去的路上,顧長安跟來時沒有區别。
吳大病沒有多問,他知道長安不會說的。
臉上有冰涼的觸感,吳大病伸手去抹,他怔怔的說:“長安,下雪了。”
“怎麽可能,這才幾月份,是雨點……”
顧長安擡頭,一片兩片雪花飄下來,鏡片花了,他的瞳孔微縮,“還真是雪。”
十月中旬下雪,這在北方不值得一提,但在南方就很離奇了。
顧長安将唇上的雪花舔掉:“這場雪來的蹊跷。”
吳大病問道:“會不會有天災?”
“誰知道呢。”顧長安仰頭看漫天雪花,“人禍都對付不了,更何況是天災,既來之則安之吧。”
他摘了眼鏡塞口袋裏:“我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不忙,可以在家窩着,你這次正好可以看看雪景。”
吳大病說:“那我明天買票。”
顧長安前言不搭後語:“雞一天生幾個蛋?”
吳大病說:“六七個。”
顧大少爺很吃驚,這麽多?他吐出一口氣,那夠吃了。
小雪花很快就變成了鵝毛大雪。
顧長安跟吳大病在雪中穿梭,一路不停歇的回去,他們遠遠的看到門口站着一個白頭發的老爺爺。
走近一看,發現不是什麽老爺爺,是陸城,身上頭上全白了。
顧長安眯着眼睛問:“你怎麽在我家門口?”
“長安,我出去一趟。”
顧長安聽到聲音擡眼看向男人,我瞌睡你就給我遞枕頭?這麽巧?
“你好像很忙啊。”
“是有點忙。”
顧長安扯唇:“不是無業遊民嗎?”
陸城說:“家裏的事。”
顧長安盯着男人看了幾秒,說:“那你去忙吧,上凍了,注意着點。”
陸城:“長安,你關心我?”
“是啊。”
顧長安懶懶的站起來說,“回頭給我帶烤紅薯。”
想起來了什麽,他走到男人面前問:“好吃嗎?”
陸城舉起手裏的橡皮糖:“你問的這個?”
顧長安的眼神已經給出了答案。
陸城給他一根。
顧長安不滿意的斜眼,就一根?
陸城把剩下的橡皮糖收進口袋裏,沒有再給的意思,就一根。
一根就一根吧,總比沒有強,顧長安咬住橡皮糖,一點點吃到嘴裏。
陸城笑了起來:“這叫橡皮糖,是我家那邊的……特産。”
顧長安邊吃邊說:“超市有,網上應該也有。”
“不一樣,無論是顔色還是味道,你吃了就知道了。”陸城的目光掃過青年,“走了。”
陸城一走,顧長安就把門關上了,他拎着胖頭進屋,取出謊言裝瓶子裏,塞上木塞。
顧長安不打算立刻去查,張威那個大謊言獲得的能量已經放進地底下的凹坑裏面了,可以撐一段時間,他想休息休息,趁機清理店裏的灰塵,把店開了。
雖然有存款,但吃老本是真不行,沒安全感。
那條胖頭被顧長安送給了鄰居,他不想吃,更不想燒,不對,是不會燒。
除顧家人以外,其他人是能釣到謊言,但幾率極低。
平時顧長安在河裏釣不出有價值的謊言,也會去菜市場碰碰運氣,從來沒逮到過大的。
這次的情況還是頭一次發生。
陸城又是午夜時分回來的,顧長安冷着臉給他開門。
“你不能早點回來?”
“抱歉。”
陸城插上門栓,嘴裏吐出白氣:“不如你把門鑰匙給我一把,這樣一來我多晚回來都不用麻煩你。”
顧長安說:“好啊。”
陸城出現明顯的愣怔,似乎隻是随口一說,又像是試探顧長安的底線,沒想到他如此爽快,眼皮都不眨一下就答應了。
顧長安背過身扯起一邊的唇角,不放餌,魚不會上鈎。
天一放晴,顧長安就速度開店,陸城沒外出,幫他檢查架子上的産品,過期的丢進盒子裏。
“這些垃圾食品有人買?”
“多的是。”顧長安在數硬币,“大米飯吃起來哪有加了各種添加劑的零食好吃。”
他來一句:“你不也吃嗎?”
見男人面露疑惑,顧長安提醒:“橡皮糖。”
陸城說:“那不是。”
顧長安等着下文,陸城卻沒解釋。
橡皮糖那種小玩意兒不是垃圾食品?顧長安翻了翻白眼,逗我玩呢?
陸城拍拍手上的灰塵,皺着眉頭說:“你這個店有收入嗎?”
顧長安将一把一毛的硬币用膠布纏起來:“我開店不是爲了收入,是爲了讓自己的生活不枯燥,錢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做人最主要的是開心,人生……”
陸城拿出耳機,對着耳朵一邊一個塞上。
顧長安裝了個逼,他發現男人戴着耳機,眼角狠狠抽了抽。
媽的,你裝逼的時候我有戴耳機嗎?哪次不是配合你演出?
腿往櫃台上一架,顧長安屈指敲點台面:“陸城。”
陸城拿下耳機:“嗯?”
顧長安笑容滿面的問:“你之前爲什麽住在小廟裏?”
陸城低頭收耳機:“小廟是我家的産業,包括那座山。”
顧長安的眼底湧出幾分詫異,他在鎮上長大,從來沒聽說後面的山有主。
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顧長安想開半個月店再說,結果就夢到了老頭,在夢裏唐僧似的跟他念叨,還搬出顧家祖訓。
老頭在顧長安的夢裏待了一晚上,害的他煩躁不安,半夜踢掉被子,感冒了。
顧長安的嗓子冒煙,咽口水都難受,不想動彈,隻想睡覺。
迷迷糊糊的,顧長安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他燒糊塗了,嘶啞着聲音喊:“大病,出去,不要煩我。”
耳邊的聲音沒了。
顧長安擰緊的眉頭沒有舒展開,面頰泛着不正常的紅暈。
額頭一涼,接着是兩邊的臉,脖子,那股涼意往衣領裏面鑽,顧長安瞬間睜開眼睛。
陸城手拿着毛巾,語氣關切:“醒了?”
顧長安把微敞的領口攏了攏,他沒說話,舉動上已經表現出排斥跟别扭,甚至是厭惡。
陸城的目光落在青年燒紅的臉上,言語中帶着戲谑:“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麽好害羞的。”
害個屁羞,就是純惡心,被摸臉的事讓他連着做了好幾天噩夢,顧長安直白的問:“你不是gay吧?”
陸城聞言,不做停頓的說:“不是。”
顧長安長舒一口氣:“我感冒睡一覺就能好。”
陸城把毛巾扔盆裏:“那你接着睡。”
顧長安的視線從男人的背影上收回,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但是他怎麽也睡不着了。
身上的涼爽在提醒他,那個男人給他擦過……
顧長安翻過身趴着,頭撞床闆,冷靜點冷靜點,隻是擦到胸口而已。
胸前是平的,沒二兩肉,看就看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自我安慰一通,顧長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門被推開,陸城走進來,手插着褲子口袋,眼角下垂,就那麽看着床上的青年。
病态濃重,看起來弱不禁風,沒有一點殺傷力,如同一隻螞蟻。
顧長安幹燥的唇動了動,發出夢呓的聲音:“老頭,别說了,我知道……”
陸城沒有情緒的雙眼裏面生出些許憐憫,轉瞬即逝。
兩天後,顧長安帶着謊言去找當事人,他根據謊言的感應一路走到河邊,發現了目标。
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河邊彎着腰找東西,手裏拿着一根樹枝,邊找邊撥動草叢,嘴裏還在說着什麽。
顧長安走過去,裝作随意的問:“你在找什麽?”
年輕人并未回答,他喃喃自語:“我的鞋丢了……我的鞋丢了……”
顧長安伸手指給他看:“你腳上不就是嗎?”
年輕人還是重複着念叨那幾個字。
顧長安知道,既然是謊言,就說明這人的鞋不是弄丢的,背後還牽扯到死亡跟殺戮。
應該是他自己把鞋脫下來幹了什麽事,跟人撒謊說鞋丟了,後來發現會暴露自己就回去找鞋,結果發現鞋不見了。
他很有可能是被吓瘋的。
瘋了還不忘找鞋,确切來說找的不是鞋,是某個人,或者某個屍體……
以上都是顧長安的猜測。
顧長安再次去看面前的年輕人,見對方的目光渙散,神志不清,眉心不由得一蹙。
年輕人突然狂躁起來,他扔掉樹枝,蹲下來直接用手去撥草叢,兩隻眼睛睜到極大,眼球暴突,面部扭曲,嘴裏發出急促混亂的喘息,像隻瀕臨絕境的獸類。
“鞋呢,我的鞋呢?我的鞋呢?”
顧長安審視着年輕人的表情,除了狂躁,絕望,還有驚慌。
就在這時,左側傳來蒼老的聲音,“張龍,你又來找鞋了啊?”
顧長安轉過頭:“大爺,這人怎麽了?”
他不需要裝,自己就是一副弱雞的樣子,看着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藥罐子,随時都能暈一暈,吐個血,跟壞人不搭邊。
老大爺果然沒有懷疑,歎口氣道:“瘋了。”
顧長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果然不出所料,這人是個瘋子。
“天生的嗎?”
“不啊,就這幾天才瘋的,本來好好一人,不知道怎麽就瘋了,鞋也不賣了,天天跑河邊來找鞋,嘴裏翻來覆去就一句話,說他的鞋丢了,要找鞋。”
老大爺說:“這附近的草都不高,哪有看見什麽鞋。”
顧長安問道:“是不是受到了什麽刺激?”
“這個就不知道了。”老大爺說,“平時挺好一小夥子,人也熱心,不跟人結仇結怨。”
顧長安說:“那他的家裏人呢?沒帶他去看醫生?”
“張龍爸媽很早就離了,上半年他爸死了,家裏就剩他跟他那個繼母,根本不管的。”老大爺搖搖頭,“真是造孽喲。”
顧長安對當事人的情況有了一個初步了解。
姓名張龍,賣鞋的,父母離異,父親上半年去世,有個繼母,關系不好。
張龍一直在河邊找鞋,顧長安沒走,一路跟着他回家,知道他的住處以後才回去的。
半夜三點多,張龍睡得好好的,忽然睜開眼睛,他用牙咬住手指,哆哆嗦嗦,眼珠子四處亂轉。
“鞋呢?我要找我的鞋。”
張龍手腳并用的爬下床,從房裏爬了出去,喉嚨裏仿佛有砂紙在磨,他凄厲的嘶吼:“我的鞋呢……我的鞋呢……我的鞋哪兒去了……”
後面有個聲音響了起來:“你的鞋在這裏。”
張龍回頭往後看,一雙鞋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就是他要找的鞋。
“我的鞋……那是我的鞋……還給我……快還給我——”
張龍朝着鞋那裏爬,他的視線往上移動,看到了什麽,滿臉驚恐的大叫:“啊——”
顧長安連着喊了兩聲,張龍都沒有反應。
雖然從月份上來算還沒入冬,但今年的天氣詭異,十月中旬就開始斷斷續續的下雪,上凍,化凍,下雪……氣氛驟降,現在跟寒冬臘月沒什麽兩樣。
顧長安的牙齒打顫,感覺全身的血液正在一點點凝固,他在快要接近張龍時突然一個深潛。
就在顧長安潛下去的瞬間,張龍的兩條腿在水裏胡亂蹬了起來,他開始揮着胳膊大喊大叫,水花四濺。
水底沒有東西抓着他不放,應該說是剛才有,現在不見了。
顧長安的身體由不得他耽擱,他快速将張龍帶到岸上,全身滴滴答答的滴着水,臉像瓷器般冰冷透白。
“是不是有東西封住了你的嘴巴,還把你往下拖?”
“鞋……我的鞋……”張龍跪趴在地上痛苦的咳嗽,口水跟眼淚一起往下流淌,“咳……咳咳咳……我的鞋丢了……”
都這時候了,還惦記着丢掉的那雙鞋。
顧長安下意識摸頭,他的臉色一變,操!假發丢了!
找了根竹竿把假發撈上來擰擰水重新戴好,顧長安哆哆嗦嗦的帶着張龍回去,半路上看到了說要去喊人的錢飛,那小子正在跟幾個混混蹲在一起抽煙打牌。
“錢飛。”
聽到喊聲,錢飛叼着煙擡頭,他看見了渾身濕透的張龍,又去看扶着對方的青年,豎起大拇指說:“哥們,你一個人把張龍弄上來了啊,厲害厲害。”
顧長安看着他,眼神嘲諷。
錢飛口氣惡劣:“看什麽看,你等一會兒!我打完這把!”
顧長安的臉上布滿冰霜,他抿着發白的嘴唇,投過去的目光像冰淩。
打牌的其他幾個都條件反射的打冷戰,催促着讓錢飛趕緊過去,那人一張死人臉,看起來很吓人,被他那麽看着,還打個屁打,尿都快吓出來了。
錢飛把煙頭吐到地上拿鞋一碾:“他媽的,這把老子穩赢,你們幾個誰都别想玩老子,快點出牌。”
張龍搖搖晃晃,身上滴着水,嘴裏不停的念叨:“我的鞋丢了……我的鞋丢了……”
幾人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大白天的怎麽這麽滲得慌,不打了不打了,說死也不打了,他們交換眼色,同時把牌丢了就跑。
“我||操|你大爺——”
錢飛罵罵咧咧,問候了那幾人的十八代祖宗後把地上的牌收收拿皮筋一紮,甩着兩條小短腿走過去,拍拍張龍濕答答的臉,沾了一手的水,他嫌棄的在褲子上擦擦。
“張龍啊張龍,你怎麽回事啊,這個天下水幹嘛?”
顧長安語氣裏沒有情緒:“現在不是說廢話的時候,幫我搭把手。”
“怎麽搭?他身上都是濕的。”錢飛生怕自己的衣服被張龍弄濕,他喘着氣說,“等着,我去找人。”
說完就跑,褲子上的金鏈子嘩啦嘩啦響。
顧長安額角的青筋突突亂跳,他冷笑:“看見了吧,那就是你的好發小。”
張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面,眼珠子左右轉動,他在找鞋。
顧長安貼在他的耳邊說:“張龍,你的鞋不是你弄丢了,你沒有弄丢。”
張龍無意識的重複着喃喃:“不是我弄丢了,我沒有弄丢。”
“對,就是那樣。”顧長安的語速緩慢,帶着誘||導的意味,催眠着他的神經,“那天晚上,你穿着鞋出來,見到了一個人,是誰呢,你們是熟人,是好朋友,你把鞋脫下來了,然後你幹了什麽,你閉上眼睛想一想。”
張龍的頭垂了下去,整個人一動不動,顧長安剛湊近,他就擡起頭,猩紅的眼睛瞪過來,裏面全是恐慌。
“丢了……鞋丢了……不能丢……我的鞋呢……我要找到我的鞋……”
顧長安繼續誘導催眠:“是你自己把你的鞋穿在了别人腳上,假裝是鞋丢了,你爲什麽要把鞋穿在那個人的腳上呢,因爲你不能讓人發現,你想一想那天你做了什麽。”
張龍蹲下來用手死死抓着頭發大叫,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這回錢飛真的找來了人,而且速度還挺快。
顧長安一路跟在後面,直到張龍被送回去,他才轉身走進一條巷子裏靠着牆角坐下來,顫抖着給立春打電話,隻說:“快過來給我收屍。”
說完就挂了。
“咳……咳咳……”
顧長安聽到了女人的咳嗽聲,那咳聲一會就有,一會就有,離他很近,像是那個女人就趴在他的耳朵邊咳,隻要他一扭頭,就能看到她的臉。
咳嗽聲變大了,也變得更急更痛苦,仿佛要把肺給咳出來。
顧長安咬了下舌尖讓自己冷靜些,他側耳聽,發現咳嗽聲是從牆的另一邊傳過來的。
那個女人可能就坐在和他一樣的位置咳嗽,跟他隻有一牆之隔。
是張龍家的鄰居。
顧長安的太陽穴針紮般疼,張龍家斜對面是他堂哥張鵬,左邊是一個老奶奶帶着孫女,右邊住着的就是正在咳嗽的女人。
這附近顧長安沒來過,現在沒來由的覺得發毛,大概是那咳嗽聲的原因。
立春趕來時顧長安的睫毛上都結了冰,她用自己的小身闆背起顧長安,輕松的跟背個小娃娃似的。
“長安,你要緊不?”
顧長安說話的聲音都在抖:“要……要緊。”
立春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輛車,不是她的小毛驢,是四個輪子的,她把顧長安弄進去,塞給他一個暖手寶。
“别睡啊,馬上就到家。”
顧長安抱着暖手寶,背脊弓出難受的弧度,骨頭刺刺的疼,像是有無數雙手拿着針在往他的骨頭縫裏紮。
立春頻頻看後視鏡:“長安!長安!不要睡!長安!”
顧長安的眼皮阖在一起,腦袋歪在椅背上,發梢滴着水,一點反應都沒有。
立春急紅了眼睛,她搬出殺手锏,扯開嗓子大聲唱:“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啊,嘿嘿嘿嘿嘿,參北鬥啊——”
顧長安的眼睑動了動,氣息虛弱的說:“真難聽。”
立春松口氣,她邊開車邊費力找話題:“那個陸城啊,他長得真帥,你承認不?”
聽到這個名字,顧長安凍僵的神經末梢輕輕抖了一下:“沒有我帥。”
立春繼續刺激他:“長安,你吧,是那種柔弱的美,就是病美人,陸城跟你不一樣,看起來很man,很有男人味。”
顧長安不屑的扯扯嘴皮子:“我就沒有?”
立春說:“你還真沒有。”
“……”
顧長安拉開濕||漉||漉的外套,把暖手寶塞進去貼着冰涼的皮膚,眼皮不擡的說:“不準看。”
前面的立春被當場抓包,她把視線從後視鏡那裏移開,嘴硬的說:“誰,誰看了?”
顧長安從唇間吐出一句:“姓立,名春的色||女。”
立春氣吐血。
顧長安生了場大病,意識完全清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有老朋友立春在,他才能放松的讓自己病倒,不用留着一點意識來防備周圍。
“醒了,長安醒了。”
立春抓住陸城的胳膊,神情激動:“陸城,長安沒事了。”
“那就好。”陸城不着痕迹的從她手裏抽開胳膊。
顧長安将視線從刷白的天花闆移到陸城跟立春身上,沙啞着聲音開口:“二位,有吃的沒?”
陸城跟立春:“……”
顧長安一口氣吃了三個面包,一盒牛奶,氣色恢複了一些,他在病床上躺不住了,下來抓着輸液的架子活動活動手腳,問起醫藥費的事。
立春朝陸城那裏努努嘴。
顧長安走過去說:“陸城,謝謝。”
陸城似是沒聽清:“嗯?”
顧長安這回配合的重複了一遍:“醫藥費等我回去還你。”
“不用還。”陸城笑着說,“那點錢不算什麽。”
語态是溫和的,但那種骨子裏散發出的高貴跟傲氣藏不住,讓他看起來高高在上。
顧長安抽抽嘴。
立春的眼睛發亮,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結識到土豪,她挪到陸城旁邊,笑眯眯的問:“陸城,你很有錢嗎?”
陸城挑挑眉毛:“花不完。”
立春倒吸一口氣,這個朋友交定了!
陸城離開病房之後,顧長安問立春:“你能看到鬼嗎?”
立春不解:“幹嘛問我這個?”
顧長安說:“随便問問。”
立春啃了啃手指甲:“一般情況下不能。”
顧長安問道:“那什麽情況下能?”
“不知道,目前還沒看到過。”立春上半身往床上一趴,湊到他面前說,“等我看到了,我再告訴你。”
“起開。”
顧長安推開立春的腦袋,他皺着眉頭想,張龍要是死了,事情就麻煩了,死人的謊言比活人的謊言要難搞。
缺一個幫手,這是顧長安經過這件事得出的想法,可問題是謊言魚不能跟外人說,要找幫手,還得防着。
立春低着頭,兩隻手的食指指尖一下一下對到一起:“長安,有個事,我覺得我還是要跟你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