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來的路上隻拿掉了假發,洗了把臉,眼鏡沒換回去, 他拿出手機看看時間,不耐煩的說:“能不說屁話嗎?”
陸城忽然單手撐着地面,上半身前傾, 湊近去看青年, 幽深的眼眸微眯。
有陌生的氣息闖進自己的領域,顧長安白皙修長的脖子後仰着跟男人拉開距離, 擡起一隻腳抵在他腹部, 腳下蓄力,嘴裏出聲警告:“離我遠點。”
陸城從容淡定,目光依然落在青年那張過于蒼白, 也過于精緻的臉上:“你應該長得很像你的母親。”
母親這個詞落入顧長安耳中, 怎麽都立體不起來,因爲他的記憶裏沒有對應的身影, 他冷了臉色,到嘴邊的話因爲男人的下一句凝固住了。
“因爲你其實長得挺柔弱的, 尤其是摘掉眼鏡之後。”
陸城伸出食指去指青年突起的喉結, 半戲谑的笑:“要是沒那個, 我還真以爲你是個女孩子。”
顧長安的額角有青筋鼓動, 手指捏了捏, 抓起一根樹枝又放回草叢裏,這人如果一直不離開,他早晚會克制不住的暴露自己的本性。
寒風不知何時變得猛烈,樹林裏嗚嗚的響,像是有人在哭,有人在吼。
枯葉連同雜草被卷向空中,往四面八方飄飛,顧長安把衣服後面的帽子拉上來,将兩邊的繩子拽長打了個結,縮着個脖子,他把兩隻手揣進口袋裏,徑自起身沿着來時的路往出口方向走。
陸城還坐在樹底下,掀了掀眼皮喊:“喂。”
顧長安腳步不停。
陸城不快不慢的說:“長安,你背上背着個老奶奶,想去哪兒啊?”
這話瞬間讓顧長安渾身的血液凍結,他回頭,蹙眉抿唇,臉上布滿陰霾,老奶奶?真的假的?
陸城從袋子裏拿了根橡皮糖吃:“背了一路,你沒覺得沉?”
顧長安本來沒覺察出什麽,聽他這麽一說,好像脖子後面是涼涼的,拉上帽子還是涼。
陸城勾唇笑:“騙你的。”
顧長安:“……”
陸城慢悠悠的站起來,邁着長腿走到青年那裏,眼角不易察覺的掃向他的背後,目光如鋒利的冰刀般刺去。
頭皮發麻的顧長安爆粗口:“媽的,陸城你……”
陸城給他一根橡皮糖。
顧長安下意識伸手去接,下意識放進嘴裏。
還是挺好哄的,有吃的就行,陸城的眉頭動了動,笑問:“好吃嗎?”
顧長安沒回,他把糖吃掉,嚴肅着臉問:“剛才我背上真的有個老奶奶?你給我發的短信也是真的?你能看到鬼?”
陸城看向顧長安的身後。
顧長安沒回頭,就算有鬼,他也看不見,顧家人的能力是傾聽魚腹中的謊言,并将其取出,對付不了鬼怪,代代都是這樣,到他這一代也是如此。
寒意從身後湧來,将顧長安整個包裹,他打了個冷戰:“先離開這片樹林再說。”
陸城腳步懶懶的跟在青年後面:“我小時候……”
他的語氣頓住,像是在組織語言。
顧長安往下接:“出了個車禍,在那之後就發現自己有了陰陽眼?”
陸城說笑:“電影裏是這樣的套路。”
顧長安聽着男人帶着笑意的聲音,悚然的感覺消失大半,腳步也随之慢了下來:“你不是?”
“我不是。”陸城說,“我是天生的。”
顧長安側過頭。
陸城也看過去:“不信?”
顧長安沒言語,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在怪異的暈眩感出現前撤離視線。
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原因,對方這次沒撒謊,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顧長安皺了皺眉頭,說來也怪,他陽氣弱,這人陽氣比吳大病還重,卻能看得見他看不見的那些東西。
感覺他們弄反了。
顧長安一直覺得要是有個能見陰陽的搭檔,對他跟顧家都是好事。
之前沒出現過,現在出現了,卻又不能随便用,還沒摸清這個男人的底細就把他列爲隊友,等于讓他在自己脖子上套個繩子,把命交了出去。
顧長安需要一個契機。
回去以後,顧長安喝了一杯熱水,問着蹲在門口的男人:“你去那片樹林幹什麽?”
陸城拿鏟子鏟着鞋底的泥土:“看風景。”
顧長安翻了個大白眼,今晚才說了幾句真話,就又扯起來了。
不過,這人的确已經對他打出了自己的一張底牌。
“你看到那東西,對你的生活沒造成什麽困擾?”
“困擾?”陸城把鏟子上的土弄下來,“就是人太多,有死人,有活人,也有半死不活的人,臉全湊在一起,看起來一個樣。”
顧長安無語,看來這人的臉盲症比其他人還要嚴重,他問道:“我家有嗎?”
陸城說:“目前沒發現。”
顧長安松口氣,他又問:“昨晚你是不是把病房裏那十幾個都趕走了?”
那聲“滾”不是錯覺。
本事不小啊。
陸城說:“醫院陰氣太重,你病房裏算是少的,走廊上都是。”
“行了,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顧長安及時打斷,他看男人一臉别扭的清理鞋底,動作還那麽生疏,就知道沒出門前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少爺。
“鞋放那吧,明天弄。”
陸城擡眼:“明天你幫我弄?”
顧長安投過去一個“做夢吧你”的眼神:“明天太陽一曬,鞋底的泥就幹了,随便敲敲就能敲下來。”
陸城一副“還能那樣”的驚訝表情。
顧長安嫌棄的啧啧:“笨死了,這是基本常識。”
陸城:“……”
顧長安放下水杯,他喊了聲男人的名字:“陸城,你明天跟我去個地方。”
他想過了,有關顧家的秘密可以不透露,在那個基礎上還是能利用這人的能力,張龍家周圍要是有鬼,說不定能提供有價值的信息。
陸城把鞋拎到門口,拍拍褲腿上的灰站直了說:“明天我要去買皮夾,上次的丢了。”
顧長安的眼皮一跳,那皮夾被他拿回來以後一直放在床頭的黑匣子裏面,他都快忘了這個事。
“先跟我去個地方,回頭我陪你去買皮夾。”
不等男人開口,顧長安就道:“這地兒我比你熟,知道哪裏的東西物美價廉。”
陸城說:“我不缺錢。”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找便宜的地方,直接買買買。
顧長安的嘴角抽了抽,貧窮限制了他的想象,沒法想像出這人家裏到底有多少錢。
這事兒還是談妥了。
陸城答應明天陪顧長安去個地方,之後倆人一起去逛街買皮夾。
快十點的時候,顧長安準備睡了,上了年紀,身子骨不好使,熬夜的話身體吃不消。
陸城敲門進來,把貓爪的暖手寶丢到顧長安的被子上面。
顧長安抓住塞被窩裏,有比沒有強:“院門關上了沒?”
“關了。”陸城似乎對這間房裏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并沒有四處掃視,隻是看着床頭的青年,“吳大病什麽時候回來?”
顧長安說年底前:“陸城,這麽隐秘的事你怎麽在醫院不說,之前不說,突然今晚跟我分享?”還偏偏在那個時間給他打電話,發短信,目的像是讓他離開那個院子。
巧的不能再巧了,難不成這家夥是遠程操控?
陸城擡手,五指放進額前的發絲裏面捋了捋,他輕笑:“樹林又冷又黑,我怕你不來接我,所以才那麽說的。”
要是這麽簡單就好了。
顧長安懶得配合演出,算了,這人嘴裏吐出真言的幾率比在娃娃機上抓到娃娃還要低,還是他自己來挖吧。
陸城走到房門口又回來,他站在床前,居高臨下的看着青年,問出一個挺接地氣的問題:“長安,我們認識也有快一個月了,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顧長安扯扯嘴皮子:“你坐下來,别站着跟我說話,這個角度感覺你是我的奴隸主。”
陸城淡淡的睨了青年一眼,奴隸是要跪着說話的,而不是像你這樣坐在被窩裏,說兩句就甩臉色,他拖着椅子過來坐下。
顧長安腦子裏有一大堆詞在極速旋轉,他随便揪出來幾個:“熱心腸,仗義,大氣,大方,大度……”
還有什麽來着?差不多可以了吧?意思意思就行。
陸城平靜的看着顧長安,顯然還不夠。
顧長安被男人看的有點兒窘迫,詞是有的,就是在跟他捉迷藏,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憋半天憋出兩字:“大氣。”
陸城擡擡下巴:“前面說過了。”
顧長安說:“仗義。”
陸城歎息,用一種“孩子,你真的要多讀點書”的口吻說:“也說過了。”
“……”
不多時,陸城來敲門,顧長安陰沉沉的問:“幹嘛?”
陸城說:“我出去一趟。”
顧長安後腳跟着陸城出去,發現他隻是在鎮上轉悠,沒幹别的事,就回窩裏睡覺去了。
晚上又開始下雪了。
顧長安裹着被子縮在牆角,怨念飄的整個屋子都是,今年冬天比往年來得早,也會更加漫長,要死人的節奏。
吳大病發來照片,他規規矩矩站在車站門口,面對着鏡頭比剪刀手,雖然還是木讷的模樣,但背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鮮的,跟小鎮的老舊古樸截然不同。
顧長安的心裏有一顆羨慕的種子,悄悄發了芽,他不自知。
手機屏幕覆蓋上了一層霧氣,顧長安用手抹掉,想起了立春在得知吳大病出鎮以後說的一些話。
立春說大病出去了還回不回來啊?她還說要是她自己就不想回來,這裏不好,太小了。
顧長安當時沒回答,他們是一家人,吳大病不回來能去哪兒?
不過話說回來,吳大病的親生父母不知道是誰,還在不在這個世上,他出去不會是爲了查找自己的身世吧?
顧長安的眼睛眯了眯,這個可能性很大,他之前怎麽就沒想到呢……
陸城是在午夜時分回來的。
顧長安睡眠淺,敲門聲早聽到了,但是他沒動,外面太冷了,他完全沒有起來的想法。
“扣扣”
敲門聲持續不止,透露着門外人的執着。
被窩裏的顧長安爆了幾句粗口,裹上棉衣出去開門,他忘了戴眼鏡,眼睛眯着,那裏面的厲色跟冷意減弱大半。
寒風裹着雪花吹來,顧長安的頭發被吹的淩亂,他抱着胳膊打哆嗦,臉色蒼白,看起來弱小,可憐,無助。
陸城滿臉歉意:“抱歉,這麽晚了把你吵醒。”
“你他媽的……”
顧長安臉上的陰霾凝固,他彎腰對着男人手裏的袋子動動鼻子:“烤紅薯?”
陸城提起袋子笑:“對,給你帶的。”
顧長安變臉如同變書,伸手抓住男人的手臂,将他往門裏一拽。
一路踩着積雪回屋,顧長安在“去床上吃”跟“外面吃”這兩個地點之間徘徊不定,前者有可能會弄髒被子,後者倒是比較方便,就是比較冷。
陸城遞給顧長安一個貓爪圖樣圓形東西。
顧長安挑眉:“給我的?”
陸城嗯道:“是usb借口,充電的,數據線在盒子裏。”
顧長安找出數據線插上,暖手寶有個按鈕發出紅光,一閃一閃,他嫌棄的說:“東西挺好,就是顔色……沒有别的色嗎?”
“有啊。”陸城低頭看手機,“我覺得這個最配你。”
屋裏陷入死寂。
陸城掀了掀眼皮,對着黑發青年笑出聲:“開玩笑的,别的都賣完了,隻有這個顔色。”
顧長安這才把僵屍臉收起來,開始吃紅薯。
陸城将手機放回大衣口袋裏,姿态溫和的說:“長安,我的事情沒有辦完,還要在這裏多住些日子,打擾了。”
顧長安吃着紅薯,聲音模糊,帶着幾分漫不經心:“不打擾,住着吧,反正院子裏的空房很多。”
陸城便不再多言。
夜裏顧長安懷抱着暖手寶睡的,一覺到天亮。
院子西邊角落裏有個大缸,取完謊言的魚吃不完就丢在裏面養着,顧長安沒數過,不清楚有多少條,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陸城在這裏住了三天,魚肚子沒有他的謊言。
一個看起來深藏不露,渾身都是謎的人,怎麽可能不撒謊。
事實就是顧長安聽不到他的謊言,迄今爲止第一次遇到這種現象,老頭以前好像跟他提過相關的事情,他想不起來了。
顧長安翻編了書房裏的那些書,還是一無所獲,他丢掉書,轉向顧家的手劄。
手劄顧長安從小看到大,倒背如流,但他還是翻了起來,他總有種感覺,這上面的字背後還有字。
這感覺随着時間的推移,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長安——長安——”
立春來了,喊的很大聲,像隻叽叽喳喳的鳥兒。
顧長安把暖手寶夾在咯吱窩下面,關上箱子鎖好,将箱子小心放進暗格裏面,這才走出密室。
院裏的立春看着陸城,眼裏冒小心心,咧着嘴笑的像個五百斤的孩子。
顧長安走到門口又退回去,辣眼睛,不想看。
立春沒發現顧長安的身影,她進門看到院裏的男人,魂就沒了。
長安真是的,竟然不告訴她。
話說這男人長的真俊美,近距離看,輪廓很深刻,還有點混血的味道。
立春直勾勾的看着男人,她咳嗽兩聲清清嗓子,矜持的說:“先生你好。”
陸城昂首,挺随意的開口:“叫我陸城就行。”
“陸城……”
立春咦了聲,圓圓的眼睛瞬間一亮,“你跟長安湊在一起就是一個地名,長安城!我聽姥姥講起過……”
似乎是觸到了某個禁|忌,立春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撓撓脖子,難掩尴尬:“我、我去方便。”
說着就跑進了左側的廁所裏面。
“長安城……”陸城扯扯唇角。
後面響起聲音,顧長安不知何時立在門口:“怎麽,你聽過?”
陸城笑着搖頭:“沒有,隻是覺得有點意思。”
顧長安擡腳邁過門檻朝院裏走去:“我并不覺得。”
他越過男人往外面走,背過身時眉心擰了起來,面色沉重。
手劄裏出現過長安城,隻有殘缺的記載,是座地下城。
顧長安問過老頭,老頭說那是死亡之城,就當看着玩兒,别放心裏。
結果顧長安偏偏放心裏了。
顧長安的雙眼微睜,立春她爸要找的不會就是……
看樣子立春是不會說的,得從其他方向調查。
顧長安抽抽嘴,還是算了,解決謊言搞定地下那位就夠讓他頭大,哪裏還有精力管别的。
不過,不是立春今天提到這一點,顧長安真沒發現把自己的姓後面那部分跟陸城的放到一起是長安城,沒想到那個地方去。
這巧合真夠一言難盡的。
“長安,你站在風口幹嘛,不怕冷了嗎?”
立春噔噔噔跑出來,看見顧長安懷裏的貓爪暖手寶就伸手去搶。
顧長安不給:“你又不怕冷,要這玩意兒幹什麽?”
“可愛啊。”立春又蹦又跳,“給我玩一下。”
顧長安給她一個闆栗子:“麻煩照顧一下病弱人士。”
立春左看右看:“哪兒呢?”
顧長安要打噴嚏,立春連忙拽起脖子上的圍巾擋臉。
“……”
陸城一過來,立春就把額前被風吹開的齊劉海整整,露出八顆牙齒。
顧長安啧道:“哈喇子都流出來了。”
立春下意識去擦嘴角,後知後覺被騙,她踩了顧長安一腳。
顧長安疼的吸氣,媽的,剛才走神沒有及時躲開,腳肯定青了。
這死丫頭看着是小蘿莉,勁比一般成年男人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