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她挺愛打扮, 到她這把年紀還喜歡粉嫩的東西,尤其是發夾, 常買常戴,這會兒披頭散發, 跟個瘋子似的。
“沒, 沒有。”
顧長安聽到聲音擡頭:“那張龍怎麽會……”
“不知道……不知道……”
柳翠芳又開始神經質的念叨, 語無倫次, “張龍不是學習的料,初中跟人四處混,大大小小的禍闖了不少, 有次都進了局子。”
“他爸沒死之前,家裏的錢就被他給全弄了去。”
說到這裏, 柳翠芳的驚恐褪去一些,被憎惡的情緒覆蓋。
顧長安将柳翠芳的表情變化收盡眼底, 她怨恨已逝的丈夫,認爲那些錢應該有她的份,憑什麽都留給他兒子?還是個不成器的東西。
顧長安問道:“張龍不是賣鞋了嗎?”
“是, 後來不知道怎麽突然就學好了, 進了一大批鞋堆的滿屋子都是, 他就跟那些鞋睡在一起,整個人有些癫狂,好像守的是金山銀山。”
柳翠芳抹把臉,嘴角挂着冷笑,“賣的錢去哪兒了我跟他爸都不知道,反正就聽他吹,說自己一天賣多少鞋。”
話落,她大概是想起了早上的一幕,臉上的嘲諷頓時消失無影,徒留恐懼跟惡心。
顧長安用安撫的語氣說:“阿姨,有警方介入,案子應該很快就能有眉目。”
“不可能的。”柳翠芳喃喃,“那明顯就不是人幹的,是鬼,一定是鬼,滿臉都是發夾,皮肉都翻出來了……我一點動靜都沒聽到,肯定是鬼,小,小顧,把門關上,窗戶也關上,都關上,快快啊!”
她嘶啞的喊,神情發瘋。
顧長安挑了挑眉毛,張龍的死帶給繼母的不是悲傷,是恐怖。
關好門窗,顧長安回到床邊,壓低聲音說:“阿姨,我聽老一輩說冤有頭,債有主,如果真是那東西,張龍他是不是以前做過什麽?”
原以爲會聽到惡聲惡語,卻沒想到柳翠芳竟然搖了搖頭。
“張龍那小子是混,但都沒鬧過人命,自從賣鞋以後就時不時的給人送鞋,大家夥都說他轉性了,他瘋了以後還說他可惜,希望他能好起來。”柳翠芳想起了什麽,情緒變得激動,“就隔壁那喪門星,不知道使的什麽妖術勾了他的魂,他老給她送鞋。”
顧長安的眼睛微眯,轉瞬後恢複如常:“我來這裏好就幾天了,還沒見過右邊那家有人出來過。”
柳翠芳說:“那喪門星臉上有塊紅色胎記,那胎記很大,霸占了她的大半邊臉,你不見好,省得做噩夢。”
顧長安有點意外,不是說能勾魂嗎?還以爲是個絕色美人。
“正因爲她是那個不人不鬼的樣子,我才說是用了妖術。”柳翠芳語氣嫌惡的說,“正常男的誰不是看到就躲開?”
她煞白着臉:“小顧,我不知道你跟張龍是怎麽認識的,你,你自己當心着點,别也沾上什麽東西。”
顧長安迄今爲止接觸過無數個謊言,都跟人心,人性密切相關。
生活的這個世界既美好,又可怕。
這年頭連親媽都能對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下狠手,虐待緻死,後媽的排斥跟厭惡比較起來就不算事兒了。
柳翠芳不喜歡張龍,對他的态度很差,這一點并不可疑,算是多數後媽的正常反應。
張龍的死她是真的不知情,至于丢的那雙鞋……還不好說。
顧長安看了看手機:“阿姨,不早了,我先回……”
柳翠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小顧,你别走,你留下來,留下來陪阿姨睡。”
顧長安的面部肌肉一抽。
柳翠芳似是覺得言語暧||昧,她有些難爲情,幽幽的歎口氣道:“阿姨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張龍,小顧,你晚上留下來吧,陪阿姨說說話。”
哪怕隔着大衣,毛衣,還有秋衣,顧長安被抓的地方依舊起了曾雞皮疙瘩,他忍住把人甩到牆上的沖動。
“阿姨,你家的親戚呢?”
柳翠芳的臉色變了變,硬邦邦的順:“我跟他們不熟。”
顧長安剛要說話,樓下傳來了拍門聲,伴随錢飛的喊聲:“柳姨!”
他說:“我去開門。”
柳翠芳不敢一個人待着,跟他一塊兒出去了。
錢飛一見到柳翠芳就拉住她的手:“柳姨,我昨晚在朋友家過的夜,剛才回來才聽說了張龍的事,你怎麽樣?沒事吧?”
柳翠芳啞啞的說:“吓出了半條命。”
錢飛還拉着她的手不放:“哎,真沒想到張龍會突然出事,柳姨,晚上去我家睡吧。”
柳翠芳明顯的心動了,她巴不得離開這剛死過人的地方,但她又有顧慮。
“去你家?算了吧,你爸媽還不知道要怎麽說,有小顧陪我。”
顧長安尚未說話,錢飛就立馬說:“我爸媽去走親戚了。”
一旁的顧長安捕捉到錢飛的拇指摩|挲過柳翠芳的手背,兩次。
盡管顧長安沒有過感情經曆,卻也知道這個小動作的意味。
柳翠芳把散下來的發絲往耳後别:“那好吧。”
錢飛的嘴角咧開,看着柳翠芳的眼神露||骨,好像忘記了發小早上死了的事。
顧長安的目光不動聲色在兩人身上掃了掃,面無表情的離開。
張龍死了,接下來的事會很麻煩。
心情陰郁的顧長安去右邊的那家敲門,沒人應答,他等到天黑以後,偷偷翻過院牆。
落地的瞬間,顧長安感覺有一股陰風襲來,像是有人貼上顧長安的後背,對着他脖子吹了口氣。
顧長安搓搓露在衣領外面的一截後頸,就在他擡腳往前走了兩步的時候,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震了起來。
是陸城的電話。
手機震的時候,那股陰風好像消失了。
顧長安把電話挂斷,手機又震,這次是短信。
陸城:長安,我迷路了。
顧長安面色陰冷,你迷路關我屁事?
下一刻,顧長安又收到短信,陸城自報方位,以及一句話。
【昨晚在醫院裏,除了我和你,還有十幾個人,很吵,也很擠。】
顧長安的眼底猛地閃了閃,他原路撤退,去找陸城了。
在顧長安走後,原本死寂的院子裏響起了咳嗽聲,一聲比一聲激烈。
“咳……咳咳……咳咳咳咳……”
顧長安來的路上隻拿掉了假發,洗了把臉,眼鏡沒換回去,他拿出手機看看時間,不耐煩的說:“能不說屁話嗎?”
陸城忽然單手撐着地面,上半身前傾,湊近去看青年,幽深的眼眸微眯。
有陌生的氣息闖進自己的領域,顧長安白皙修長的脖子後仰着跟男人拉開距離,擡起一隻腳抵在他腹部,腳下蓄力,嘴裏出聲警告:“離我遠點。”
陸城從容淡定,目光依然落在青年那張過于蒼白,也過于精緻的臉上:“你應該長得很像你的母親。”
母親這個詞落入顧長安耳中,怎麽都立體不起來,因爲他的記憶裏沒有對應的身影,他冷了臉色,到嘴邊的話因爲男人的下一句凝固住了。
“因爲你其實長得挺柔弱的,尤其是摘掉眼鏡之後。”
陸城伸出食指去指青年突起的喉結,半戲谑的笑:“要是沒那個,我還真以爲你是個女孩子。”
顧長安的額角有青筋鼓動,手指捏了捏,抓起一根樹枝又放回草叢裏,這人如果一直不離開,他早晚會克制不住的暴露自己的本性。
寒風不知何時變得猛烈,樹林裏嗚嗚的響,像是有人在哭,有人在吼。
枯葉連同雜草被卷向空中,往四面八方飄飛,顧長安把衣服後面的帽子拉上來,将兩邊的繩子拽長打了個結,縮着個脖子,他把兩隻手揣進口袋裏,徑自起身沿着來時的路往出口方向走。
陸城還坐在樹底下,掀了掀眼皮喊:“喂。”
顧長安腳步不停。
陸城不快不慢的說:“長安,你背上背着個老奶奶,想去哪兒啊?”
這話瞬間讓顧長安渾身的血液凍結,他回頭,蹙眉抿唇,臉上布滿陰霾,老奶奶?真的假的?
陸城從袋子裏拿了根橡皮糖吃:“背了一路,你沒覺得沉?”
顧長安本來沒覺察出什麽,聽他這麽一說,好像脖子後面是涼涼的,拉上帽子還是涼。
陸城勾唇笑:“騙你的。”
顧長安:“……”
陸城慢悠悠的站起來,邁着長腿走到青年那裏,眼角不易察覺的掃向他的背後,目光如鋒利的冰刀般刺去。
頭皮發麻的顧長安爆粗口:“媽的,陸城你……”
陸城給他一根橡皮糖。
顧長安下意識伸手去接,下意識放進嘴裏。
還是挺好哄的,有吃的就行,陸城的眉頭動了動,笑問:“好吃嗎?”
顧長安沒回,他把糖吃掉,嚴肅着臉問:“剛才我背上真的有個老奶奶?你給我發的短信也是真的?你能看到鬼?”
陸城看向顧長安的身後。
顧長安沒回頭,就算有鬼,他也看不見,顧家人的能力是傾聽魚腹中的謊言,并将其取出,對付不了鬼怪,代代都是這樣,到他這一代也是如此。
寒意從身後湧來,将顧長安整個包裹,他打了個冷戰:“先離開這片樹林再說。”
陸城腳步懶懶的跟在青年後面:“我小時候……”
他的語氣頓住,像是在組織語言。
顧長安往下接:“出了個車禍,在那之後就發現自己有了陰陽眼?”
陸城說笑:“電影裏是這樣的套路。”
顧長安聽着男人帶着笑意的聲音,悚然的感覺消失大半,腳步也随之慢了下來:“你不是?”
“我不是。”陸城說,“我是天生的。”
顧長安側過頭。
陸城也看過去:“不信?”
顧長安沒言語,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在怪異的暈眩感出現前撤離視線。
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原因,對方這次沒撒謊,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顧長安皺了皺眉頭,說來也怪,他陽氣弱,這人陽氣比吳大病還重,卻能看得見他看不見的那些東西。
感覺他們弄反了。
顧長安一直覺得要是有個能見陰陽的搭檔,對他跟顧家都是好事。
之前沒出現過,現在出現了,卻又不能随便用,還沒摸清這個男人的底細就把他列爲隊友,等于讓他在自己脖子上套個繩子,把命交了出去。
顧長安需要一個契機。
回去以後,顧長安喝了一杯熱水,問着蹲在門口的男人:“你去那片樹林幹什麽?”
陸城拿鏟子鏟着鞋底的泥土:“看風景。”
顧長安翻了個大白眼,今晚才說了幾句真話,就又扯起來了。
不過,這人的确已經對他打出了自己的一張底牌。
“你看到那東西,對你的生活沒造成什麽困擾?”
“困擾?”陸城把鏟子上的土弄下來,“就是人太多,有死人,有活人,也有半死不活的人,臉全湊在一起,看起來一個樣。”
顧長安無語,看來這人的臉盲症比其他人還要嚴重,他問道:“我家有嗎?”
陸城說:“目前沒發現。”
顧長安松口氣,他又問:“昨晚你是不是把病房裏那十幾個都趕走了?”
那聲“滾”不是錯覺。
本事不小啊。
陸城說:“醫院陰氣太重,你病房裏算是少的,走廊上都是。”
“行了,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顧長安及時打斷,他看男人一臉别扭的清理鞋底,動作還那麽生疏,就知道沒出門前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少爺。
“鞋放那吧,明天弄。”
陸城擡眼:“明天你幫我弄?”
顧長安投過去一個“做夢吧你”的眼神:“明天太陽一曬,鞋底的泥就幹了,随便敲敲就能敲下來。”
陸城一副“還能那樣”的驚訝表情。
顧長安嫌棄的啧啧:“笨死了,這是基本常識。”
陸城:“……”
顧長安放下水杯,他喊了聲男人的名字:“陸城,你明天跟我去個地方。”
他想過了,有關顧家的秘密可以不透露,在那個基礎上還是能利用這人的能力,張龍家周圍要是有鬼,說不定能提供有價值的信息。
陸城把鞋拎到門口,拍拍褲腿上的灰站直了說:“明天我要去買皮夾,上次的丢了。”
顧長安的眼皮一跳,那皮夾被他拿回來以後一直放在床頭的黑匣子裏面,他都快忘了這個事。
“先跟我去個地方,回頭我陪你去買皮夾。”
不等男人開口,顧長安就道:“這地兒我比你熟,知道哪裏的東西物美價廉。”
陸城說:“我不缺錢。”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找便宜的地方,直接買買買。
顧長安的嘴角抽了抽,貧窮限制了他的想象,沒法想像出這人家裏到底有多少錢。
這事兒還是談妥了。
陸城答應明天陪顧長安去個地方,之後倆人一起去逛街買皮夾。
快十點的時候,顧長安準備睡了,上了年紀,身子骨不好使,熬夜的話身體吃不消。
陸城敲門進來,把貓爪的暖手寶丢到顧長安的被子上面。
顧長安抓住塞被窩裏,有比沒有強:“院門關上了沒?”
“關了。”陸城似乎對這間房裏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并沒有四處掃視,隻是看着床頭的青年,“吳大病什麽時候回來?”
顧長安說年底前:“陸城,這麽隐秘的事你怎麽在醫院不說,之前不說,突然今晚跟我分享?”還偏偏在那個時間給他打電話,發短信,目的像是讓他離開那個院子。
巧的不能再巧了,難不成這家夥是遠程操控?
陸城擡手,五指放進額前的發絲裏面捋了捋,他輕笑:“樹林又冷又黑,我怕你不來接我,所以才那麽說的。”
要是這麽簡單就好了。
顧長安懶得配合演出,算了,這人嘴裏吐出真言的幾率比在娃娃機上抓到娃娃還要低,還是他自己來挖吧。
陸城走到房門口又回來,他站在床前,居高臨下的看着青年,問出一個挺接地氣的問題:“長安,我們認識也有快一個月了,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顧長安扯扯嘴皮子:“你坐下來,别站着跟我說話,這個角度感覺你是我的奴隸主。”
陸城淡淡的睨了青年一眼,奴隸是要跪着說話的,而不是像你這樣坐在被窩裏,說兩句就甩臉色,他拖着椅子過來坐下。
顧長安腦子裏有一大堆詞在極速旋轉,他随便揪出來幾個:“熱心腸,仗義,大氣,大方,大度……”
還有什麽來着?差不多可以了吧?意思意思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