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花鹿嶺黑燈瞎火, 周圍接近死寂,像是沒有一個活物,随着顧長安跟吳大病闖入之後,才多了兩串腳步聲。
顧長安把外套後面的帽子拉起來,擋住從左往右穿行的夜風, 他又困又冷,大晚上的根本不适合外出, 就該在被窩裏睡覺。
“大病,橡皮糖幫我買了嗎?”
吳大病頓住,讷讷的說:“長安,對不起啊,我忘了。”
“忘就忘了吧,明兒我自己去超市買。”顧長安兩隻手抄在外套口袋裏面, “張威那個謊言解決了, 接下來可以休息休息,你有想做的事嗎?或者是想去的地方,我記得你之前跟我說想去鎮子外面看看。”
吳大病撓撓頭皮:“很麻煩, 要買車票, 找住的旅館, 還要買地圖。”
顧長安懶洋洋的說:“随你, 想去的話,提前選定要去的城鎮,上網查一查有哪些景點,簡單了解一下當地的風俗民情,準備好了就出發。”
吳大病抿了抿幹燥的嘴唇,他從小到大都沒出過鎮子,好奇外面的世界,想知道鎮子外面的天空是什麽顔色,一直想找機會出去走走,總是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
不止是吳大病,顧長安也沒離開過鎮子,但他是顧家人,沒有辦法像吳大病那樣來去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不行,必須要在這裏待着,直到死去。
老頭在世的時候多次警告過顧長安,不要走出鎮子,每次說那些話時,都是一副讓人不寒而栗的樣子。
顧長安早就想好了,等他死了,就讓吳大病帶着他的骨灰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海。
“可是長安,我不在家,誰給你燒飯?”
顧長安的思緒被這句話拉扯回現實,他打了個哈欠:“我有手有腳,餓不死。”
吳大病又操心起來:“院裏那些小雞小鴨……”
顧長安說:“那我不管。”
吳大病表情凝重:“沒有它們,過年我們就隻能吃白菜豆腐了,還有魚。”
顧長安的面部肌肉抽了抽。
“别婆婆媽媽的,趁現在不忙,想去就去,下次再有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你年底前回來就行。”
他眯了眯眼睛,“大病,你不會到了外面就被花花世界迷住,不肯回來了吧?”
吳大病的臉色微變,他立馬搖頭:“那我還是不去了。”
顧長安滿臉黑線,對自己這麽沒信心?沒出息,他轉而一想,不過,心性單純的人,的确比較容易受人蠱惑。
吳大病認認真真的說:“長安,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顧長安微笑:“你就是想做,我也不會給你機會。”
吳大病似懂非懂:“我也不會對任何人說顧家的事,我知道老爹跟你對我的信任,我……我……”
他不善言辭,有些磕巴。
顧長安聳聳肩:“說了也沒關系,大不了就是天下大亂。”
吳大病:“……”
顧長安忽然說:“立春過來了。”
吳大病聞言看向前方,視野裏隻有模糊的草木輪廓。
片刻後,立春的身影出現在小道上,她手提着白紙糊的燈籠,穿了身紅色襦裙,腳上是雙繡花鞋。
自帶一股子詭異的氣息。
要換其他人看到此情此景,準能吓的跪下來哭着喊爸爸。
顧長安吹口哨:“大病,你看你春子姐跟上次那鬼片裏的女主角比,怎麽樣?”
吳大病說:“要好看。”
顧長安嫌棄的啧了聲:“就是胸跟屁股小了點。”
“你們倆說什麽呢?當我是聾子?”
立春在顧長安面前跳腳,“叫你20号之前來,20号之前來,你當耳旁風!”
顧長安摸小狗似的摸她的蘑菇頭,下一刻就把她的齊劉海胡亂一揉。
“現在還沒到20号。”
立春拍來他的手,氣鼓鼓的瞪過去:“就差一小時多一點點。”
顧長安笑着說:“所以沒到。”
“……”
立春提起燈籠,“大病,你跟長安一起長大,就沒被他氣的想要咬他一口?”
吳大病搖頭。
“傻。”
立春做出評價,臉色徒然一闆:“快趕路吧,不然就要來不及了。”
一行三人穿過這片山林,上了停靠在江邊的小船。
船身左右晃了晃,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月色正濃。
吳大病劃槳,顧長安抱着胳膊,閉目養神。
立春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個埙:“長安,吹一個。”
顧長安不給面子:“不吹。”
立春不依不饒。
顧長安煩了,他坐在船頭,眼皮半搭着,擡起兩手放在埙的兩側,将埙拿到嘴邊。
有聲音從埙的音孔裏面傳出,深而沉重,幽幽揚揚。
讓人聽着,仿佛置身無邊無垠的荒漠,空曠,蒼涼。
立春說,大病,長安是個孤獨的人。
這話立春不是第一次說,吳大病也不是第一次聽,他其實并不太懂孤獨的含義,但卻覺得她說的是對的。
十一點二十,船靠岸,一排燈籠挂在樹梢上,随着風輕輕搖晃,散發出微弱的光亮,爲前來的人引路。
顧長安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立春姥姥性格怪癖,不喜歡與人接觸,所以才住在這隐秘的地方,從來不再鎮上露面。
白天這裏山清水秀,綠樹成蔭,晚上卻陰森森的,好像下一刻就會蹦出來一個僵屍,或者是從哪兒伸出一張血淋淋的人臉。
慎得慌。
立春邊跑邊喊:“姥姥姥姥,長安來了!”
顧長安跟吳大病一路跟着她進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氣味。
那是立春姥姥身上的味道,像是快要腐爛的木頭。
“晚了。”
伴随着蒼老的聲音而來的,是拐杖敲在地面上的響聲,沉沉的,聽的人心裏發怵。
顧長安撩起眼皮看去。
老人白發蒼蒼,滿是溝壑的臉上沒有表情,身上穿的對襟大褂,上面是黑底繡着杜鵑花,針線精緻。
立春說:“沒晚呀,還有幾十分鍾呢。”
姥姥重複那兩個字,混濁的雙眼看着顧長安:“晚了。”
顧長安面對着老人,他的姿态很敬重,開口解釋道:“姥姥,我這幾天有事在忙,晚上剛忙完就過來了。”
姥姥轉身,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往裏屋走。
立春三兩步上前去攙扶:“姥姥,明明沒晚,你幹嘛那樣說,長安大老遠跑過來的,你就不要欺負他了。”
姥姥冷哼:“還不是他的什麽人,就這麽偏向他。”
立春面紅耳赤:“我哪有!”
屋子的門關上,立春跟大病在外頭等着。
顧長安坐在老人對面。
姥姥的臉上還是沒有絲毫表情:“我說的晚了不是說笑。”
顧長安說:“還沒到20号。”
姥姥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他:“跟你無關,是老天爺的意思。”
顧長安清晰的挑了下眉毛。
姥姥從半掩的窗戶那裏往外看,神态中多了一絲人情味:“長安,我受你父親之托爲你占星蔔卦,前些天發現了異樣,算的是20号之後,因此才讓你趕在那個時間前過來一趟,我好給你占到化解之法,沒想到會有變故,如今……”
“你的大劫已經出現了。”
回去的路上,顧長安跟來時沒有區别。
吳大病沒有多問,他知道長安不會說的。
臉上有冰涼的觸感,吳大病伸手去抹,他怔怔的說:“長安,下雪了。”
“怎麽可能,這才幾月份,是雨點……”
顧長安擡頭,一片兩片雪花飄下來,鏡片花了,他的瞳孔微縮,“還真是雪。”
十月中旬下雪,這在北方不值得一提,但在南方就很離奇了。
顧長安将唇上的雪花舔掉:“這場雪來的蹊跷。”
吳大病問道:“會不會有天災?”
“誰知道呢。”顧長安仰頭看漫天雪花,“人禍都對付不了,更何況是天災,既來之則安之吧。”
他摘了眼鏡塞口袋裏:“我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不忙,可以在家窩着,你這次正好可以看看雪景。”
吳大病說:“那我明天買票。”
顧長安前言不搭後語:“雞一天生幾個蛋?”
吳大病說:“六七個。”
顧大少爺很吃驚,這麽多?他吐出一口氣,那夠吃了。
小雪花很快就變成了鵝毛大雪。
顧長安跟吳大病在雪中穿梭,一路不停歇的回去,他們遠遠的看到門口站着一個白頭發的老爺爺。
走近一看,發現不是什麽老爺爺,是陸城,身上頭上全白了。
顧長安眯着眼睛問:“你怎麽在我家門口?”
全程都在演,分不清東南西北?比他還能扯,怎麽不直接說分不清東南西北中?
當晚立春滿面春風的上門,說鎮上來了個外地人,是個男的,帥到炸裂。
完了還強調一遍,真的很帥。
顧長安:“所以?”
立春神秘兮兮:“知道他住在哪裏嗎?”
顧長安睨她:“關我屁事。”
立春跳到椅子上盤腿坐下來,手一撐下巴,整套動作流暢且利索,像個皮猴子。
“就在你屋後那座山上的小廟裏。”
顧長安蓦地撩了下眼皮。
正常人誰會放着舒适幹淨的旅館不住,跑到深山老林的廟裏去?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别人,我有問題?
顧長安捏着杯口:“我記得那廟裏的最後一個和尚一年前走了,現在成了個破破爛爛的擺設,平時沒人進去。”
“對啊。”立春母性泛濫的說,“我一想到那麽帥的男人要在那麽破那麽髒的廟裏睡覺,我這個心喲……”
顧長安說:“立大姐,你捂的位置偏下了,需要往上移兩寸。”
立春撸起兩邊的袖子:“什麽大姐,我明明比你小!”
顧長安輕嗤:“你高興就好。”
“……”
立春撐起上半身,把圓腦袋湊到顧長安面前:“是不是很好奇?”
顧長安慢悠悠抿茶:“并不。”
立春切了聲:“我告訴你,那個大帥比一來,你鎮草的地位不保。”
鎮草?顧長安的面部一抽,愛誰誰。
立春翻出手機上的照片,顧長安的餘光掃過,他猜測的沒錯,就是他白天碰見的那個人。
同樣的衣着,卻是不同的神态,那張令人記憶深刻的臉上不見絲毫笑意,透着高高在上的冰寒與冷傲。
另一張照片裏的男人唇邊挂着笑,顯得很是平易近人,跟顧長安接觸的一樣。
笑跟不笑判若兩人。
顧長安眯了眯眼,對方來這座小鎮的目的是什麽?
配合他的演出是一時興起,技癢難耐,忍不住想演一把,又或是看出他在瞎幾巴亂說,心懷正義看不過去,故意耍他玩兒?
還是另有原因?
可惜顧長安不會看向算卦,全程胡扯,不然也能看出個一二。
立春花癡的笑:“他的眼睛好蘇,像是會說話,裏面有很多感情,看誰都仿佛在看情人。”
顧長安啧啧:“你該配個眼鏡了。”
立春哎喲:“長安,你嫉妒了哦。”
顧長安斜眼:“我腦子被驢踢殘了?”
“沒事兒的,我理解,嫉妒也是人之常情啦。”立春一副實事求是的樣子,“人長得就是比你好看嘛,傳說中的眉目如畫,颠倒衆生。”
顧長安起了層雞皮疙瘩。
“春啊,你不覺得一個男的長得太美,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嗎?”
“不啊,我看你看習慣了。”
“……”
“我初步打聽了一下,什麽都沒打聽出來,包括姓名。”立春把手機擱桌上,“看起來很神秘啊,怎麽樣,要不要我再費點兒心?”
顧長安的态度冷漠:“我對他沒興趣。”
立春瞪眼:“真的假的?美人不是都跟美人做朋友嗎?”
顧長安往門外喊:“大病,送客。”
話落,吳大病端着魚湯進來了。
顧長安聞着那個味兒就犯惡心,他抗拒的偏開身子,沒有想來一碗的意思。
立春伸脖子看去,多好的湯啊,又白又濃,她這輩子都煮不出來,長安倒好,有現成的竟然還挑三揀四。
“大病,你别管他了,讓他餓個兩天,我保證他……”
吳大病盛一碗湯放到顧長安面前的桌上。
立春抓住吳大病的手腕,母愛泛濫的溢出來:“你跟我回家吧,我們一起……唔一起砍柴種菜,唱歌跳舞,還有故事聽,姥姥很會講故事的。”
“噗嗤——”
顧長安笑出聲,見立春瞪過來,他做了個“你繼續”的手勢。
立春晃晃吳大病的手:“好不好?”
吳大病給立春給盛了碗湯:“不好,你家裏養了很多黃蜂,我不喜歡。”
立春的臉僵了僵,她抱着膝蓋撇嘴:“黃蜂怎麽了?物種歧視啊?”
吳大病看立春悶悶不樂,他手足無措,下意識向顧長安求助。
顧長安等湯涼了一口悶,語氣淡淡的說:“行了别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病開不了玩笑,什麽都當真。”
立春馬上就從臂彎裏擡起笑臉:“大病,我沒生氣。”
吳大病這才放下心來。
半夜三更,顧長安睜開眼睛,眼底被幾分煩躁覆蓋,他向來隻管跟謊言魚有關的事,至于其他的,隻要不損害到他跟自己人的利益,就不會去在意。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白天那個男人挑起了他的窺探欲。
看似優雅,親和,甚至純良無害,實際是神秘,危險。
大謊言沒搞定,張威王婷婷兩邊都沒搞透,還多了個王主任,扣子沒解開,事兒多着呢,卻要分神去搞别的。
顧長安從床上爬起來,坐在窗戶那裏往外面看,夜涼如水,黎明的影子已經出現了。
隔壁屋裏的吳大病聽到動靜起床出來,他問彎腰穿鞋的青年:“長安,你去哪兒?”
顧長安說要進山一趟:“你在家看門,如果我天亮前沒回來,你就……”
吳大病說:“上山找你?”
顧長安搖頭:“報警。”
吳大病不明白,報警還沒有他管用。
顧長安戴上黑色棒球帽,眉眼藏在陰影裏面:“我怕你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吳大病讷讷的說:“我不傻。”
“你是不傻,但是心太善良,容易被有心人蠱|惑,利用。”顧長安把帽沿往下拉拉,“關好門。”
随着門吱呀一聲關上,顧長安人已經消失在夜色裏面。
山裏露水很重,陰氣也重。
顧長安小時候經常上山玩,他對山裏的路況很熟悉,閉着眼睛都能找到那座小廟。
今晚沒有月亮,隻有零散的幾顆星星挂在天邊,顧長安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山林裏面,他突然後悔了起來。
大晚上的不睡覺,進山幹什麽?真他媽的邪乎。
顧長安一路吐槽的出現在廟門口,他深呼吸,動作靈敏的翻過牆頭,發出幾不可察的細微聲響。
廟裏的一切顧長安也不陌生,他很輕易就發現了目标。
男人正在木床上睡覺。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屋裏一塵不染。
顧長安來過小廟無數次,從來沒見這裏如此幹淨過,要不是他确定自己腦子真的沒被驢踢,他就要以爲來的是異時空的小廟。
恍惚幾瞬,顧長安靠近木床,居高臨下的看着閉眼熟睡的男人,他駐足片刻,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到地上。
那滴血靜靜的散開,這間屋裏沒有異常。
顧長安此時的心裏本該踏實,卻莫名的越發煩躁。
費了一滴血,竟然一無所獲。
要麽就是普通人,要麽……
顧長安的臉上閃過一絲戾氣,他忽然彎下腰背,将咬破的手指按在男人眉心。
快要觸碰到時,顧長安看見男人的眼睑動了動,似要醒來。
心頭一跳,顧長安快速閃身躲進牆邊的櫃子後面,不動聲色抹去指尖的血。
男人緊閉的雙眼睜開,他擡手搭在額頭,一臉剛睡醒的茫然。
那樣兒看起來……還挺可愛。
顧長安被自己的想法惡心到了,見男人穿鞋下床,他屏息凝神。
男人沒做别的,隻是泡了一壺茶。
“……”
顧長安進山的途中褲腿被露水打濕,緊緊貼着皮膚,寒氣一陣陣往他的骨頭縫裏鑽。
他凍的嘴唇發紫,蒼白的臉抽搐,不時打個冷戰。
操,怎麽還不睡?
男人抽出闆凳坐在桌前,他疊着長腿,儒雅的端起一杯茶,湊近吹吹漂浮的茶葉,慢條斯理的喝了起來。
顧長安一張臉已經完全扭曲,他渾身散發出陰冷的氣息。
半夜喝什麽茶?小心尿床。
男人喝一口茶停下來,他将半掩的窗戶打開,微皺眉看夜空,一副憂郁的樣子。
冷風往屋裏吹。
顧長安的腦門滲出冷汗,臉白的接近透明,他閉了閉眼,克制住要出手把人打一頓的沖動,冷靜。
男人喝了兩杯茶後起身,顧長安松口氣,總算要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