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顧長安潛下去的瞬間, 張龍的兩條腿在水裏胡亂蹬了起來, 他開始揮着胳膊大喊大叫,水花四濺。
水底沒有東西抓着他不放, 應該說是剛才有,現在不見了。
顧長安的身體由不得他耽擱, 他快速将張龍帶到岸上,全身滴滴答答的滴着水, 臉像瓷器般冰冷透白。
“是不是有東西封住了你的嘴巴,還把你往下拖?”
“鞋……我的鞋……”張龍跪趴在地上痛苦的咳嗽, 口水跟眼淚一起往下流淌,“咳……咳咳咳……我的鞋丢了……”
都這時候了, 還惦記着丢掉的那雙鞋。
顧長安下意識摸頭, 他的臉色一變,操!假發丢了!
找了根竹竿把假發撈上來擰擰水重新戴好,顧長安哆哆嗦嗦的帶着張龍回去, 半路上看到了說要去喊人的錢飛,那小子正在跟幾個混混蹲在一起抽煙打牌。
“錢飛。”
聽到喊聲,錢飛叼着煙擡頭, 他看見了渾身濕透的張龍, 又去看扶着對方的青年, 豎起大拇指說:“哥們,你一個人把張龍弄上來了啊,厲害厲害。”
顧長安看着他,眼神嘲諷。
錢飛口氣惡劣:“看什麽看,你等一會兒!我打完這把!”
顧長安的臉上布滿冰霜,他抿着發白的嘴唇,投過去的目光像冰淩。
打牌的其他幾個都條件反射的打冷戰,催促着讓錢飛趕緊過去,那人一張死人臉,看起來很吓人,被他那麽看着,還打個屁打,尿都快吓出來了。
錢飛把煙頭吐到地上拿鞋一碾:“他媽的,這把老子穩赢,你們幾個誰都别想玩老子,快點出牌。”
張龍搖搖晃晃,身上滴着水,嘴裏不停的念叨:“我的鞋丢了……我的鞋丢了……”
幾人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大白天的怎麽這麽滲得慌,不打了不打了,說死也不打了,他們交換眼色,同時把牌丢了就跑。
“我||操|你大爺——”
錢飛罵罵咧咧,問候了那幾人的十八代祖宗後把地上的牌收收拿皮筋一紮,甩着兩條小短腿走過去,拍拍張龍濕答答的臉,沾了一手的水,他嫌棄的在褲子上擦擦。
“張龍啊張龍,你怎麽回事啊,這個天下水幹嘛?”
顧長安語氣裏沒有情緒:“現在不是說廢話的時候,幫我搭把手。”
“怎麽搭?他身上都是濕的。”錢飛生怕自己的衣服被張龍弄濕,他喘着氣說,“等着,我去找人。”
說完就跑,褲子上的金鏈子嘩啦嘩啦響。
顧長安額角的青筋突突亂跳,他冷笑:“看見了吧,那就是你的好發小。”
張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面,眼珠子左右轉動,他在找鞋。
顧長安貼在他的耳邊說:“張龍,你的鞋不是你弄丢了,你沒有弄丢。”
張龍無意識的重複着喃喃:“不是我弄丢了,我沒有弄丢。”
“對,就是那樣。”顧長安的語速緩慢,帶着誘||導的意味,催眠着他的神經,“那天晚上,你穿着鞋出來,見到了一個人,是誰呢,你們是熟人,是好朋友,你把鞋脫下來了,然後你幹了什麽,你閉上眼睛想一想。”
張龍的頭垂了下去,整個人一動不動,顧長安剛湊近,他就擡起頭,猩紅的眼睛瞪過來,裏面全是恐慌。
“丢了……鞋丢了……不能丢……我的鞋呢……我要找到我的鞋……”
顧長安繼續誘導催眠:“是你自己把你的鞋穿在了别人腳上,假裝是鞋丢了,你爲什麽要把鞋穿在那個人的腳上呢,因爲你不能讓人發現,你想一想那天你做了什麽。”
張龍蹲下來用手死死抓着頭發大叫,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這回錢飛真的找來了人,而且速度還挺快。
顧長安一路跟在後面,直到張龍被送回去,他才轉身走進一條巷子裏靠着牆角坐下來,顫抖着給立春打電話,隻說:“快過來給我收屍。”
說完就挂了。
“咳……咳咳……”
顧長安聽到了女人的咳嗽聲,那咳聲一會就有,一會就有,離他很近,像是那個女人就趴在他的耳朵邊咳,隻要他一扭頭,就能看到她的臉。
咳嗽聲變大了,也變得更急更痛苦,仿佛要把肺給咳出來。
顧長安咬了下舌尖讓自己冷靜些,他側耳聽,發現咳嗽聲是從牆的另一邊傳過來的。
那個女人可能就坐在和他一樣的位置咳嗽,跟他隻有一牆之隔。
是張龍家的鄰居。
顧長安的太陽穴針紮般疼,張龍家斜對面是他堂哥張鵬,左邊是一個老奶奶帶着孫女,右邊住着的就是正在咳嗽的女人。
這附近顧長安沒來過,現在沒來由的覺得發毛,大概是那咳嗽聲的原因。
立春趕來時顧長安的睫毛上都結了冰,她用自己的小身闆背起顧長安,輕松的跟背個小娃娃似的。
“長安,你要緊不?”
顧長安說話的聲音都在抖:“要……要緊。”
立春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輛車,不是她的小毛驢,是四個輪子的,她把顧長安弄進去,塞給他一個暖手寶。
“别睡啊,馬上就到家。”
顧長安抱着暖手寶,背脊弓出難受的弧度,骨頭刺刺的疼,像是有無數雙手拿着針在往他的骨頭縫裏紮。
立春頻頻看後視鏡:“長安!長安!不要睡!長安!”
顧長安的眼皮阖在一起,腦袋歪在椅背上,發梢滴着水,一點反應都沒有。
立春急紅了眼睛,她搬出殺手锏,扯開嗓子大聲唱:“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啊,嘿嘿嘿嘿嘿,參北鬥啊——”
顧長安的眼睑動了動,氣息虛弱的說:“真難聽。”
立春松口氣,她邊開車邊費力找話題:“那個陸城啊,他長得真帥,你承認不?”
聽到這個名字,顧長安凍僵的神經末梢輕輕抖了一下:“沒有我帥。”
立春繼續刺激他:“長安,你吧,是那種柔弱的美,就是病美人,陸城跟你不一樣,看起來很man,很有男人味。”
顧長安不屑的扯扯嘴皮子:“我就沒有?”
立春說:“你還真沒有。”
“……”
顧長安拉開濕||漉||漉的外套,把暖手寶塞進去貼着冰涼的皮膚,眼皮不擡的說:“不準看。”
前面的立春被當場抓包,她把視線從後視鏡那裏移開,嘴硬的說:“誰,誰看了?”
顧長安從唇間吐出一句:“姓立,名春的色||女。”
立春氣吐血。
顧長安生了場大病,意識完全清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有老朋友立春在,他才能放松的讓自己病倒,不用留着一點意識來防備周圍。
“醒了,長安醒了。”
立春抓住陸城的胳膊,神情激動:“陸城,長安沒事了。”
“那就好。”陸城不着痕迹的從她手裏抽開胳膊。
顧長安将視線從刷白的天花闆移到陸城跟立春身上,沙啞着聲音開口:“二位,有吃的沒?”
陸城跟立春:“……”
顧長安一口氣吃了三個面包,一盒牛奶,氣色恢複了一些,他在病床上躺不住了,下來抓着輸液的架子活動活動手腳,問起醫藥費的事。
立春朝陸城那裏努努嘴。
顧長安走過去說:“陸城,謝謝。”
陸城似是沒聽清:“嗯?”
顧長安這回配合的重複了一遍:“醫藥費等我回去還你。”
“不用還。”陸城笑着說,“那點錢不算什麽。”
語态是溫和的,但那種骨子裏散發出的高貴跟傲氣藏不住,讓他看起來高高在上。
顧長安抽抽嘴。
立春的眼睛發亮,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結識到土豪,她挪到陸城旁邊,笑眯眯的問:“陸城,你很有錢嗎?”
陸城挑挑眉毛:“花不完。”
立春倒吸一口氣,這個朋友交定了!
陸城離開病房之後,顧長安問立春:“你能看到鬼嗎?”
立春不解:“幹嘛問我這個?”
顧長安說:“随便問問。”
立春啃了啃手指甲:“一般情況下不能。”
顧長安問道:“那什麽情況下能?”
“不知道,目前還沒看到過。”立春上半身往床上一趴,湊到他面前說,“等我看到了,我再告訴你。”
“起開。”
顧長安推開立春的腦袋,他皺着眉頭想,張龍要是死了,事情就麻煩了,死人的謊言比活人的謊言要難搞。
缺一個幫手,這是顧長安經過這件事得出的想法,可問題是謊言魚不能跟外人說,要找幫手,還得防着。
立春低着頭,兩隻手的食指指尖一下一下對到一起:“長安,有個事,我覺得我還是要跟你說一下。”
顧長安受不了:“說就說,你能别做這個小動作嗎?”
立春瞪他一眼,又繼續對手指:“我帶你回來那會兒,你跟冰塊一樣,呼出的氣息都是冷的,我急啊,我真的急,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所以我就……”
她說到後面就把兩隻手放在外套的拉鏈那裏,做出往兩邊扒的動作。
顧長安精神錯亂的制止:“等等,你該不會……”
“不是我,是陸城。”立春接着做扒衣服的動作,“我把他叫過來,他就把你放到被子裏,再這樣脫了外面的衣服,我不敢往下看就背過身了,但是我根據常人的思路和聽到的悉悉索索聲推斷,他應該是全部嘩一下脫掉衣服上床用身體……你懂得。”
她滿臉嚴肅:“不過你放心,我沒有走,我一直在房裏背過身等着,沒多久就聽到他說可以了,我過去一看,發現你的手腳都不冰了,真的很神奇。”
顧長安沒說話。
立春說:“你身上暖和了以後還是不醒,像是在睡覺,晚上就發起了高燒,他跟我一起把你送來的醫院。”
顧長安還是沒說話。
立春小心翼翼的問:“長安,你沒事吧?”
顧長安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有事,太有事了,是時候買個空調了。
立春看出他的心思,忍不住說:“長安,你傻啊,空調那玩意兒對你沒什麽用的。”
顧長安呵呵,我現在是傻了。
黑發青年手持魚竿,斜坐在河邊的樹下,他的腳邊放着一個魚簍,空無一物。
不遠處,中年人把魚放進簍子裏,洗洗手點根煙抽,他扭頭看去。
那青年的身材修長,五官清秀如棱,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嘴唇也沒什麽血色,病色濃重,像是随時都會暈倒。
中年人來時,青年就在那了,到這會兒,他的魚獲豐盛,對方的簍子裏一條都沒有。
可他沒有半點看不起的意思,反而生出一種佩服與匪夷所思。
因爲中年人親眼看見青年頻頻提竿,每次都會有魚上鈎,他卻将所有釣上來的魚重新放回河裏,就這樣釣魚放魚,不斷重複了大半天。
不知道究竟想釣什麽,又或是沒事幹,在找樂子。
中年人看青年釣上來一條一斤左右的鲫魚,随手往河裏一丟,他搖頭咂嘴,一次脫鈎的現象都沒有,怎麽做到的?太不可思議了。
中年人想去套個近乎,讨教讨教技巧,但不知是怎麽的,他不敢過去。
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輩,竟然讓他害怕,邪門。
老式的鈴鈴鈴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大且刺耳。
中年人嘴邊的煙一抖,那種鈴聲他都嫌老土,現在竟然還有年輕人用。
奇怪的是這個青年用,一點都不突兀,還挺和諧。
黑發青年接通電話。
那頭傳來讷讷的聲音:“長安,我沒有辦成事。”
“回家等我。”
顧長安将手機放回口袋裏,摘下架在窄挺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捏捏鼻根,陰郁的吐出一口氣,他早上出來的,現在都沒收獲。
今天真是出師不利。
在旁人的眼裏,顧長安是在釣魚,卻沒有人知道,他釣魚的目的與所有人都不同。
這其中隐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他并非是釣魚,而是在釣謊言。
水是萬物之靈。
無論是在河邊立足,還是住在河的附近,每當有人說謊話,謊言就會被河水吸吶,最終被吞入魚腹之中。
顧家人天生擁有一種特殊能力,可以釣出這些吞入謊言的魚,然後一一傾聽,找出一些想要的謊言。
别人釣到謊言魚的幾率極低,而顧家人一釣一個準。
到顧長安這一代,顧家就剩他一根獨苗了,老頭子的臨終遺言猶在耳邊。
“嘩”一陣出水聲響起,一條銀白鲫魚甩着尾被顧長安釣出水面,他側耳傾聽,有聲音從魚肚子裏傳了出來。
“老婆,你要相信我,我和公司的小麗真的隻是普通朋友,我最愛的當然是你啊!”
顧長安将這條魚看也不看的扔回河裏,無聊的謊言,根本沒有半點價值。
水花響起,伴随着一道嬌滴滴的聲音:“親愛的你好棒,弄的我好爽,我愛死你了。”
“噗通……”又是一條魚被扔回了水裏。
太陽下山了,還是沒有釣到真正有價值的謊言。
顧長安的眉間籠着戾氣,淺色的唇抿直,媽的,今晚八成又沒法睡覺了。
這河裏的謊言魚很多,每個謊言的背後都會有個故事,隻有那種關系重大的謊言才是顧長安的目标,别的他不會管,沒那個閑心,關他屁事。
況且有的人願意活在謊言中。
夕陽的餘晖灑落,水面鋪了層金光。
顧長安準備動身回去,魚漂再次晃動,他提竿,收線,這是一條黑魚,筷子長,魚鱗黝黑,散發着油亮的光澤。
顧長安半搭着眼皮聽。
“喂,是何叔叔嗎?我是何建的同事。”
“是這樣的,何建他上周借了我三萬塊錢,說這周一還的,結果我打電話給他,他竟然說沒錢,如果要錢就讓我找你們二老要,是的,對對對,大家相識一場,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要是有困難可以跟我明說,他現在這樣,我還真不好辦。”
“啊,何建去雲南了?什麽時候的事,就是前兩天啊,好吧,那等他回來了再說吧。”
“沒事,何叔叔你不用道歉,錢的話我暫時也不急,那就等何建回來再說吧,嗯,好的,再見。”
顧長安聽完魚腹中的謊言,他的上半身前傾,将魚拎到眼前,近距離端詳。
魚的眼中有一抹紅光,這是吞入特殊謊言才有的現象。
顧長安的唇角劃出一個弧度,神情愉悅,很好,終于可以兩三個月不用吃魚了。
中年人也開始收拾漁具,當青年經過他這邊時,他忍不住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