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在陽城一帶算是大戶,安家落戶的年月,能追溯到韓氏開國的時候。
當年燕家的祖先江湖出身,功夫不咋地,但人高馬大長得結實,在開國君主跟前當個扛旗的親兵;戰時舍身擋箭,護主有功,開國後雖然沒封侯拜相,但在陽山這邊分了不少田地。
家業代代傳承,哪能不出幾個敗家子,後人不知祖宗賣命的苦,把祖産弄丢了不少,到了五十多年前,甚至淪落到賣祖屋還賭債的地步。
當時的燕家長子燕三戒,處境最爲凄苦——‘三戒’這名字,是他爹取的,意思是‘戒賭戒嫖戒酒’,但以燕三戒差點餓死在寒冬臘月裏的遭遇來看,他爹顯然沒戒掉這三樣東西。
好在燕家香火鼎盛,陽山這邊大半都沾親帶故,一路吃着百家飯,終歸是熬過來了。
燕三戒用俗話來講,就是很出息,自幼肯下苦功夫,練了一身好把式,靠四處走镖起家,贖回了祖宅,人到中年就闖出了‘燕三爺’的名号,在江湖上算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但世上有句老話,叫‘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人有順風順水的時候,就有倒血黴的時候。
燕三戒也不知生平行事,惹惱了哪路神仙,先是器重的長子,十年前無故得了瘋病,在鬧市砍傷路人,差點被處以極刑,想方設法撈回來,也成了隻能用鐵鏈鎖起來的瘋子。
而後這類事情越來越多,家裏的兄弟、子侄倒下一半,妻妾也沒能幸免;特别是近兩年,附近州縣犯病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往日對他禮敬有加的鄉親,都開始暗地裏議論,瘋病是從燕家傳出來的。
燕三戒多少也算個從底層爬起來的枭雄,天寒地凍、食不果腹都不曾皺下眉,但曾經喂他吃百家飯的鄉親,暗地裏埋怨責罵他,這讓他如何受得了?
冬月初三,大雪紛紛。
燕家祖宅的朱漆大門外,身着華服的燕三戒,背負雙手,眺望郊野上的飛雪,高大體格依舊如年輕時那般挺直,卻難掩眉宇間那份兒疲憊不堪的老态。
管家宋福,雙手籠袖站在背後,臉上也帶着愁緒。
貼滿黃符的大門内部,倒是能聽到熱熱鬧鬧的吆喝聲:
“來幹……”
“王道長,你這酒量不像是出家人啊……”
“酒肉穿腸過,道祖心中留……”
“那是野和尚的說法……”
亂七八糟的言語入耳,如果不了解燕家實情的話,聽起來都像是在辦大喜事。
宋福是燕家的老人,當年和燕三戒一起闖蕩,江湖閱曆不低,聽了片刻喧鬧之語後,搖頭歎道:
“三爺,這些個‘仙師’,估計隻有在客房裏休息那幾位能指望,外面喝酒吃肉的這些,指望他們降妖除魔,還不如找幾條黑狗宰了放血潑門上實在……”
“神仙鬼怪的事兒,就得交給風水先生出辦,他們再不濟,也比我們這些江湖草莽懂得多。”
“唉……耳聞目染幾年下來,我都會看風水了,三爺恐怕也是,道行不一定比他們低。想治這瘋病,還是得指望朝廷,燕歌去京城走動……”
“幹啥啥不行的貨色,指望他作甚?”
宋福見此,打住了話語,搖頭一歎,心裏明白三爺聽到燕歌就來氣的緣由。
燕歌得過瘋病,熬了幾個月慢慢好了,按照往年例子來看,能熬過來的都不會再得瘋病。
燕家這麽大的家業,要交給後人,肯定得選個穩妥的,免得上位沒兩年家主瘋了,群龍無首拖垮整個燕家;這個人選,目前來說隻有一個燕歌。
但燕歌是庶子出身,小時候根本沒往這方面培養,學了點武藝就自己去城裏謀了個捕頭的差事。
被重視起來後,燕歌本來還聽話,但生母病倒後,就誰說都不管用了,不幫着打理搖搖欲墜的家業,整天在外面瞎轉,尋找治病的法子。
燕三戒怕把這唯一保險點的兒子逼出事兒,連重話都不敢說,心裏面能沒點意見?
門外風雪很大,饒是有點功夫底子,站久了也受不住。
宋福知道燕三戒已經給京城的王國公送了書信,拖人家請正兒八經的仙師過來,說是今天到,但看情況今天是來不了,就開口道:
“三爺,進去說吧,你身體再垮了,家裏可就真沒拿注意的了。”
“再等等……你那邊是不是個人?”
“嗯?……好像還真是個人……”
宋福随着燕三戒所指的方向眺望,卻見遠山之上,有一個黑點過了山脊,從蜿蜒山道上走了下來,隔着風雪看不清晰,但大略能看出穿的是長袍。
兩人見此,快步下了台階,舉目眺望,安靜等待。
來人顯然有點真本事,距離尚有兩裏,但隻覺一轉眼的功夫,人影就來到了燕家莊内。
燕三戒擡眼細看,卻見來人身着一襲青色道袍,拂塵靠在手腕上,頭豎子午冠,頭發花白,但皮膚紅潤無半點褶皺,眼睛炯炯有神,似是含着兩道精光。
兩人瞧見此景,就知道來的是真高人;先不說仙風道骨的氣勢,光是冰天雪地穿一身單衣,就能看出這道行非同一般。
燕三戒面色鄭重,上前拱手行了個江湖禮:
“仙長可是玉峰崖的雲道長?”
身着道袍的男子走到朱漆大門前,态度随和:
“小道不姓雲,隻是常年在玉峰山潛修,那邊雲豹比較多,道友給了個‘雲豹道人’的诨号,燕三爺在彩衣國名望不小,直接叫我雲豹道人即可。”
“唉,當不起‘三爺’之稱。王國公信上說,雲道長道法高深,擅除鬼驅邪之術,和我朝天子都同台論過道,在下能把道長請來,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王國公謬贊罷了,小道不過是在南邊的伏龍山學了幾年道法,大神通沒學到,隻會些小把式,哪有王國公說的這般厲害……”
宋福站在兩人身後,聽見這番交談,心裏就踏實了不少。他雖然沒闖過修行道,但江湖路可走了不少,看人的眼力不差。
那些逢人就以仙師自居,說得自己道法通神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肯定都是江湖騙子,就比如正在家裏混吃混喝的那些。
真有本事的人,站得越高越能感覺自身的渺小,所以往往越謙虛低調;面前這位雲豹道長,雖然不知道道行有多高,但光看着氣度,就知道本事小不到哪兒去。
言語之間,燕三戒把雲豹道人迎進家門,也來不及辦接風宴,直接就把人領到了東宅的一處院落裏。
院落有護衛看守,院子裏倒還幹淨,但門上都挂着鎖鏈,隻在窗戶上開了個小口,用來放吃食。
三人剛走進院子,就能聽到四五間房子裏,傳出了亂七八糟的響動和哭嚎聲,有的兇狠異常,有的撕心裂肺。
“别過來……”
“刀!刀,給我刀……”
……
燕三戒走進院子後,本來挺直的腰杆不由自主彎了些,眼睛裏能看到酸意,想說話,卻隻發出了一聲輕歎。
雲豹道人皺着眉,環視一周後:
“這幾個病人是?”
“都是我兒子,老大、老三、老四、老七……老大瘋了十年了,老三、老四一起瘋的……”
燕三戒依次指過去,嘴唇都在發抖,說到最後實在壓不住心底的情緒,直接拱手往地下跪去:
“道長,我燕三戒是真沒辦法了,隻要您能救下來一兩個,我燕家哪怕傾家蕩産……”
“诶!”
雲豹道人擡手虛浮,就隔空把燕三戒給扶了起來,此等玄妙手段,把情緒有些激動的燕三戒硬給驚得打住了話語。
“先看病人情況,世上鬼魅之事太多,小道也不敢保證能治好。至于香火錢,說實話,你燕家傾家蕩産又能湊出幾枚神仙錢?這次過來,純粹是還王國公的招待之恩,你記王國公人情就好。”
雲豹道人走到一間房屋的窗前,低頭往裏面瞄了眼,然後從道袍大袖中取出一具三清鈴,拿在手中搖晃。
叮鈴——
餘音寥寥的銅鈴聲在院落中回蕩,房間裏的嚎叫聲同時平緩。
燕三戒和宋福眼神大喜,卻不好出聲。
雲豹道長晃着鈴铛,在窗口詢問道:
“燕大公子,你看到了什麽東西?”
很快,已經多年沒見兒子說過話的燕三戒,就聽見房間裏傳來含含糊糊的話語:
“葫蘆……葫蘆……”
……
——
暮色時分,長甯城。
樓宇街巷銀裝素裹,四匹馬在街道上緩行,兩前兩後,輕聲交談,從爲首兩人之間傳出:
“……我大哥深得我爹器重,出事兒後家裏直接沒了接班的,我爹有意讓我接班,但我哪有這本事……這瘋病害死人,我娘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燕兄以前得過瘋病,現在可記得發病時的感受?”
“記不住,我就感覺腦袋一暈,再醒來就是幾個月後了,我娘在旁邊哭……”
燕家的辛酸事太多,燕歌一提起,就停不下來,基本上把家裏每個人的遭遇都講了一遍。
左淩泉起初在書樓傾聽,但瞧見天快黑了,燕歌作爲尋常人已經饑腸辘辘,就出了書樓,在街上邊聽邊尋找落腳的地方。
經過燕歌的講述,左淩泉大略了解的陽山那邊的情況,但以他的閱曆,很難判斷問題出在什麽地方。
謝秋桃同樣如此,她一直在後面聆聽,對比了邪魅附體、神魂殘缺乃至疾瘟肆虐等情況,感覺都不太像,暗中詢問上官靈烨,上官靈烨也摸不清頭緒。
修行中人從來不信歪門邪說,哪怕是鬼神之事,也得找出個符合因果關系的說法,遇上這種不明就裏的事情,自然得探查出個結果。
左淩泉雖然還沒答應燕歌,但暗地裏已經和幾個姑娘商量好,去陽山那邊看上一看了。
暮雪紛飛之下,左淩泉牽着馬,和燕歌并肩而行,談論着陽山那邊的情況,不知不覺走到了來時的小街外,一股濃郁酒香從小街深處飄了過來。
燕歌跑了一整天滴水未進,早就餓得饑腸辘辘,聞見酒肉味便有些走不動了,擡手示意小街:
“左少俠和兩位姑娘應該都沒吃飯吧?這裏面有家老酒館,菜一般但酒是真好喝,我每次來京城都得來坐坐;你們遠道而來,想來沒喝過這裏的酒,要不我做東,請左公子和兩位姑娘嘗嘗?”
左淩泉過來時便聞到了酒香,此時自然沒拒絕,和燕歌一起走進的小街。
雪太大,小街面上的積雪有膝蓋厚,進出的酒客,在雪面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凹槽,直至小街中間的一棟小酒館。
酒館裏裏外外收拾得很幹淨,看起來并不陳舊,但門頭上挂着一塊老匾額有點年頭了,風吹雨打下整體泛黑,隻能隐約瞧見‘馮四娘’三個字。
湯靜煣很喜歡自己的小酒肆,本以爲在這異國他鄉遇到了同行,還想提醒左淩泉注意些,别酒沒喝幾口,就去勾搭人家風騷小酒娘。
但幾人走到酒館台階外,才發現酒館裏面沒什麽女人,隻有三兩酒客,和一個穿着舊衣裳的華發老翁。
老翁看起來不怎麽注重打扮,頭發随意挽起來用木棍别在頭上,還耷拉下來幾根,身上穿着灰色厚襖,裏面是件洗得發白的袍子,站在櫃台旁邊,一手拿着煙杆,一手用勺子往盤子裏倒油炸花生,客人進來了眉毛都不擡一下。
“叽?”
躲在湯靜煣懷裏取暖的團子,見狀很是不滿,看向湯靜煣,意思大概是“就這模樣,敢出來做生意?”,隻可惜馬上被湯靜煣按了回去。
謝秋桃瞧見這麽個糟老頭子,也暗暗皺眉。
而燕歌對此好像習以爲常,進門後就招呼道;
“鄭掌櫃,好久不見。”
叼着煙杆的鄭掌櫃沒回頭,話語倒是熱絡:
“燕捕頭啊,找個地随便坐,話說你年初吃酒,吃一半忙公事兒去了,忘了結一盤花生米的錢……”
“鄭掌櫃記性還是這麽好,我這不是過來結賬了嗎,還帶了幾個朋友;最好的酒你可别藏着,我這幾位朋友要是敗興而歸,可得找你麻煩……”
鄭掌櫃回頭看了眼,似是看慣了人來人往,目光沒有多做停留,就轉身去爐子旁邊,拿着煙杆單手溫酒。
雖然态度不咋地,但湯靜煣能看出來這老頭開舊鋪子的時間不短,往酒壺裝酒手法老練的不行,四個酒壺裏面分量一模一樣,估計不會多一滴少一滴。
左淩泉在靠着火爐旁的酒桌坐下,對這地方還挺好奇,詢問道:
“掌櫃的,這店名爲什麽叫‘馮四娘’。”
鄭掌櫃應該是聽多了這問題,随意道:
“不起這名字,你們這些個小年輕,咋會好奇跑進來看個究竟。”
“……?”
左淩泉一時啞然。
在爐子旁烤火的燕歌,笑道:
“别聽鄭掌櫃瞎扯,我剛過來的時候也問過,他可不是這麽說的。鄭掌櫃,我和幾個朋友講講,你沒意見吧?”
鄭掌櫃吐了個煙圈兒,不再搭理燕歌。
燕歌還挺有興緻,在旁邊認真道:
“你們可别小看鄭掌櫃,人家當年可是跑江湖的,隻可惜沒跑出名堂,差點餓死在大冬天。好在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家裏開酒館的小姐,鄭掌櫃一看,哎呦喂!人長得漂亮,家裏又有錢,這要是巴結上了,還跑什麽江湖……”
咚——
鄭掌櫃把花生端上來,重重放在桌面上,打斷了燕歌的話語: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跟你這麽講的?”
“差不多就這意思嗎……”
……
湯靜煣和謝秋桃,對這個故事明顯很感興趣,見話語被打斷,謝秋桃插話道:
“結果呢?鄭掌櫃巴結上哪位小姐沒有?”
鄭掌櫃在火爐旁的凳子上坐下,眼神示意這間酒館:
“不巴結上,我怎麽坐在這裏當掌櫃?不過不是這小子說的那般不堪。我那時候,可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少俠,和這位小兄弟一樣,愛耍劍。”
“哦?”
左淩泉略顯意外,看了下鄭掌櫃的手,卻沒看到常年握劍留下的老繭。
“小兄弟看起來不是個繡花枕頭,我都幾十年沒碰劍了,看不出什麽東西。其實當年也沒練出什麽,仗着有點武藝,到處給人平事兒……
“但這世道,比你們想象得大,其他人的本事,也比你們想象得高。抱着俠義心腸,四處行俠仗義,自認老天爺站在自己這邊,不會出事兒,但老天爺心裏哪有俠義,對誰都一視同仁,這種愣頭青,最容易死在半道上。
“我當年便是如此,不覺得街巷之間,還能藏着條大龍,提着劍就過去了;結果遇上了個練家子,隻用三拳兩腳,打斷我一條腿一條胳膊,丢在了巷子裏等死。
“那時候的天,就和現在的外面差不多,快凍死的時候,被我後來的老伴兒撿回去了,傷治好,欠了一屁股債,就當小工還錢,還着還着就成了掌櫃……”
……
左淩泉安靜聆聽,本想問老闆娘去哪兒了,但一看鄭掌櫃的年紀,恐怕已經壽終正寝,就沒開口問。
鄭掌櫃說了片刻,見幾人沒把這些過來人的勸告聽進去,就停下了話語。
等酒溫好,鄭掌櫃把酒放在了桌上,開口道:
“燕捕頭,你年初跑的事兒,如何了?”
“唉,還是沒頭緒……”
“這撞邪的事情,我不是沒聽過,得去請真神仙才有用,你整天在街巷裏瞎跑,能跑出什麽?”
“找不到神仙,能找到早去了。”
“前幾天來了桌酒客,說西邊有個什麽山莊,挖出來個老物件,有好多外來人上門買;我估摸着是挖出了什麽好東西,讓那些個神仙注意到了,你去那邊找,說不定能找到神仙……”
左淩泉正在倒酒,聽見這話,眼中稍顯意外。
謝秋桃明顯很感興趣,詢問道:
“挖的是什麽東西?”
“不清楚,好像是個小塔,據說還會發光,五顔六色,也不知真假……”
能發出五色光輝的法器,說明五行俱全,不是仙兵也是上品法寶。
謝秋桃心中有點驚喜,眨了眨眼睛,望向左淩泉,意思明顯是問要不要過去看看。
左淩泉自然也有興趣,但燕歌家裏都快滅門了,他露面問了半天情況,又掉頭跑去找不相幹的機緣法寶,感覺不合适。
事情的一件兒一件兒來,左淩泉也不是被機緣牽着走的性子,因此暗暗搖頭,示意還是先就近去燕家看看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