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東方亮起晨光,左淩泉凝神靜氣,睜開了雙眼。
不想打擾太妃娘娘休息,兩人都在甲闆上打坐;清婉已經提前收功,臉頰靠在他肩膀上,眺望遠方的晨曦,享受這來之不易的片刻溫存,察覺他醒來後,柔聲道:
“到地方了。這藥園兒真大,栖凰谷若是能有一個就好了。”
“是嗎?”
左淩泉探頭從甲闆邊緣往下方看了一眼。
平原一望無際,被薄霧所遮蔽,隐隐能瞧見排列整齊的田野上,種植着各種說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就好似進入了一個看不到邊際的巨大農場。
左淩泉以前瞧見過靈田,但規模最多十幾裏,像這樣把整個平原都種滿的,也是頭一次見,隻覺‘桃花尊主’的尊号改成‘桃花地主’要更合适些。
不過這種玩笑話,在桃花潭門口說顯然不合适,左淩泉在甲闆上觀摩片刻後,就轉身進入了畫舫内部。
畫舫的門打開,裏面靜悄悄地沒有任何動靜。
左淩泉擡眼看去,身着鳳裙的太妃娘娘,側躺在雕花軟榻上,閉着雙眸竟然睡着了,宮鞋随意地落在地闆上,雙腿微曲,兩隻裹着黑絲的腳兒上下疊在一起;白貓是靈獸,并未睡覺,被當成了抱枕,生無可戀地被摟在懷裏,不敢亂動。
團子倒是能吃能睡,縮進了上官靈烨的領口,隻露出一個小腦袋,歪着頭舌頭都吐出來了;可能是睡覺的時候不安分亂動,還把上官靈烨的領口蹬開了些,能瞧見黑色花間鯉的薄紗邊角。
“……”
左淩泉下意識掃了眼。
上官靈烨雖然睡着了,但警覺性很高,左淩泉開門的瞬間,她便睜開了眸子,未等左淩泉移開眼神,就低頭望向了自己高挺的衣襟。
“你看什麽?”
“呃……看團子,這睡相真不老實。”
左淩泉移開眼神,當作什麽都沒發生,轉身打開了窗戶。
上官靈烨擡手把衣襟整理好,倒也沒和左淩泉計較此事,她起身伸了個懶腰,開口道:
“馬上到地方了。桃花尊主那老……老前輩和師尊關系不和,而且脾氣不好喜歡斤斤計較,恐怕會對你有所刁難,你遇見後機靈些,順着她的話說,别意氣用事,咱們把桃子拿到就走;她若是敢威脅你,你也不用怕,有師尊給你撐腰……”
“明白。”
左淩泉認真點頭,等上官靈烨收拾完之後,就一起出了艙門,來到甲闆上。
桃花潭位置在伏龍山脈外面,得名于先人種在拜月湖畔的那棵祖樹,抛開周圍的靈田的話,實際宗門面積不算大,裏面種的全是桃樹,桃花四季不謝,遠遠看去就好似一片粉色的花海。
畫舫速度極快,很快穿過了一望無際的靈田,來到了橫隔在平原盡頭的山脈外圍。
桃花潭和伏龍山離得近,門風也和伏龍山相差不大,比較守舊,講究‘隐于山野’,宗門的入口不像鐵族府那樣莊重氣派,隻在進入桃林的道路旁放了塊大石頭,上面刻着桃花潭三個字。
看起來雖然簡單随性,但裏面的一草一木明顯都很考究,有多少門道左淩泉看不出,隻能感覺出那股數千年沉澱下來的底蘊。
桃花潭的人,昨夜應該收到了消息,已經有人在桃花林的入口處迎接,是在鐵河谷有過一面之緣的花燭夫人和青魁風信子。
左淩泉過來要東西,再理直氣壯也不可能對東道主擺臉色,離得老遠就下了畫舫,徒步來到桃花潭外,開口道:
“花燭前輩,風兄,好久不見。”
花燭夫人是桃花潭的主事之人,善于交際,此時頗爲熱絡,上前直接挽住了上官靈烨的胳膊:
“都是自家人,何必這般見外,直接進去吧。信子,你帶淩泉去祖樹面見老祖,我和靈烨丫頭叙叙舊,诶……這位姑娘是?”
吳清婉和上官靈烨已經很熟了,但終究是野雞下宗的小長老,論地位比不過九宗的内門弟子,論修爲更是排不上号,本來想跟在後面當小透明,見桃花潭的長輩問起來,有點遲疑該怎麽自我介紹。
上官靈烨因爲師尊的緣故,不喜歡桃花尊主,但和花燭夫人私交尚可,聞聲含笑道:
“是淩泉的師長,前輩叫清婉即可。”
吳清婉本來想說自己是左淩泉的道侶,這樣安排住處就能和左淩泉睡一起了。
上官靈烨這麽說,她自然不好再開口,隻能欠身一禮:
“晚輩吳清婉,見過花燭夫人。”
花燭夫人聽見是左淩泉的師長,眼中明顯有意外,不過修行道徒弟比師父道行高太過常見,這隻能說明人家教徒弟教得好,她也沒有怠慢,含笑道:
“清婉妹子真是客氣,能教出淩泉這樣的弟子,當我師長都足夠了。上次在九宗會盟,淩泉可是讓我們開了眼界,到現在都好奇怎麽教出來的,清婉妹子既然來了,可否傳授一下心得?”
吳清婉能有什麽心得?
她教左淩泉的方式,就是騎在身上搖搖晃晃,認真研究什麽姿勢修行更快,這些心得說出去,恐怕會被當成邪魔外道的妖女。
因此吳清婉隻是含糊其辭,用左淩泉天賦好之類的話來搪塞。
三個女人一起閑聊,左淩泉不好搭腔,和風信子直接前往了桃花潭中心的拜月湖。
路上和風信子也有交談,但不提也罷,彼此半生不熟,除了互相吹捧就是尬聊。
桃花潭靈田太多,弟子都散入了平原上的各處駐地,留在宗門内部的人不多,有也是在忙着閉關打坐,一路來很少瞧見路人,隻有幾個慕名而來的膽大女弟子,在遠處偷偷觀望。
宗門之中禁止禦空,左淩泉一路前行,不緊不慢走了半個時辰,才來到了桃花潭的中心,一個隐藏在桃林之間的碧波寒潭出現在了眼前,湖對面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桃樹。
風信子在湖畔停步,開口道:
“祖樹就在對面,老祖喜歡清淨,不喜弟子打擾,我就不過去了,左兄請吧。”
左淩泉目送風信子離開後,沿着湖畔小道,走向湖對面的祖樹,距離尚有兩裏,就聞到了一陣花香。
花香很濃郁,聞起來竟然帶着三分酒意,功效也類似,左淩泉起初沒有在意,但走出幾步後,就發現腳步有點飄。
祖樹距離還很遠,左淩泉總不能停下叫一聲,讓桃花尊主出來見他,當下隻能強行穩住心神,屏息凝氣繼續往裏走。
修建在桃花林間的湖畔小道并非直線,兜兜轉轉曲徑通幽,看不到太遠的景色,直至轉過一片花叢之時,眼前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被茂密樹冠籠罩的大平地。
左淩泉擡眼看去,遮天蔽日的桃花樹下十分幹淨,臨湖之處插着一塊石碑,旁邊放有兩個蒲團。
身着墨綠春衫的女子,面向寒潭盤坐,身前放着一張琴台,長發披散在背上,幹淨得一塵不染,周身還有雲霧環繞,就好似從天上落下來的九天仙子,仙氣飄飄而又莊嚴内斂,完全切合了所有人對世外高人的想象。
左淩泉常聽見‘老妖婆’的稱呼,本以爲桃花尊主的言行舉止會比較另類,卻沒想到真人看起來,比上官老祖都仙兒,眼中不由顯出幾分意外。
不過左淩泉也不能問桃花尊主‘你怎麽長這樣’,當下收斂起雜念,正衣冠拱手一禮:
“晚輩左淩泉,冒昧打擾,還請桃花尊主見諒。”
“過來坐吧。”
桃花尊主并未回頭,空靈嗓音如同在九天之上響起,連帶着碧水寒潭都蕩起了一圈漣漪。
畢竟是和上官老祖同等級的仙家大佬,左淩泉還真有點壓力,緩步走到寒潭旁的蒲團上就坐,沒有打量桃花尊主的面容,隻是看着眼前湖水。
桃花尊主想打量左淩泉,不需要用眼睛看,自然也沒什麽動作。她做出仙家高人該有的高深模樣,搖頭一歎道:
“可惜了。”
“嗯?”
左淩泉剛坐下就聽見這話,自是一愣,詢問道:
“前輩說什麽可惜了?”
“說你可惜了。”
“呃……晚輩愚鈍,不知前輩說的‘可惜’,是指……”
桃花尊主偏過頭來,用一種很唏噓的眼神,望着左淩泉,輕聲道:
“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師父是什麽樣,教出來的徒弟就是什麽樣,你是一塊千年難遇的璞玉,可惜遇人不淑……”
叽裏哇啦……
??
左淩泉覺得這話術很像江湖騙子,但桃花尊主的身份擺在這裏,應該不會用這些小伎倆忽悠人,他認真聆聽完後,疑惑道:
“前輩的意思,是我‘遇人不淑’,把我帶歪了,誤入歧途?”
桃花尊主微微颔首:“八尊主也不過是道行高些的修士,并非聖人,但徒子徒孫會把我們當成聖人,做什麽都有學有樣;你一直跟着上官玉堂……”
左淩泉感覺不對了,坐直身體,詢問道:
“前輩說上官老祖把我帶歪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是局中人,自然看不透她的本性,她也不會當着徒子徒孫的面展現本性,但她的行事風格,會潛移默化影響你,讓你按照她的方式爲人處世。”
左淩泉和上官老祖的關系很古怪,很難捋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關系很近,上官老祖甚至還通過湯靜煣的身體咬過他舌頭,有人說上官老祖的不是,左淩泉自然不喜歡聽,蹙眉道:
“我覺得上官前輩爲人處世沒問題……”
“那是因爲你年紀小,八尊主互相制衡監督,她比較克制。”
桃花尊主轉過身來,面向左淩泉,認真道:
“你可知她沒當尊主前,是個什麽樣的人?”
“什麽樣?”
“蠻橫無理,獨斷專行,做事能動拳頭絕不過腦子,得理不饒人,沒理也不饒人,被修士稱爲‘上官蠻子’……”
?
左淩泉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認真數落人的桃花尊主,想了想道:
“前輩,在背後論人是非,怕是不合适,您貴爲一方尊主,若是對上官老祖不滿,大可當着面和她說這些。”
桃花尊主又不是沒說過,被上官玉堂吊起來打,才氣得隐世不出待在這裏養老。她見左淩泉不滿,認真道:
“你以爲本尊騙你?鐵镞府弟子‘有進無退,有腦子都不用’,九宗何人不知,這些不都是上官玉堂教出來的,你難不成也想當一個那樣的莽夫?”
左淩泉知道鐵镞府的行事風格,‘有進無退’的意思是‘堅守心中之道,不能妥協的事情絕不妥協’,可不是啥都不想埋頭硬莽。他搖頭道:
“我行事向來穩健,心中自知是非好壞。上官前輩對我有恩,行事更是光明磊落,前輩若隻是想在我面前說上官老祖的不是,那這話也聊不下去了。”
桃花尊主見此也不多說,轉身面向湖水,一副送客的架勢:
“那行,你走吧。”
“……”
左淩泉按理說應該起身,但桃子還沒拿,就這麽走不白跑了?
“嗯……此次前來,是因爲晚輩前日誤入秘境,遇見了孟章神君,經神君指引……”
“想摘桃子?”
桃花尊主裝冷豔仙子實在不太習慣,本想雙臂環胸,但心念一起又覺得不合适,就把擡起的手放在了琴台上,随意撥弄琴弦:
“這棵桃樹,是本尊的授業恩師親手種下,現在傳給了本尊,不管以什麽地方的規矩來算,桃樹都是本尊的私産;現在樹上結了個桃子,你連本尊的話都不想聽,就想把桃子摘走,你覺得本尊該出于什麽理由,倒貼把桃子給你?覺得你長得俊?”
桃花尊主說的也是實話,否則上官老祖也不會爲此事發愁。
左淩泉沉默了片刻,輕歎道:
“握得住才叫機緣,握不住就不是自己的東西。前輩肯給,晚輩自會記前輩的情;但若是爲了一個桃子,讓晚輩昧着良心,說上官前輩的不是,這機緣拿到手也沒什麽意義……”
“誰讓你說她不是了?”
桃花尊主偏過頭來,認真道:“本尊隻是告訴你實情,讓你不要誤入歧途,又沒說不把桃子給你。”
左淩泉覺得桃花尊主的言行,和高冷的扮相不太搭調,他想了想,幹脆詢問道:
“前輩可是有什麽要求?”
桃花尊主也沒什麽要求,孟章神君賜給左淩泉的福緣,她自然不會獨吞截留。
但左淩泉偏偏和上官玉堂關系匪淺,把桃子白送給上官玉堂的後輩,和她半點關系沒有,她不成‘仇将恩報’的二傻子了?
桃花尊主斟酌稍許,搖頭道:“本尊不會借機刁難你一個晚輩,該是你的東西就會給你。不過祖樹是桃花潭的産業,結的桃子數量稀少,曆代青魁都沒法人手一個,直接給你,徒子徒孫必然不服氣,至少得有個合适的身份;比如你是本尊的親傳弟子……”
左淩泉經過老祖的叮囑,猜到桃花尊主會這麽說,他搖頭道:
“師徒如父子,拜師收徒是大事兒,絕非一個稱呼那般簡單,我即便想拜前輩爲師,也得看彼此是否合适,不然空有其名,拜師沒任何意義。”
桃花潭善術法,連武修路數都不走,和左淩泉确實不搭,桃花尊主知道這個提議可行性不大,又道:
“不想拜師,至少也得是我桃花潭的人,你可以當桃花潭的供奉仙師,百年内不改換門庭就行。”
百年内……
左淩泉修行求的是萬事自己能把握,簽個一百年的賣身契,顯然沒法答應。
桃花尊主通過左淩泉的表情,就已經看出了想法,繼續道:
“這也不願意的話,你就隻能當桃花潭的女婿了,和桃花潭的弟子結爲道侶,本尊把桃子當嫁妝送你,如何?”
“嫁妝?”
左淩泉一愣,對這個提議倒是不反對,但也得有目标才行。他攤開手道:
“我并不認識貴宗的女弟子……”
桃花尊主眼神示意外面:“桃花潭女子衆多,容貌出彩的不在少數,以你的天賦,和誰配對都不算下嫁,除開已經婚配的女子,剩下的你随便挑。”
說到此處,桃花尊主想起了什麽,或許是怕上官玉堂在背後瞎出主意搞她,又加了一句:
“當然,本尊除外。”
“……?”
左淩泉覺得最後這句有點多餘,他哪兒來的膽子翻牌子翻到桃花尊主身上,而且這事兒顯然不能這麽來。
“前輩,男女婚配也是大事,不遜色于師徒傳承,我若是爲了一份兒機緣,昧着良心從桃花潭挑一個不喜歡的女子帶走,不說前輩不放心,我自己心裏這道坎都過不去。”
桃花尊主其實也是這麽想的,她也不會把莫大機緣,給一個爲了修爲什麽都能做出來的人。
但桃子是她的,什麽都不要求,白送給上官玉堂的人,想想就氣,于是直接挑明道:
“這話沒問題,但讓本尊白給也不可能。本尊和上官玉堂關系不好,你應該知曉,不說讓你和上官玉堂斷絕關系,至少你不能隻站在她那邊,你和她關系有多親近,就得和本尊關系多親近,不能厚此薄彼;不然你機緣一拿就跟着她走了,以後說不定還回頭來收拾本尊,本尊不成冤大頭了?”
左淩泉總算理解桃花尊主的想法了,說起來也不算刁難,而是人之常情。他遲疑了下:
“我和上官前輩并非師徒,說起來隻是相識許久的……嗯……忘年交,交情這東西,需要時間來積累,和前輩才初次見面,恐怕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
“你明白意思就好。本尊朋友比上官玉堂多,你和她都能相處,就不可能對本尊有所抵觸,隻是需要時間了解罷了。”
說完後,桃花尊主手腕輕翻,取出了兩個酒壇,丢給左淩泉:
“放心,桃子肯定會給你,大老遠過來,又不急着離開,先在桃花潭住幾天吧。”
話聊到這裏,再多說也沒有意義。
左淩泉見此唯有點頭,接過酒壇,起身告辭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