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璞說道:“因爲這都不算真憑實據,楊克定可以一口咬定臣在污蔑他,再加上臣平定突戎回京後,就聽說了當年的龍袍案,臣就更不敢亂說了。”
提到龍袍案,楊湛的雙手按在了龍書案上,身體前傾的望着陳璞,好似一頭雄獅。
龍袍案的撲朔迷離,楊湛比誰都清楚,可他甯肯相信那是子虛烏有,不想毀掉他最看重也最引以爲傲的兄弟情義。
楊家嫡系隻有他們兄弟二人,自小感情就十分的好,楊湛有什麽好東西都給弟弟楊浚留一份,楊浚也從來都是禮讓哥哥,無論是習武還是學文,兩兄弟都是一起,小事争吵無傷大雅,大事上從來都是楊浚唯楊湛馬首是瞻。
後來楊湛能奪得天下,其中至少一半功勞是楊浚的,當年軍隊的後勤和大後方的政事,都是楊浚一肩挑之,讓楊湛沒有後顧之憂的禦駕親征,可以說如果沒有楊浚的主政,武陽想奪得天下,至少還要五到十年的時間。
在許多可稱爲轉折點的對決中,武陽糧草緊缺的情況下,楊浚甚至讓宛城的所有官員節衣縮食,包括他自己在内,每天隻吃一餐飯,愣是讓前線糧草沒有斷過。
龍袍案一出,楊湛根本不相信弟弟會有篡位的想法,甯可廢掉頗有才幹的宛城八賢,平息此事的影響。
可楊湛不清楚宛城八賢是什麽樣的人嗎?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從梁文舉的身上就足見其他七人的風骨,他們若不是真的親眼所見,絕對不可能冒着殺頭的兇險連夜報信與他,可他還是硬把這事壓下,之後也沒有任何改變,對待楊浚依然信任有加。
陳璞是絕對不相信,楊湛的心底沒有一絲的懷疑的?在他看來,楊湛更多的是逃避,不願意眼睜睜看着他們半生的兄弟情義被毀掉,也算給弟弟一次機會,不然爲何把楊浚的封地放在了距離京城最遠的清遼路渤浪城?
楊湛盯着陳璞,問道:“那現在怎麽又敢說了?”
“臣看皇上并不把這些暗中的反叛勢力當回事兒,不得不說出來,讓皇上提高警惕。再一個,臣此次出京辦差,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皇上就是要治罪于臣,也要等國安司穩定了以後,到那時或許一切都浮出水面了。”陳璞可謂是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楊湛敏銳的把握住陳璞話中的意思,“你是說,這些勢力,今年就會有動作?”
“最遲明年初!”
楊湛沉吟良久,“你憑什麽這樣肯定?”
“臣是站在反叛勢力的角度上思考的,他們既然想造反,那必然要挑一個最合适的時機,武陽最大的邊患就是突戎,經過臣的斡旋,突戎至少十年内不會再犯邊,那武陽就會迎來一段寶貴的休養生息的時間,在這樣的情況下,武陽多穩定發展一天,這些反叛勢力造反的成功幾率就減一分。因爲造反是需要百姓支持的,如果國泰民安日久,哪個百姓願意冒着殺頭的危險造反?自古以來,哪有歌舞升平、國泰民安的時候造反的先例?”陳璞說道。
楊湛說道:“你的意思是,這些反叛勢力,不敢再等了?”
“趁着武陽百廢待興起事,成功率會大增,這是其一。其二就是,澹台爺爺應該也跟皇上提及過,今年有大水患,趁着天災掀起人禍,這是造反的不二法門。綜合這兩點,臣才有這樣的判斷。”陳璞說道。
“那你可有對策?”楊湛問道。
“現在能做的也隻有未雨綢缪,把天下的糧倉全部搬遷到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最大限度的保證糧食安全,然後在水患發生的初期,就血腥鎮壓哄擡糧價的商賈,遇到一個就處置一個,絕對不能手軟,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證受災百姓的生計,生計有着落就不容易被蠱惑。”陳璞頓了頓,繼續道:“再有就是如盡可能多的把持住軍隊。”
“這天下軍隊,不是盡在朕的掌握中?”楊湛有些跟不上陳璞的節奏。
陳璞說道:“天下城池近百,每城平均三千到五千的守備廂軍,天知道目前有哪些城池的守備已經被收買?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借着剿匪的名義,派出皇上最信任的将領出京,分區域抽調各地廂軍組建剿匪軍,給這些将軍密旨,若真的有大變動,附近有堅城的可攻打下來,據城而守。若沒有,就率領剿匪軍火速回京,拱衛京師。”
楊湛離開龍書案,走到大殿右側的空地,那裏有一身他征戰天下時,所穿的一套甲胄,從其上的劃痕和破損,可見當年戰事的慘烈,連皇帝都受到威脅。
滄啷一聲,楊湛抽出穿在木架上甲胄腰間的戰刀,自語道:“朕本以爲天下一統,可以卸下擔子頤養天年了,既然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就放馬過來,朕既然能打的下江山,也必能坐的穩江山,朕的戰刀,還未生鏽!”
楊湛戎馬一生,做安穩皇帝的時間不過三五年,身上彪悍的氣息還沒有全部殆盡,此刻被陳璞點破嚴峻的形勢,重新喚醒了他血液中流淌的兇悍。
楊湛的顧盼自雄,其實也給了陳璞信心,有戰意雄心的皇帝,不會被任何事打敗。
“在這個時候整合江湖勢力,其實正說明天下大勢還在皇上手中,江湖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像白樞密使這樣的江湖豪傑成就不世功業的,自古便有。整合後江湖勢力可算一股奇兵,若真的亂起,江湖就是後手。武将方面臣不熟悉,不敢亂說話,文臣方面,除了老師董祭酒,對任何人臣都不敢說百分百信任。所以臣肯請皇上,若真的亂起,保護好老師,并萬事與他商議。”這番言語像極了當年諸葛亮北伐前的叮囑,隻是陳璞眼前不是阿鬥,而是雄才大略的楊湛。
楊青鸾本來高高興興的認爲,這次信襄之行可以與愛郎定下終身大事,是一次既長見識又漲感情的溫情之旅,可陳璞和父皇的對話,瞬間把她拉進殘酷的現實,家國都可能不保,還怎麽談情說愛?
楊克勉也本以爲此行就是曆練,跟在陳璞身邊學習他的智慧和手腕,哪裏想到形勢已經嚴峻到這個地步,眼前的天下太平好像紙糊的一樣,一戳就破。
“父皇,我不走了,我要在您身邊。”楊克勉說道。
楊湛沒有理兒子的說話,而是定定的看着陳璞,“藏鋒,我可不可以信你?”
陳璞也沒有躲閃,平靜的與楊湛對視,“臣敢說,這天下,沒有比臣更希望武陽穩定的了,臣必竭盡所能保武陽安穩!”
楊湛盯着陳璞的眼睛,良久,才道:“朕信你!今後朕會通過魏宣與你聯絡。”
“父皇……”楊克勉還想說話,楊湛擡起手制止了他,把戰刀插回刀鞘,轉身來到一雙兒女面前,雙手搭在二人的肩膀上,“父皇做的決定何曾更改過,你們此去是長見識、學東西的,不要讓我聽到你們擺太子公主架子的消息,就是對父皇盡孝了。去跟你們的母後道别,然後就和陳愛卿出發吧。”
楊克勉和楊青鸾離開文德殿,楊湛來到陳璞面前,:“藏鋒,朕現在就将青鸾許配給你,不需要你休妻,也沒有那麽多禮制牽絆,你幫朕照顧好她,給她一世快樂,朕就心滿意足。至于克勉,他有明君的潛質,隻是還缺乏曆練,老天爺給不給他這個時間,就隻能聽天由命了,朕希望你可以好好的輔佐他,成就一段君臣相宜的佳話。”
陳璞聽出楊湛托孤的意味,知道這位馬上皇帝,在做最壞的打算,這會兒他不能拒絕,“隻要臣不死,定保太子和公主無恙。”
楊湛欣慰的點點頭,接着突然笑道:“朕聽說,你要舉家而動?”
在這個節骨眼上,陳璞全家一起離京,這可不是個好信号,換誰也會聯想陳璞是不是有不臣之心,趁此機會脫出掌控。
陳璞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也不曾閃躲楊湛的目光,平靜的道:“既然渤浪王和司馬氏要活捉臣和娘親,必然有起其原因,臣打算找機會和娘親一同去趟渤浪城,解開這個謎底,這是其一;其二是,臣的家中沒有下人,每個人都是臣的幫手,他們都是江湖人,更适合幫臣定江湖事。皇上确實需要賭一把,要麽現在就将臣拿下,要麽就把太子交于臣,信臣能扭轉乾坤。”
楊湛搖搖頭,“朕從來不賭,朕說信你,就真的信你。朕對你的信任,一半來自你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爲,一半來自澹台老哥的觀星之術。你是那顆吉星,天下黎民和朕的江山都需要你的照拂,朕不會逆天而行。”
楊克勉和楊青鸾一左一右的跟在陳璞身後,走出皇宮,在即将走出南門廣場時,三人一起回望。
再回來時,希望山河依舊,天下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