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面向城外,舉目遠眺,遠處的突戎營寨,煙塵漫天,突戎人正在拆除營寨。
萦繞在武陽頭頂快一年的烏雲總算散去了,可衆人都各懷心事,并不輕松。
陳璞在盤算,回京後如何面對成爲衆矢之的的局面,不出意外的話,現在彈劾自己的奏章已經在皇帝的龍書案上了,殷景琪正不遺餘力的在鼓動世家集團,群起而攻之。
董明樓是在心疼弟子,做出了這樣的豐功偉業,卻要馬上面臨幾乎所有人的攻讦,他還隻有十七歲!自己這個做老師的,卻什麽忙也幫不上,嘴上說的再明白,看的再清楚,可當事情臨身,怎麽可能一點都不憤怒?他怕陳璞一時沖動,做出什麽錯事來。
石長亭活的純粹,他的畢生使命就是守住這靖安城,如今威脅已去,又有陳璞的戰略做支撐,未來一片光明,他隻要保證後續計劃的順利實施,在他有生之年一定可以看到突戎真正煙消雲散的一天。他此刻無疑是最輕松的,換做誰,壓在自己肩膀上的重擔在可預見的未來就要撤去,都會如此。
楊克勉雖然已經具備一位好皇帝的潛質,但畢竟還太嫩了,此刻正在盤算回去後怎麽在父皇面前,幫陳璞邀功,這天大的功勞,封個侯爵,不過分吧?
石堅一點都不高興,他一想到明年春天,大批的工匠從這裏出發,前往草原給那群鞑子建城,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真不知道父親怎麽想的,還要維護這個明顯有通敵嫌疑的陳璞。
祝青林這些天把問題都想通了,也捋順了。自己從小在父親的嚴苛訓練下長大,沒有真正的朋友,唐堯這樣的人,也是礙于父親的囑托才勉強自己去接觸的,直到父親在江南路爲官,見識了陳璞和冬軒丞之間的兄弟情義,他才明白“兄弟”二字的含義。他也想擁有這樣的友情,可他知道,情誼不是要來的,那是要在每一件事的抉擇上爲對方考慮,慢慢建立起來的。
他絕對不相信陳璞會做出有損武陽國體的事情,他堅信陳璞和皇上在下一盤大棋,自己能做的,就是讓自己強大,當陳璞需要自己幫助的時候,能助他一臂之力。父親終有老去的一天,帝國終将落在太子身上。到那時,若自己仍然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也枉爲祝家子弟了,那還談什麽兄弟情義?有何顔面?
從上次萬騎阻擊戰之後,程歡就一直在山口外駐紮,義父讓自己多接觸陳璞,可總得有機會才行,硬往上貼,誰會理你?現在看來,義父的眼光是不是有問題?連給突戎建城,開學堂這樣的條件都能答應的人,有必要深交嗎?回京之後,他的六品烏紗能不能保住還另說呢!
一念間,每一個人的命運便都注定了,世事就是如此的奇妙,誰能揣度?
石長亭收回目光,說道:“太子殿下,今天是靖安英雄紀念碑落成的日子,還請你住持儀式。”
“這英雄紀念碑是陳大人琢磨出來的東西,孤哪裏會主持儀式啊?”楊克勉搖頭道。
陳璞把楊克勉拉到一邊,“太子殿下,其實很簡單,我教給你就是了。”
靖安城外突戎正在收拾家當準備返回草原,城内卻遍布士兵,靖安的兩萬守軍、遮天騎、隻剩一半的靖安騎兵和禁衛殿前軍。
靖安城從四個城門延伸而出的四條最寬的道路在城中相交,過去中間的位置什麽也沒有,今天卻立起一座石碑,石碑整體被一大塊紅綢蓋住。
此刻,靖安的兩萬守軍除了有警戒任務的,其他悉數到齊,整齊站在北面道路上,面向紀念碑。遮天騎的騎兵們,沒有騎馬,立于南面的道路上。東面是殿前軍,西面是靖安騎兵。
楊克勉此時站在紀念碑下的台階上,面向南方,朗聲道:“自從武陽一統天下,突戎從未停止過對武陽的觊觎之心,靖安城作爲武陽的門戶,屢屢被突戎進犯。靖安守軍在面對突戎人時,各個悍不畏死,爲保衛武陽、保衛百姓,鮮血灑遍了靖安城頭。迄今爲止,一共有五千三百一十四位英雄長眠于靖安。今天,孤代表父皇祭奠衆位英雄,并立碑于此,供後人瞻仰和祭奠,靖安英雄永垂不朽!”
楊克勉說完,轉身拉住身後石碑上的紅綢,用力一拉一抖,紅綢飄落。
石碑高十丈,方形,灰色,正面向南,篆刻着“靖安英雄永垂不朽”,是董明樓的墨寶。碑座四周是八幅浮雕壁畫,一面兩幅,都是靖安守軍對突戎的重大戰役。石碑的後面是武陽一統天下後的三年中,在守衛靖安城的過程中犧牲士兵的姓名,一共五千三百一十四位。
幾萬的士兵一起吼道:“靖安英雄,永垂不朽!”
一遍遍的喊聲,直沖雲霄,每一個士兵都激動非常,他們期盼着有一天自己戰死的時候,名字也能刻在石碑之上。士兵的榮耀再不是馬革裹屍,而是紀念碑留名。
陳璞的靈機一動,造就了武陽軍人的最高榮耀。
與此同時,京城,文德殿。
殷景琪好像一下蒼老了十歲,本來黑的多白的少的頭發,現在黑色已經很少了,此刻他正立于龍書案下,“皇上!陳璞的所作所爲,實乃禍國殃民!突戎騎兵天下罕有敵手,過去他們冬天糧食不夠吃,尚且有如此的威勢。如今每年武陽給他們一百萬石糧食,解決了他們的吃飯問題,城池解決了他們安定的問題,教他們種地解決了未來糧食供給問題,教他們識字和禮儀解決了他們傳承問題,陳璞他可謂是處心積慮,處處爲突戎着想!這樣的亂臣賊子,其心可誅!臣懇請皇上,把這陳璞淩遲處死,以安民心!”
“殷太師,你先坐下,朕也十分的生氣,這陳璞挺機靈的小子,怎麽能答應這麽荒唐的條款。”楊湛說道。
殷景琪并沒有坐下,依舊躬身的道:“皇上,不是他答應,是他提出來的。這有本質的區别,請皇上明察。”
“就算是他提出來的,可是殺死了都律王和狼王烏力罕父子,解了靖安之圍,也是事實。雖然他弄的這些條款确實不當,可終究是穩定住了局面,給了我武陽休養生息的寶貴時間,朕不相信,我武陽緩過氣來,還敵不過一個小小的突戎?殷太師也不要,太過緊張了。”楊湛搜腸刮肚的給陳璞找理由。
“臣以爲,陳璞有通敵之嫌,他設立的這些條款,處處爲突戎着想,請皇上明察。”殷景琪仍然堅持。
楊湛皺起眉頭,他能體諒殷景琪痛失愛子的悲痛,但總不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把罪責定在陳璞的頭上,“殷太師,朕以爲,單從陳璞殺死都律王父子和狼王父子這一點上,就足以排除他有通敵的嫌疑了吧?”
“或許是某一個突戎部族首領買通的陳璞,爲的就是剪除都律王,從而自己上位,然後再通過陳璞設立的這些條款,壯大突戎。皇上,這事情事關江山社稷,不可不察啊!”殷景琪開始編故事了。
楊湛忍着怒氣道,“殷太師所言,也有道理,朕這就派人去詳查,這樣殷太師可滿意?”
“臣以爲,要先把陳璞抓住,下大獄,以免他逃脫。還有他的那些黨羽,統統的要抓住,聽說他的府上都是些江湖人,他們一定有什麽密謀,在京城之中有這樣一夥兒,是在太危險了。把他們都抓住以後,再詳細查探,總能找到蛛絲馬迹的。”殷景琪語氣強硬。
楊湛臉色終于陰沉下來,面沉似水,“朕認爲,先暗中查探,比較好,殷太師以爲呢?”
殷景琪一直沉浸在對陳璞的仇恨上,此次前來也是在世家集團統統上書彈劾陳璞以後,他認爲時機成熟了,所以才敢幾次三番的給皇帝施壓。
此刻聽聞楊湛的語氣變化,才從仇恨中醒神,可仍然咬牙堅持,“臣以爲……”
“殷太師這幾日,操勞過重,朕準你十日假期,回去好好将養,身體要緊,武陽不能沒有殷太師啊。”楊湛打斷殷景琪話,說着體己話,語氣卻沒有絲毫的溫暖。
殷景琪心下微顫,此刻他才真正感覺到,皇上生氣了,不敢再多言,“老臣,謝皇上體恤,老臣告退。”
這一會兒就變老臣了?哼!你殷景琪也就比朕大兩歲而已,你是老臣,那朕是什麽?楊湛心中腹诽不已。
這樣的局面是他和陳璞在之前的商議之中料想到的,可沒想到的是,殷少德在這個節骨眼上被刺身亡,讓殷景琪徹底恨上陳璞,楊湛也頗爲頭疼。
楊湛不禁想到,究竟是誰殺的殷少德,藍庭和親自督辦這個案子,勘察現場以後,從弓箭射出的角度,判斷兇手是在一處酒樓的二樓,仔細審問酒樓的小二和掌櫃,描述出兇手是一位身量不高的漢子,戴着鬥笠看不清樣貌。當天關閉京城四門,全城搜索也沒找到這個兇手。
最後的線索就隻剩下箭矢,藍庭和跟大理寺最好的仵作和捕快連夜比對箭矢,最後的結果是,這支箭矢是去年秋天運往靖安城的一匹箭矢,在鄂中路的地界被劫了,與之一起被劫的還有一些馬刀和馬蹄鐵,都是給靖安的守城軍用的。
這最後的一條線索也斷了,最後的結論隻有,這行刺殷少德之人與去年的軍械被劫案有關,應該是同一夥兒所爲。
這樣的結果,别說殷景琪不滿意,楊湛都不能滿意,可藍庭和是天下間最厲害的斷案官員,他除了鐵面無私以外,最擅長的就是抽絲剝繭,從細節線索推敲案情,可這個刺殺案線索太少了,藍庭和都沒有辦法,那這天下間就沒有人有辦法了。
殷少德刺殺案,最後隻能擱置,可案情雖然擱置,殷景琪可不打算擱置,他堅持就是陳璞所爲,爲此還讓大理寺搜查陳府,藍庭和請示楊湛以後,楊湛叮囑他,搜查可以,但必須以禮相待,不得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