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嗎?”楊湛簡單的一句問話,對這些貢生來說就好似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
衆人回頭看向聲音的源頭,今天的楊湛身穿紅底暗龍紋的朝服,頭頂華冠,就是傻子也知道這是皇帝親臨了。記得殿試規矩的人趕緊吓的轉過身,正襟危坐,忘記殿試規矩的,已經轉身匍匐在地。
殿試的時候,貢生是可以見到皇帝不下跪的,參加殿試的貢生隻要端坐于書案後就是對天子最大的尊敬,這樣的規矩是爲了彰顯皇家對天下士子的優待,天下士子一輩子也僅有這一次,坐着和皇帝見面的機會。
弘德殿左右還有偏殿,楊湛之所以沒有在偏殿等候,而是直接從殿門進入正殿,就是想從背後看一看這些貢生,順便給他們來個突然襲擊,看看他們的臨場應變。看到當下的情境,楊湛不免有些失望,臨危不亂的還是太少了。
楊湛昂首闊步的從左側朱紅柱子的外側走向龍椅,他身後的武陽重臣也都跟随其腳步,在左側的柱子之外站定,楊湛一步步的登上台階,轉過身,“諸位貢生都是國之棟梁,今後都是要爲百姓、爲社稷、爲朕牧守一方或是在京爲政之人,今天就是你們從布衣到臣子的最後一躍,朕親自主考,親自出題。從今天起,你們都是天子門生。”說罷看向方淳,“發考卷!”
方淳躬身道:“是!”轉身走向右側的偏殿,那裏早已有幾個小太監手捧考卷,等候命令,方淳走近以後招招手,他們就會意,恭敬的捧着考卷往正殿走來。
陳璞拿到考卷以後看了看,與其說這是考卷不如說叫考本,這考卷其實就是奏章,區别隻是封面上寫着,弘德十三年殿試策問。打開以後是一折一折的紙頁,所有貢生隻有這一本考卷,無論你是寫錯還是弄髒、弄壞,都沒有機會更換,所以在作答以前必須打好腹稿,沒有重來的機會。
這簡單的一份考卷本身就是一種考教,讓馬上要爲官的貢生們第一次熟悉奏章,考教他們打腹稿和組織語言的能力,還有臨場應變的能力,都包含在其中。
四十二位貢生都得到考卷以後,楊湛繼續道:“突戎趁朕剛安天下之際,揮軍南下,企圖侵犯武陽疆土,并提出條件,讓朕出嫁公主以換取他們的罷兵。這便是今天殿試題目的由來,何以一勞永逸滅突戎。”半生戎馬的楊湛,說出這番話帶着濃烈的殺伐氣,好似馬上就要揮刀親征一般。
幾位心眼兒多的貢生努力的拿捏出一副憤恨的表情,一些專注題目本身的貢生皺起眉頭已經開始打起腹稿,一些茫然無措根本對軍事毫無了解的貢生如喪考妣,有的已經要哭了。
四十二位貢生的表現,都落入楊湛和十幾位武陽重臣的眼中, 隻有一位讓楊湛最爲滿意,兩位讓他覺着中規中矩,其他的全部都不合格,至少從這第一表現上不合格。
最讓其滿意的就是剛剛大家都仰頭望殿頂時唯一正襟危坐的貢生,知道題目以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考卷全部打開,數折紙頁的數目,做到心中有數以後,開始研墨,邊研墨邊思索,有條不紊,毫無停滞。
趕巧的是,另兩位中規中矩的跟他最滿意的這位正好在一條中軸線上,三人分列前中後,這一發現讓楊湛深感奇妙,難道是天意?
在楊湛暗忖天意的時候,陳璞已經開始動筆了,拖字訣本就是他的主意,可以毫無顧忌的寫上去,再加上前不久與段平之談話時提及的,派一支武陽骁騎深入突戎腹地,以戰養戰,攪亂突戎的後方。最後一計,也是最毒辣的一計,釜底抽薪。
這所謂的釜底抽薪,實施起來并不難,隻要不讓對方知道背後的深意就必然成功,那就是文化輸出,除了中原的典籍和生活習慣之外,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此計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建城。
不是在武陽建城,而是傾全力的幫突戎建城,建他們的皇城,也可以建其他的大城。
突戎之所以強悍是因爲他們是馬背上的民族,無論孩童、婦女、老人,隻要會騎馬能揮刀就是戰士,這是遊牧民族強大的根源。但這根源不是他們想要的,他們生于草原長于草原沒有選擇,隻能如此生活,但沒有人不向往中原安逸的生活,對突戎人來說,南方那片富饒的土地就是天堂。
陳璞的這一毒計說的簡單點就是,你要,我就給你!建城以後,突然的人會聚居到城池之中,他們的民族特性會慢慢被消磨掉,其後再教他們種地耕田,他們就會被城池和土地拴住,再也不能上馬爲兵,下馬爲民了。這是不可逆的,一但享受了文明的安逸,再想回去遊牧就不可能了,那時候,是攻打還是同化,全憑楊湛一句話。
前面的兩條還停留在戰術層面,隻是解決了眼前的危局,這最後一條才是一勞永逸的大戰略。
這腹稿早就已經在陳璞的胸中潛藏,如今書寫起來,毫無停滞,行雲流水,并且字數安排的極爲準确,從右側第一頁的第一個字到左側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個字,正正好好把考卷寫滿。
書寫完畢以後,陳璞邊通讀邊吹幹墨迹,極爲細緻和認真,好像他雙手托着的不是紙張,而是女子吹彈可破的臉頰。
楊湛本來是對這四十二位貢生挨個觀察的,可當他再次看向陳璞的時候,就挪不開眼光了,因爲他書寫的太快了,如此的書寫速度根本就不像是臨時寫作,更像是在抄書,若不是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地下,楊湛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作弊。
有的貢生還未動筆,陳璞就已經書寫一大半了,當所有人都開始動筆的時候陳璞已經寫完了,楊湛感覺此刻好像有無數隻貓在撓他的心尖兒,他太想知道這位貢生都寫了什麽,到底是真的定國安邦之策,還是臭不可聞的歌功頌德。
陳璞在通讀自己的文章時,一直把意識外放,查看皇帝的狀态,從容貌上看不出楊湛有什麽出奇的地方,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這樣的長相,轉身就會忘記,可是穿上龍袍再配合上皇家氣魄,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皇上,可以交卷嗎?”陳璞把已經折疊好的考卷雙手捧着,問楊湛。
陳璞此言一出,語驚四座,真的是四座,四周坐着的貢生都傻了,隻有冬軒丞見怪不怪繼續書寫,沒受影響。
那些随着楊湛而來的武陽肱股,更是驚奇,他們基本都是武陽建立之初就在朝爲官的,不但自己是科舉出身,更是如今天一般陪同皇帝參加過許多場殿試了,卻從未見過如此之快作答完畢,并要交卷之人。
段平之搖頭苦笑,自己的這位小師弟,真的是要創造神話啊,而且是無人能夠超越的神話。
楊湛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個年歲如此之小的貢生面對自己竟然如此鎮定自若?楊湛雖然有些詫異,但嘴上依然說道:“可以!”
“那我是把考卷放在桌上就離開,還是交給您?還是交給别人?教我們殿試規矩的時候,沒有講這些。”陳璞繼續問道。
“給朕吧,然後你就可以走了,怎麽來的就怎麽離開,隻要不亂跑,沒人會阻攔你。”楊湛說道。
陳璞站起身,走到台階下,雙手把考卷舉過頭頂,楊湛接過後,陳璞說道:“那學生就走了,皇上,您最好坐下來慢慢看。”
楊湛單手拿着陳璞的考卷,詫異的問道:“爲何?”
“坐着的話,您看到精彩處可以拍案而起,站着就無處宣洩了。”陳璞說完就走了,沒走兩步好像想起了什麽,走向方淳。
方淳一直在右側柱子外站立,等候差遣,陳璞走過去嘿嘿的笑道:“這位公公,麻煩您把替我保管的元寶交還給我吧,謝謝您的仗義幫忙了。”
方淳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陳璞竟然會當着群臣,當着皇上的面,跟自己要那兩錠元寶,他本來是打算殿試過後面陳皇上的,可現在既然人家要,他又不能不給,因爲陳璞說的可是暫時保管,可沒說給他,他接過的時候也是答應幫其保管的,方淳在衆目睽睽之下,從懷中掏出那兩錠元寶,遞給陳璞,陳璞把兩個還帶着體溫的金元寶重新收入懷中,往殿門走去。
從陳璞提出交卷的要求開始,無論是那十幾位武陽重臣,還是除冬軒丞外的四十位貢生通通把目光投向了他,連帶着也聽到了他并沒有壓低的話語聲,這貨竟然跟皇上開玩笑?竟然跟皇上貼身太監要錢?莫不是瘋子?
對陳璞最熟悉的段平之,對陳璞有一些了解的白軒,僅僅有過一面之緣栾玉,都面帶微笑,此子必然一飛沖天!他們都了解皇帝楊湛的性格,雖然楊湛對待文臣極爲的優待,可他畢竟是馬上皇帝,對唯唯諾諾之人不甚喜歡,反倒喜歡有傲骨,有膽氣的臣子,陳璞這樣不卑不亢,還敢跟他開個無傷大雅小玩笑的人,他必定喜歡,但前提是要真的有才華。
像殷景琪這類對陳璞一無所知之人,有的覺得此子太過輕浮,有的覺得他恃才傲物,有的甚至想說不堪大用,任何事情都是一面鏡子,從鏡子中能看到每個人的樣子,一如現在,每個人都有獨屬于自己的想法。
殷景琪心中想的卻是,如果這個有膽氣的貢士就是那陳璞的話,可能不太好把控。他從陳璞的表現上,看出了陳璞不是個可以任人操控,俯首聽命的人。
楊湛此刻确實有些喜歡這個膽大妄爲的小子了,且看他的作答再說吧,“諸位愛卿幫朕看着點兒,我去拍案而起了。”楊湛也小小的幽默了一把。
方淳緊跑兩步,緊跟在楊湛身後,往左側的偏殿行去。
楊湛走後,貢士們才如夢初醒,繼續作答,陳璞害人不淺,很多人的思路都被打斷了,甚至還有寫錯的,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