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老饕酒館的老闆也是廚子,親自端着餐盤從後廚出來,來到他們的桌前,把三道菜一一的擺到桌上,然後拿着餐盤又轉身回去後廚,整個過程不言不語,默默的來,默默的去。
陳璞知道,這位薛老闆跟過去的他特别像,沉默寡言,實在想不出這樣的一個男人是怎麽俘獲褚掌櫃的芳心的,要知道褚掌櫃的豔名可是冠絕城西,據說城東最大的青樓“挽月樓”的花魁都曾慕名而來老饕酒館,就爲一争長短,足見其美。
美食在前,别的事情都可以靠邊站,陳璞探頭桌上深吸一口氣,三道菜混合的香味竄入口鼻,迫不及待的一一品嘗,雖然記憶裏知道味道如何,可不管記憶多清晰也不敵食物入口的一刹那。他兩人到老饕酒館隻吃的這老三樣分别是九轉大腸、清蒸鲈魚和大煮幹絲,毫無異味的濃香大腸、雪白鮮美的魚肉、雞汁入味的幹絲,跟前世比起來無論哪樣都是毫無污染、毫無添加劑的食材,再加上妙至毫巅的烹制手法,陳璞差點吞掉自己的舌頭。
這一餐酒菜,酒沒怎麽喝,菜盤盤精光,關鍵的是其他三人基本沒怎麽吃,絕大部分都進了陳璞的五髒廟。陳璞酣暢淋漓的打了個飽嗝,掃過三人的目光,俊臉一紅道:“這個,實在是餓了,餓了自然就多吃一點,不要大驚小怪嘛。”
冬軒丞道:“你個悶葫蘆兩天不見,怎麽胃口變大了?要不下次帶雙份前來?”
陳璞打個哈哈,岔開話頭,并示意離開。
四人出了老套酒館,冬軒丞還在回味着臨走時褚掌櫃那眼波流轉的嬌笑,感覺自己的身子都輕了三分,陳璞斜眼看着他道:“快擦擦嘴,哈喇子都要滴到地上了。”對于好友的調侃,冬軒丞并不以爲意,繼續嘿嘿的笑着往前走。
再次路過西市的街道,陳璞依舊笑容滿面的跟街坊們打着招呼,大家沒有了之前的詫異,也都很高興的回應,眼看就要路過王大娘的水果攤,王大娘從攤位後面出來,一把拉住陳璞的手道:“大娘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娘這些年吃了多少苦,我們這些街坊鄰居都看在眼裏,過去你悶着頭隻知道盯着詩書,不與外人說話,大娘不好說什麽,既然你現在開了竅,大娘便要說些與你聽。”
陳璞面對着記憶中最喜歡打聽新鮮事兒的王大娘,如此突兀的一番話,錯愕的同時轉念一想便明了,定是剛剛與娘親交談過,便也收起笑容道:“您說,我聽着。”
王大娘把聲音提高了不少道:“咱們西市這條街上,哪家沒有受過你娘的恩惠?你蒯大哥的老娘走的時候,他沒錢下葬,是你娘幫着買的棺材;豆腐坊張小子的媳婦兒難産,沒人敢接生,是你娘幫的忙才母子平安;崔掌櫃雖然是瑞福祥的一店掌櫃,可整個瑞福祥要說繡活兒,誰能好過你娘?他家大閨女出嫁是你娘親手做的嫁衣;我家的二小子惹了官司,也是你娘跑到張府求着張大小姐幫着牽線搭橋才搭救出來的;還有那些手緊缺錢的,跟你娘開口,你娘隻要拿得出都無不應允。若說你娘是家财萬貫的巨賈夫人,還好說,可你娘隻是個繡工而已,越是這樣,我們越是感激和慚愧。剛剛我問過你娘,你娘說你開了竅,以後你家就由你做主,她也辭工不做秀活兒了。那大娘就代表這西市的衆街坊與你說,今後不管你想做什麽,缺錢大家幫你湊,缺人我們都能幫忙,雖然你們不是雲陽本地人,但我們早就把你當做西市人了,有什麽事你就跟大娘說,跟大家說。”王大娘說完,周圍的街坊鄰居們也都随聲附和。
陳璞知道古時的人都安土重遷,不是家逢大難很少遠走他鄉,便因此也很難真心接納外鄉人,可自己這一世的娘親,一個再外人看來的寡婦,硬是用自己的善良砸開了這亘古便有的一道精神石門,陳璞拱手向四方作揖後,目光掃過一張張笑容溫暖的臉,朗聲道:“陳璞代母親謝過各位高鄰,若以後真有需要大家幫忙的地方,陳璞絕不把大家當外人,各位若有用得着我陳璞的地方,也請直言,陳璞定檔竭盡全力。”言罷,又是一揖到地,在衆街坊的叫好聲中,陳璞四人拐入自己家所在的小巷。
陳璞拍了拍冬軒丞肩膀道:“到我家坐坐,我有事要請教于你。”
冬軒丞點了點頭,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回到家中,看到虎妞換上了中原的小襖襦裙,雖然隻是百姓穿的粗布,但仍然讓人賞心悅目,隻是看起來還是不肯穿鞋子,依然光着腳到處跑。
冬軒丞跟陳母見禮後,對虎妞說:“這位姑娘,仙鄉何處啊?”
面對虎妞的不理不睬,也不氣餒,繼續絮絮叨叨的問東問西。陳李氏也知道自己兒子唯一的這位朋友隻是嘴碎,并無惡意,便也在一邊笑容滿面的看着他耍寶。
陳璞向錦鯉道:“錦鯉,把剛剛外面發生的事兒與我娘說說,我帶你家少爺去我屋談些事情。”說完拎着冬軒丞的衣領往自己的廂房走去,完全不顧冬軒丞對虎妞的依依不舍。
進了屋冬軒丞轉瞬就沒有了外面時的嬉笑,面容也沉靜下來,不再嘻嘻哈哈。
兩人在八仙桌邊坐下,陳璞率先開口道:“我知道你有一些疑問,我先說完我這兩天的經曆,你再問不遲。”接着陳璞便把這兩天的經曆說與冬軒丞聽,除了自己魂來附體一事和自己的身世,其他的都沒有絲毫隐瞞。
冬軒丞聽罷沉默許久,消化了一下這離奇的經曆,有些怅然的道:“這麽說,我那悶葫蘆兄弟一去不返了?也好,老是我在說話,你就隻會嗯啊是,總算可以有問有答了。”
“我過去隻是不愛說話,不喜歡把精力浪費在不相幹的人和事上而已,這一朝死去活來,讓我醒悟很多事情。現在你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問了。”陳璞道。
冬軒丞想了想,賤笑道:“那美人舵主真的那麽好看嗎?比外面那個小丫頭還好看?”
陳璞一拍額頭,道:“狗改不了吃屎啊,既然你沒什麽問的,那我來問你。你爹可是江南路轉運使司的轉運使冬銳達?”
冬軒丞收起賤笑道:“你都知道了?什麽時候知道的?”
“在梁文舉接匾的時候,我聽着身邊的人如數家珍的報着官員的名字,我聽到轉運使冬銳達,我便問了一句可是冬天的冬?得到肯定答案後,我就大概能确認那便是你爹。學堂裏除了梁文舉的小兒子以外,哪個不是對你點頭哈腰的,在這雲陽也隻有轉運使的兒子能有這個實力。”陳璞答道。
冬軒丞苦笑道:“我還以爲能瞞你這個悶葫蘆幾年,由此看來你隻是悶,并不傻。沒錯,冬胖子就是我的便宜老爹。”
“邪了門了,以你爹的身材,怎麽生出你這麽一個竹竿兒?真是親生的?要不是的話,你可就完了,你二弟都十歲了吧?啧啧啧。”陳璞幸災樂禍的道。
冬軒丞愣愣的看了陳璞半天道:“我覺得你還是不開竅的好,你這一開竅爲什麽我覺得你比我還損?”喝了口涼茶,歎了口氣接着道:“我娘生我的時候不足月,我隻有九個月就出生了,我娘也是那個時候走的,是我害死了我娘。我從小身體不好,冬胖子給我找來最好的郎中和武林宗師幫我調理,慢慢的雖然不再弱不禁風,可是不論我怎麽進食,吃再多的東西都不胖,就一直這個樣子。冬胖子在我一歲不到的時候就娶了二房,後來又有了三房、四房、五房。我恨他對我娘的薄情,我一覺得委屈我就去我娘生前禮佛的庵堂,抱着我娘的牌位哭,我六歲的時候,二房生了那個小雜種,二房現在還要謀劃拿住老子的把柄,扶他的小雜種上位。嘿嘿,讓她再蹦跶兩年。”
“你爹不是好色之人。”
“他不好色?不好色能娶四房?”
陳璞把冬軒丞喝幹的茶杯續滿,盯着冬軒丞的眼睛道:“在他們一幫官員來到張念雲面前的時候,面對張念雲的美貌,隻有你爹的眼神最清澈,連梁文舉都對張念雲多看了兩眼,你爹卻隻是看了一眼後就緊鎖眉頭,并不如其他官員般恨不得把張念雲生吞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我知道那絕不是好色之人的眼神。我覺得你應該和你爹好好的談談,而不是這樣沉浸在自己臆想的黑暗世界裏,你這樣很容易出事,作爲兄弟,我不能看着你這樣下去。”
冬軒丞眼神一亮,一把抓住陳璞的手腕道:“真的?你說的是真的?”旋即松開手,“不會的,冬胖子怎麽會不好色。”又把一杯涼茶喝幹,道:“不說我的事兒,先說說你拉我進來要說什麽吧,可是跟你的美人舵主有關?”
陳璞知道他其實已經有了判斷,隻是不能一下子從十幾年的憤恨中走出來,陳濮懂得不能一蹴而就的道理,并沒有說破,點頭答道:“正是,你爹是這江南路的财神爺,稅賦都經他手進出,我想問問你,本朝的稅制是怎樣的?”
“來,先給本少爺捶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