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時辰教會了虎妞三個稱呼,也算略有成效吧,陳璞把身體所有重量都靠在椅子上,有氣無力的道:“娘,我跟竹竿兒約好了一起吃晚飯,就不在家吃了,您做飯的時候也讓這個笨丫頭在你邊上看着點兒,讓她學學。”
陳母囑咐道:“不要太晚了,你身子骨弱,少喝些酒水。”
陳璞也不管興緻還頗高的虎妞那求知欲極強的眼神,答應了一聲,就和王忠一起出了門。
出門沒有走出多遠,就是城西的西市,陳璞一路上跟西市上的街坊鄰居熱情的打着招呼,“趙叔,鐵匠鋪生意不錯吧,這眼看就要春種了,鋤頭犁子什麽的可是好賣的很啊,”
“王大娘,您這橙子一看就酸,放放再賣吧。”
“蒯大哥,您這竹簍給我留個小的,回頭我來一個,裝王大娘的橙子。”
“崔掌櫃,你們大小姐我可認識,再到你這扯布做衣裳,您可得給便宜點兒。”
“呦,這不是一品豆腐坊少當家的嗎?毛豆腐給老弟留點兒,就好這口兒。”
陳璞就這麽一路行來,經過的攤位、鋪面,都熱情的跟人打招呼,弄的整條街上的人都有點無法适應,蓋因陳璞過去是個木讷的性子,跟他說話,充其量回你一句“嗯”,大家雖然不讨厭陳璞,可也談不上喜歡。誰家都有個馬高镫短、缺錢手緊的時候,跟陳李氏開口借錢都無不應允,加上一家人也與世無争、不喜跟人家長裏短的瞎聊,城西的人對陳家的三人都算和善。
可今天陳璞這麽笑容燦爛的與人打招呼,那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整條西市上陳璞走過後,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陳璞怎麽像換了一個人,最好打聽新鮮事兒的水果西施王大娘坐不住了,收拾收拾就往陳家跑去。看着王大娘那壯碩的腰身消失在巷口,大家也都不再多想,因爲大家都知道,水果西施再出來的時候,肯定真相大白。
陳璞熱情洋溢的走過整條街,王忠佝偻着身體跟在其後,來到西市的最西邊,一個稍顯破舊的酒館門口,酒幌子上面還有兩個破洞,依稀可見上書兩個字“老饕”,别看這不起眼的酒館破破爛爛,可在整個雲陽都是無人不知的。
老饕館有三條規矩,第一條,酒水和食材酒客自備,酒館隻管加工不管食材;第二條,一頓飯多少錢,廚子說了算,不還價、不賒賬;第三條,先給錢,後上菜。
這樣的規矩按理說該無人光顧才對,或者早被鬧事兒的混混、豪紳搓扁捏圓了,可老饕館就這麽安安穩穩的開了十幾年,也沒擴大、也沒關門。
陳璞進到酒館裏面,其中隻有六張桌子,一眼就看到那個瘦削的背影,剛要擡腿往裏走,一陣香風飄過,緊接着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呵呵,璞哥兒可有日子沒來了,可是嫌我們小店兒的手藝不精?”
“褚掌櫃,不要取笑小弟了,小弟不來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囊中羞澀。”陳璞微微一笑道。
褚掌櫃一陣錯愕,陳璞來老饕酒館也有兩三年了,這可是頭一次說句囫囵話,旋即皓腕掩嘴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璞哥兒,好像與以往不同了呢?快入座吧,冬公子等你多時了。”
老饕館說是有掌櫃有廚子,其實就是一個夫妻店,老闆娘兼着掌櫃、小二,老闆就是廚子。褚掌櫃招呼陳璞和王忠入座,然後向後廚喊道:“當家的,老三樣快一些,客人到齊了。”
被褚掌櫃稱作冬公子的華服瘦公子,一聽褚掌櫃喊璞哥兒就知道陳璞到了,這會兒正等着陳璞入座,搓着瘦骨嶙峋的手沖陳璞嘿嘿的笑着,“璞哥兒,你可來了,我都餓死了,你看我這一會兒都瘦了。”
陳璞落座後,看着這張瘦長的笑臉,想起記憶中與這竹竿兒的相識,有些啼笑皆非。
三年前,陳璞在政科的課堂上聽先生講學,就聽課堂外面突然人聲嘈雜,先生甩書而出,學生們也跟着出去看熱鬧。來到外面一看,一個華服瘦公子輕搖折扇一臉的不服氣,後面黑壓壓的跟着男男女女十幾個人,學堂的學正正在苦口婆心的勸說:“冬公子,不是我不行方便。可這裏是學堂,怎麽可以讓如此多的随從跟随,那讓我們的先生如何講學,學生如何聽講嘛。”
瘦公子唰的一下合攏折扇,揚起下巴道:“這些是普通的随從的嗎?這些都是陪我一起長大的家人,這兩位是我的書童,這兩位是我丫鬟,這兩位是我的奶娘,這兩位是我的護衛,這兩位是我的廚子……”瘦公子用合攏的扇子一一的點過随從,被點中的人都頗爲自豪的昂首挺胸。
“冬軒丞!給我滾出去!這裏不是你纨绔撒野的地方,和你的人統統給我滾出去,你父親當年也沒有如此的嚣張過,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在瘦公子爲自己的随從一一正名的時候,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響起。
這位怒吼的老先生正是剛剛在給陳璞講學的先生,花白的美髯被氣得亂顫,指着瘦公子的手被氣得發抖。
瘦公子的兩個護衛率先發難,“你個老……”話剛到嘴邊還沒說完,瘦公子一腳狠狠踹在這個護衛的肚子上,訓斥道:“閉嘴!”然後回身雙膝跪地,向老先生道:“您老人家怎麽會在這裏,冬軒丞給您行禮了,我這就讓他們滾蛋。”
“我讓你跟他們一起滾!”
“是是是,一起滾。”
一場荒唐事就這麽被突如其來的發生,突如其來的消弭,後來陳璞才知道,這位第一天給他們上課的老先生,是丁憂返鄉的國子監祭酒董明樓董夫子,那可是給前朝周國皇子上過課,又給本朝皇子上過課的天字第一号大才子,是大梁以後寥寥無幾能與卞和比肩的大才,其爲人之正、其學識之淵、其門生之廣,就是當朝的皇上私下見面也要尊稱一聲董夫子,何況一個雲陽的貴公子。
第二天,冬軒丞左邊的臉明顯紅腫的來學堂上學,規規矩矩的一個人,默默的坐在角落,陳璞的旁邊。後來兩人相熟後,冬軒丞才告訴陳璞,事發當晚他父親領着他帶着厚禮,到董明樓守孝的草蘆請罪,父子雙雙跪地,冬軒丞又被父親狠狠的打了一耳光,才算讓董夫子答應冬軒丞可以到學堂上課。
以他的家世,換個學堂就是稀松平常的事,陳璞所在的雲陽書院本來也不是什麽頂級的學堂,可董明樓在這講學那意義可就大不相同了,這也是爲什麽冬軒丞來了以後,學堂陸陸續續的又來了許多富貴公子的緣故。讓現在的陳璞總結那就是鍍金,讓那時的陳璞總結那就是不知道,因爲那時的陳璞沉默寡言,不與人交流,也不多想除了詩書以外的事情,能跟冬軒丞這樣的公子哥互成好友,實在可以說成是兩朵奇葩開成了并蒂蓮。
陳璞曾經也問過他,爲什麽會願意和他成爲朋友?冬軒丞竹竿兒的身材靠在廊柱上,頗有一點蚍蜉撼大樹的意思,用下巴點着周遭的學子們道:“你看看這些人,不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就是逢迎拍馬的真小人,這些人我看不上。那些真君子,胸懷天下,又看不上我,我就是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你不同,你活的純粹,跟你在一起不用想太多,你所說就是所想。我雖然是家中長子,可我有四個姨娘、一個弟弟,每天要應付多少算計?同樣是十五歲,你還是張雪白的宣紙,我卻已經沾滿了污垢。最重要的一點,我羨慕你,你卻不羨慕我。”當時的陳璞其實并沒有聽懂冬軒丞的話,他隻是感受到了冬軒丞的真誠,便真心的接納他成爲自己的朋友。
陳璞落座後,聽着冬軒丞口若懸河的邀功,述說怎樣挑選最好的食材爲了給他做出最好的老三樣,腦中回想着那些兩人相處的時光,所有的片段都是這樣冬軒丞滔滔不絕,陳璞偶爾搭腔,口泛白沫的沒完沒了,面對愛答不理的陳璞也頗爲自在。一種叫做友情的東西在陳璞的胸懷激蕩,輕聲道:“兄弟,你在家是不是很少說話?”
冬軒丞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激動,還有一點兒不敢相信。張口結舌的道:“你,你剛剛叫我兄弟?”
陳璞回了他一個白眼,沒有理他,轉頭對旁邊的書童道:“錦鯉,他再欺負你,你就找我,我給你出頭。”小書童正看着自家少爺的窘态,想笑又不敢笑,聞言狠狠的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道:“錦鯉知道少爺其實是把我當自己人,不是真的欺負我。”
冬軒丞這個時候回過神,一把抓住陳璞的手,叫道:“璞哥兒,我早就把你當兄弟了,可你卻從沒這麽說過。我,我太高興了。”
陳璞看着眼眶發紅的冬軒丞,笑罵道:“放手!我不好這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