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寒親手整理着,前往東江的行裝。他将以前明月夜用得順手的物品,衣衫、首飾、以及愛吃的點心等等,悉心一一打包裝好。這些瑣碎之事,他第一次親手做,多少有些無從下手,卻又不允許旁人輕易動她的舊物。
已經大腹便便的重樓,拉着穿蔥綠衣褲的茉茉站在一旁,她忍不住眼淚汪汪的,看着哥舒寒忙來忙去。
“王爺,奴婢真的不放心。這一次,連茉茉、雪見和紫萱都跟您一同前往東江,卻獨獨丢下奴婢在府中。可奴婢心裏也十分想念主子啊,奴婢也想盡快見到主子啊,能不能……”重樓可憐巴巴的問。
“不行。”哥舒寒斬釘截鐵。
他看了一眼重樓微紅眼眶,盡量放松語氣道:“你馬上就要生了,本王若這般将你帶到東江。十七恐怕會氣瘋。這次,本王特意将蒙雲赫留在王府,就是爲了陪着你,順利生下孩子。放心吧,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戰事告捷,本王定會平安帶着王妃回府。那時候,十七看到你和孩子平安,一定歡喜。”
“王爺,您這次不但帶着主子的舊物,還破例帶着茉茉和雪見她們,同去戰場。是不是……王妃不想……不想回來。您希望讓她們說服王妃,若主子心軟,自然就消氣了,也肯回來了。那……她們哪有重樓會說話呢?”重樓嗫喏道。
哥舒寒長眉一挑,無奈一笑:“這都被你識破了,看來本王實在狼狽不堪。十七變了很多,但……本王相信她骨子裏的東西,不會變。這麽多年了,她一定很想你們……不過,畢竟去打仗,環境十分兇險,你身懷六甲,身體難以吃得消。若十七在,也萬萬不會讓你冒這個風險。這樣吧,本王讓管家爲你代筆,你口述一封書信給十七,想說的話,都寫在信裏,可好……見信如見面,一樣的。”
重樓思索了片刻,她撫摸着自己沉重的腹部,勉強點了點頭。
她蹲下身子,抱住機靈可愛的茉茉,輕聲叮囑:“茉茉小主子,看見王妃主子,記得奴婢教你的話。求她回來,一定求她回來,記得嗎?”
茉茉回身抱住重樓的脖子,奶聲奶氣道:“重樓,你放心。茉茉一定會求娘親回家的,她若不答應,我便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她心軟了自然會答應。”
重樓心中一片酸澀,她緊緊抱住茉茉柔軟的身體,不禁唏噓。
哥舒寒轉身,他沉默的繼續收拾着行裝。當他拿起梳妝台上的,那枚小巧的三眼狼赤金冠,忍不住睹物思人,百感交集。隻是他的擔心、無奈與忐忑,卻隻有自己明白。
恰在此時,門外一陣嘈雜,他微微蹙眉。
“把本王整理好的行裝,都做好一一标記,裝車吧。咱們巳時出發,本王出去看看……”哥舒寒淡淡道。
重樓點點頭,她悉心爲茉茉重新梳理了雙發髻,并系上了金鈴铛發飾,細細叮囑着。
房間外,花園之中,正是藥草藥花芬芳郁郁之季。特别是那忘憂草,白色的花朵綻放,散發着陣陣幽香,引得各色蝴蝶蜜蜂沉迷其中,留戀不舍。此時,花叢中卻突然闖出來一個女人,拿着一把長劍,在花叢中亂劈亂砍洩憤。驚慌失措的左車正盡力攔着女人動作,卻又怕傷了她背後背帶裏的孩子。那小男孩似乎已經受到了驚吓,哭得稀裏嘩啦,十分可憐。
哥舒寒穩穩蹙眉,他飛身而去,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她尖聲呼痛,長劍落在花草之中。
“六娘,你胡鬧什麽?”哥舒寒厲聲道。
裴六娘一看見哥舒寒,眼淚便噴湧而下。她面色憔悴,發髻淩亂,身後背着的孩子更驚懼萬分,眼淚都流到了嘴巴裏。他哭得幾乎要斷了氣般。
“我不毀了她喜歡的花,你便不肯出來見我。你回來都一個月了,就不肯見我,爲什麽?!你把姐姐的遺體送回來了事,卻也什麽都不告訴我,她怎麽死的,是誰殺了她?我要知道真相,這過分嗎?你爲何要故意躲着我?”裴六娘嘶喊着,她拉扯着哥舒寒的衣袖,痛不欲生。
“我在閉關療傷。安葬的銀子已經給了哥舒昊,他自然會處理一切。”哥舒寒盡量隐忍情緒,淡漠道。
“你别以爲我在長安,便不知道汴京發生的事。是不是明月夜沒有死,就是她害死了我姐姐!一定是她!就是她!我要爲姐姐報仇……”裴六娘腥紅着眼睛,不管不顧尖叫着。她身後的孩子再次恐懼大哭起來,聲嘶力竭。
哥舒寒沉吟片刻,他一伸手,敏捷将裴六娘背帶中的孩子解下來,迅速遞到左車懷中,淡淡道:“讓雪見給這孩子洗幹淨,再喂些羊奶。”
左車暗自驚愣,爲主子難得的溫和。似乎,自從他從汴京受傷歸來,痊愈之後,性子總有些和以前不同了。雖然沉默寡言的時間更多,但明顯對下人們卻沒有從前嚴苛,反而體恤,十分難得。今日自己失職,讓瘋婦趁亂闖入湜琦苑,要按照主子以往性子,自己早就被他一頓窩心腿伺候了。
小祖宗突然轉性,左車暗自心虛。他點點頭,趕忙抱着小男孩往房間裏走去。
裴六娘見兒子被左車抱進了内堂,情緒多少沒有以前那般激烈。她雙手環肩,蹲在青石地上,小聲抽泣着:“寒哥哥,木漣哥哥沒了,姐姐也死了,六娘隻有你一個親人了。你不會不管六娘吧……我被哥舒昊趕出來,我和娃娃沒地方去了啊。”
“他爲何趕你出門?”哥舒寒揮揮手,讓随從們悄悄退下。
“姐姐的墓被人掘了,遺骨被扔在了亂草堆裏。哥舒昊不肯再将姐姐的遺骨重新安葬,他說……他說那是被道士做了法的,誰敢讓姐姐入土爲安,自己就會下地獄。我讓他把銀子拿出來,我自己雇人去……可他不肯。他又娶了第七房側夫人,哪裏有時間,有心情……顧得上我和姐姐。好一個無情無義……的老王八蛋。”裴六娘抹着眼淚,斷斷續續道。
“六娘,你知道裴綽約都做過些什麽?”哥舒寒微眯眼眸,聲音薄涼:“她手上的血債實在太多,因果報應,惡因惡果,今日下場,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裴六娘聞言,狠狠盯住哥舒寒,切齒道:“我不管,她是我姐姐。你告訴我,究竟是誰殺了姐姐,我要報仇。是不是明月夜?”
“是本王!”哥舒寒冷冷道:“裴綽約陷害本王縱鬼殺人,欲置本王于死地。本王爲求自保,不得不反擊。如果你要報仇,便來殺了本王吧,一了百了。”
他将腳下的長劍踢到裴六娘身側。
她緊緊盯着劍身,愣了幾個呼吸,遂而苦笑道:“你還是這麽護着她,哥舒寒。你知道,我不會殺了你,甚至我都舍不得傷了你。她殺了姐姐,你還護着她。你變了……你忘了木漣哥哥,綽約姐姐,和六娘一起捱過的苦日子。你已經忘了。咱們,是家人啊。”
“六娘,裴綽約所做作爲,你想必知情。她的惡,罄竹難書。即便我不殺她,她也不會有好下場。我能做的,就是請僧人爲她誦經超度,願她滌蕩罪孽,重新投胎做人。六娘,我勸你不要一心執念,害人害己。來,我送你,回家。”哥舒寒伸出手臂,平靜道。
“回家?哪裏有……家。我們的家,很多年前,就沒了……”裴六娘冷笑了一聲,徹底癱倒在青石地上。
她恍惚的嗫喏道:“寒哥哥,我一直喜歡你。可是,你喜歡姐姐,你眼睛裏隻能看見姐姐,她什麽都比我強,我能怎麽樣?我嫁給哥舒昊,就是爲了氣你們……後來姐姐不見了,我以爲你總會喜歡我了吧?可你卻娶了明月夜。好吧,我隻能等……明月夜死了,姐姐也死了,那你……能不能喜歡我呢?”
“六娘,你是哥舒昊的側夫人,你們的孩子,名義上還要叫本王一聲……兄長。”哥舒寒蹙眉,他冷漠道。
“你何曾當他做父親?再說,他已經把我休了……那孩子,孩子也不是他的……”裴六娘勉強站起身來,笑得迷茫而又惶恐:“我們沒地方去了,如果你不管我們,我們便要餓死在街頭。讓我們留下,或者,讓我們死在你王府門外。反正,我沒有旁的選擇。”
哥舒寒默默審視着疲憊而落魄的裴六娘。
“六娘,無論你怎麽胡鬧,本王也隻能把你當做妹妹。照顧你,也僅僅如此。”他淡淡道:“裴綽約的名字,不要再提起。你和孩子,本王會安置妥當。六娘,你不再是個可以肆意而爲的小孩子了,不管你愛不愛那個孩子,他都是你的骨肉。不要再任性,人生很短,經不起揮霍。”
“寒哥哥……”裴六娘抽噎着,悲聲再起。她伸臂,想要抱住哥舒寒,卻猝不及防的被一個耳光抽得,狠狠摔倒了花叢中。
“大膽,什麽賤女人,也敢輕薄本宮的驸馬。”一聲嬌喝,一抹窈窕的粉紅身影立在兩人中間。
“你……你是哪裏來的野女人!”裴六娘捂住自己腫脹的臉頰,咬牙切齒指向怒目而視的承影。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連哥舒寒都感到兩股殺氣糾結在一起,鬥得你死我活。他微微挑眉,順勢後退了幾步,心裏暗自琢磨,這湜琦苑的守衛,該打斷他們的左腿,右腿,還是中間的腿!
“本宮乃大燕公主承影,本宮與西涼王已有婚約。來人啊,将這個賤女人拖出去,杖責一百。”承影惡狠狠道。
“你敢!”裴六娘一口惡氣沖上腦門,她撿起長劍便襲向承影。後者也毫不客氣,從袖中抖出金鞭。兩人混戰起來。
“王爺,這裏……屬下知道怎麽做。”哥舒寒身後,傳來一個沉悶的女聲,腹黑而冷薄:“屬下遇到承影公主,順便請了進來。”
哥舒寒微微一笑,轉身。果然是好久不見的景天。
他淺笑,點點頭輕聲道:“還好有你,景天。巳時出發,莫要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