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幾近荒廢的舊殿,破舊、陰冷、到處散發着一股黴味。
唯一還能看得過眼的,是一盞青色宮燈,映着一張斑斑駁駁的木台。上面墊着白布單子,依稀蓋出了一個人的輪廓。觸目驚心的,卻是白布單子上侵染出來,令人吃驚的大灘鮮血。
木台旁邊站了兩個哆哆嗦嗦的小太監,根本不想再靠近一些。
暗軍雖然把掖庭圍住,但殿内卻隻留了兩個值夜的小太監。沒有人,願意沾這樣的晦氣,都快過年了,血光之災大兇之兆。
“玉妃,畢竟曾爲皇帝嫔妃,怎麽慘死之後,要停放在這種地方。”明月夜斜了一眼小太監,微微蹙眉道。
玉妃雖然尖酸刻薄,在宮中沒有什麽人緣。但身後事如此凄涼悲慘,也令人扼腕。
小太監用袖子捂住鼻子,跪倒在土地上,低頭嗫喏道:“啓禀長公主,這宮妃橫死百年來都沒有遇到過,連李公公都不知道該按什麽規矩來操辦這事情。西涼王又說要驗屍……可宮裏沒有仵作啊,也得從大理寺另外調來。隻能……隻能先把人放這兒了。”
“好了,下去吧,本宮自行查看就是。”明月夜微微蹙眉,揮揮手。兩個小太監如釋重負的逃出房間,躲在殿外守候。暗軍的副統領林英雖然心生狐疑,但畢竟明月夜是西涼王妃。她要驗視屍體,他自然不敢阻攔的。
苗逸仙卻按住了,明月夜想掀開屍布的手掌,淡淡道:“你胃口尚淺,看不得這種傷口。還是我來吧。你……歇息一會,後面等我。”
她盯住他的眼睛,低低問:“你……行嗎?”
“别問一個男人,如此愚蠢的問題。”苗逸仙故意調侃。他推開明月夜,自己輕輕掀開屍布。但燈影下的血肉模糊的人體,讓他一時也難以接受。他舉着紗幔宮燈的手腕,難以抑制的顫抖着。
曾經溫香暖玉,花香滿抱,如今死無全屍,滿目瘡痍。他,受不得。
明月夜微微蹙眉,不動神色接過宮燈,又舉高。她不動聲色握住他的臂彎,淡淡道:“我不看,隻幫你掌燈。”
苗逸仙點點頭,他從自己的背囊裏拽出一副白布手套,戴好。張起雙手,從屍體的頭部開始檢看。
眼見玉妃柳姣姣身穿粉色錦袍,披散着一頭淩亂的長發,大部分首飾都跌落了,隻餘一枚紫水晶的華钗,因爲緊緊勾住了頭發,也搖搖欲墜。
她的身體在草地中滾得,沾滿了塵土與枯草,嬌媚的玫瑰粉早已斑駁不清。她的臉、脖頸與雙手,都被利刃劃得血肉模糊、十個指甲也被人剝落,甚至露出了白骨茬子。整個屍身看起來面目全非,異常恐怖。
苗逸仙遲疑了一下,歎息道:“她這一生,最爲珍重自己的容顔,卻又以這樣不體面的方式離世。哎……冤孽。”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小心的在屍體頭部、頸部、手部,腹部等處,輕輕摩挲并細細查驗傷口。
“她并非被人用利刃刺傷,失血過多而死。而是備受折磨後,最後被繩索窒息而亡。頸部本來該有深深的淤痕,卻被這些故意做出來的傷口掩蓋了。”苗逸仙淡淡道。
他複而靠近玉妃刀傷交錯的臉頰,嗅聞着她的口鼻之處:“她也是有些功夫的,被人下了藥,失去了反抗能力。”
“你懂得驗屍?如何确定,不是失血而死,比如肋下這個巨大傷口。就是被匕首刺傷出來的吧。”明月夜強忍住自己翻滾的嘔吐感,遙遙一望,冷靜問。
“很多年前,我做過仵作。後來我師父病死了,我才做了醫官。你看,通過傷口流出血液的分布和顔色,可以判斷屍體是死前受傷,還是死後。死前造成的傷口呈深紅,傷口周圍有散點血。死後的傷口周圍相對幹淨,肉外翻度不高。所以,緻命傷不再這裏。姣姣的頸骨,卻受到了重創。第三、四節椎骨,盡斷。刀傷不止于此。這是被一個慣用左手,年輕有力的男人,用白绫一類的東西,扼頸而亡。根據現場泥土中的腳印,可以推算出他的身高,體重。”
“那這些指甲,是她活着的時候,生生被拔脫的?爲了嚴刑逼供!”明月夜倒一口冷氣:“他們想從玉妃這裏,得到什麽呢?”
“我的前生今世。想必,早就有人懷疑我了。”苗逸仙似乎在柳姣姣被劃得稀爛的嘴巴裏,發現了一些異端。他伸手輕輕探入其中,摸索着。
“那麽,她可知道你的事?”明月夜也在屍體蜷曲的手指中,亦然發現了一絲線索。她提燈靠近,從屍體掌心拎出來一條,細細的枯草環。她不吝詫異:“這……是什麽?”
“線索。她不會出賣我。盡管她确實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但她一定會竭盡全力,給我留下,爲她報仇的線索。”他冷冰冰說:“而我,也一定會讓殺了姣姣的人,付出代價!”
他手指用力,終于從屍體口中,取出了一顆圓溜溜的物件。她舉着燈籠湊過去。發現是一枚從柳姣姣紫水晶花衩上,硬生生扯下來的一枚水晶珠。
“莫非,柳姣姣不堪折磨,想要吞珠自絕?”明月夜與苗逸仙相視,狐疑道。
他略一思忖,喃喃自語道:“紫水晶……吞珠。左撇子,年輕男人。這個人,她還認識。”
忽然之間,兩人恍然大悟,異口同聲道:“是紫涵!抓住她的人,是紫涵。他還在常焱宮!”
“那這個草繩,又什麽意思?救命稻草……”明月夜繼續追問,她将屍體掌中細細的草環遞給苗逸仙:“這個,她一直攥在掌中,似乎是倉促之中,栓了這麽個草環。臨死之際,才攥在手中的……因爲細弱,兇手并沒有發現。”
“看這草色,卻是青黃,并非玫霞角樓的枯草。那麽,她被殺害的現場,一定有這種青草。我們得去找一找,這草的來源,便會真相大白。”苗逸仙接過草環,輕輕放入一枚雨布制成的布袋中。
“好,那咱們去找一找。”明月夜登時振奮起來。
“嗯,你到那邊等我一下。”苗逸仙似乎還有心事,長眉微蹙。
她想了想,便将燈籠留在旁邊。自己則靠在門邊,靜靜望着他。
苗逸仙脫下了自己的青藍色長袍,輕輕蓋在柳姣姣的屍身上。他又從自己懷中取出香包,在地上點繞了三枚塔香。淡淡的桃花清甜,随着細白的輕煙,搖搖而上,又緩緩散去。他面向木台,雙掌合十,輕聲詠誦着一段經文,似乎在超度亡魂。
一時間,明月夜愣住了。她的心底湧上一股酸澀與苦痛。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恰在此時,有一滴血珠,猶如眼淚般,從柳姣姣血肉模糊的臉頰上,滑落在土地上,濺起了薄薄的一小團塵煙。
塔香燃盡,宮燈中的蠟燭,也被一陣寒風吹滅了。
苗逸仙掏出一支玉笛,吹着一首熟悉的樂曲。明月夜知道這首曲子,是柳姣姣入宮之時跳的豔若驚鴻用的曲,她自此一鳴驚人,成爲皇上的寵妃。曲音哀婉,後調悠長。仿佛要送那依依不舍的孤魂,最後一段黃泉路。
笛曲悄悄低沉,沒入黑夜。明月夜暗自唏噓,隻覺得有人,緩緩走過來,緊緊攬住自己的肩膀。
苗逸仙低低道:“走吧,看着路。别跌倒。”
他的聲音甯靜而平和,連一點哭過的鼻音,都沒有殘留。但他一定,流過淚。因爲她聞到了微鹹的悲傷。
苗逸仙的步伐又大又快,若不是他及時攬住了明月夜,她幾乎跟不上他。
“去哪兒?”她惶惑問。
“常焱宮中,有這種青黃之草的,不過兩三處,比如碧淵殿。看看就知道了。不過,明月夜,我們不可深入,暗中觀察即可。若要深入虎穴,我一個人去。你在外面等我。”他輕松道。
“好,先去碧淵殿。看看……那裏發生了什麽。”明月夜抿緊唇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對她,緣分已盡……不必太哀傷……”她想要安慰他,卻詞不達意。
“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我已經一百五十歲了,看透了……”他苦笑。
“我一直不明白,爲何你能青春永駐,容顔不改?”明月夜忍不住問。
“我偷了時間,時間也懲罰了我。雖然可以一輩子不老,卻也永遠不會得到我想要的……真心。”苗逸仙古怪道:“如果說,我後悔了,你信嗎?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