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您的奴才昏了頭,莫非連您也氣急敗壞,雙目被蒙蔽了不成?”陳丞刻意訝異道,他誇張的摸摸自己的黃臉皮,故意愕然道:“在下是陳丞,不是什麽,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之類。”
哥舒寒邃黑重瞳怒氣盎然,幽綠色的火焰蠢蠢欲動。他沉默了幾個呼吸,仿佛在壓抑情緒,遂而冷冷道:“哥舒昊,帶着你的人都下去。這裏,隻留下本王、綽約和這位……陳醫官就好。”
“阿寒……”裴六娘緊張道:“還是多留幾個奴才吧,這人恐怕心懷惡意,他是個蠱醫。”
“滾!”哥舒寒冷冷凝視着陳丞,眼神糾結。他渾身蓦然爆發出的清冷寒意,讓哥舒昊也打了個寒顫,他略一思忖,趕忙緊緊攬住裴六娘的肩膀,低低道:“好好,咱們都下去吧,沒有王爺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
哥舒昊半推半抱的,硬生生的,把不情不願的裴六娘拉出了绾香館。下人們和老醫官們則巴不得腳底抹油,立時溜了個幹幹淨淨。隻剩下左車,還畢恭畢敬在青石地上跪着,根本不敢擡頭。
“王妃,左車并非故意隐瞞……您,請萬萬不要将奴才送到宮裏去啊……”他嗫喏着剛想解釋,便聽哥舒寒一身怒喝。
“滾!本王不說第三遍!”
左車被主子不同尋常的怒氣吓壞了,也不敢再解釋,趕忙手腳并用逃出了園子。
哥舒寒輕輕放下懷中的裴綽約在貴妃榻上,又爲她蓋好了銀羽披風。他才轉身,緩緩踱步而來。
而陳丞依舊面無表情,漠然直視。
“自己拿,還是本王來!”哥舒寒伸出颀長手指,點住陳丞的面皮,凜聲道。
陳丞冷哼一聲,慢慢從臉上揭下來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了原本膚如凝脂的臉頰。
哥舒寒順勢彈出一顆金豆子,打掉了她灰色的醫帽,眼見一頭黑長的發,如雲散落。即便是穿着破舊的灰色布衫,也無法遮擋她絕世無雙的風華。眼見她燦若星辰般的黑眸,充溢着冷漠、懷疑與拒絕,他的心被針紮了一般,隐隐痛了一下。
夕陽的餘晖中,點點瓣瓣的折桂花瓣,随風灑落在兩人肩頭與發梢。此時風景柔美清甜,兩人情緒卻一觸即發,有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甯靜聚集。
“十七,易容之術并未長進啊。普天之下,如何會有男人一身紫櫻香氣,手指細弱如女子?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哥舒寒冷冰冰道:“爲何跟蹤我!”
“跟蹤?王爺太擡舉十七了。我若跟蹤您,您這後腦勺都長着後眼的人,怎麽沒發現?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王爺做了什麽虧心事如此懼怕,被人發現嗎?百密一疏啊,王爺身上的折桂香,恐怕也是長安城裏絕無僅有的。老宅的折桂樹留香悠長,這回真領教了。”明月夜微微一笑,後退一步,聲音更寒更冷道:“爲何欺瞞我?”
“并非故意,我有苦衷。”他長眉微蹙:“你爲何要假扮醫官,怎麽又想趁火打劫不成?”
“十七也并非故意,亦然也有苦衷。”她不吝反唇相譏:“若不假扮醫官,我能進的來這绾香館?能看見王爺與故人的這番情意綿綿……”
她輕拍掌心,故意喝彩:“表少爺的少夫人,恭喜王爺啊,何時又新娶了一房夫人……”
“你不要聽裴六娘胡言亂語。”他有些不耐煩道。
“我記得,剛才說這番話的可是大管家吧?又或者,六夫人她自己也和您禀告過了,早上巧遇我的事情?”她客客氣氣福了一禮,刻意溫柔道:“哎,十七并不知道,六夫人原來是爲哥舒府表少爺的少夫人,争搶那最後一份銀葉荠。若早知,我必然乖乖雙手奉上才是。令佳人失望,惹王爺生氣。這廂,對不住了。”
“我再說一次,不要偏聽偏信。不錯,我是找到了綽約,她受了很重的傷。我隻能把她放在哥舒老宅将養。我隐瞞了你,但出于好意。如今,咱們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我不想你誤會我對她的感情。綽約是我的親人,她有事我不能不管她。十七,你明白嗎?”
停頓了片刻,他盡量壓抑自己的怒火,又道:“但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信我,試探我,跟蹤我,還要假扮醫官來趁火打劫,你到底想做什麽?來看笑話,來做買賣?”
“來驗證真相!”她冷笑道,黑白分明的星眸益發清冷:“一直以爲,隻有豬八戒才會倒打一耙,原來王爺這使耙子的功夫也一點不弱呢。”
她不吝譏諷道:“今日在暗軍軍營,我給了你數次機會,如果你坦坦蕩蕩請我醫治她,我會拒絕嗎?是我不信你,還是你不信我呢?你爲何不肯講實話!若你心中坦蕩,何必怕我知道實情。風未動,幡未動,爾等心動,心中有鬼的不是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你,先騙的我!”
“十七,口口聲聲說是我騙你,是我不信你。那我對你如何,你心裏不明白嗎?”他恨恨歎息一聲,竟有些無奈與失望。
“我曾經以爲,已經很懂你的心。其實,是我高估了自己。”她自嘲道,常常歎息,雙肩因爲激動顫抖着。
哥舒寒眼見那站在樹下的小人兒,她衣衫單薄,唇瓣泛白,連話語都是輕輕發着顫,他終歸心疼。
“好了,算我錯了。”他忍不住伸出手臂,想要擁抱住她,卻被她敵視的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什麽是……算你錯了。騙了就是騙了!錯了就是錯了!你這樣又算如何?”她蹙緊了眉,緊緊盯着他的重瞳,步步緊逼。
他垂下眼眸,強壓心中怒火,耐着性子轉身取來,剛剛下人放在亭子裏的白狐狸大毛披風,想給她披在肩上禦寒。但那執拗的小人剛剛挨到,便像被火燙了一般,徑直就把那披風扔了出去。
白色的狐狸毛滾滿了一身塵土,顯得雜亂不堪。他深深蹙眉,不悅道:“十七,你一定要任性下去?”
哥舒寒的生硬态度徹底激怒了明月夜。她不假思索,一記火油飛蝗石擲過去,藍色的火焰見風就長,頃刻間便把一條價值連城的狐皮披風,燒成了一堆灰燼,被風一吹猶若黑色蝴蝶,洋洋灑灑。
“哎呀,實在不好意思,把表少爺的少夫人,心愛的狐裘給燒掉了。回頭賠您便是,不過媺園裏有的是虎皮,熊皮,豹子皮,就沒有什麽狐狸的皮子。隻能等我逮着了狐狸精,揭了它的皮毛,再獻給王爺,您最喜歡了!”明月夜呲牙譏諷,露出了細白尖銳的牙尖兒。
“好!”哥舒寒的邃黑重瞳裏,幽綠火焰已燃燒暴烈,他壓低聲音:“你非要鬧,就鬧下去。鬧夠了,咱們在講話。”
話音未落,那邊昏厥的裴綽約突然悠悠醒轉,她勉強支起身體,哀怨道:“王妃,您莫要錯怪阿寒,不……莫要錯怪王爺。我們之間……我們之間,并非您想象的那樣。”
話未說完,裴綽約一時急火攻心,忍不住又吐了幾口黑血出來。哥舒寒心驚,但在他動作之前,隻見明月夜已經疾步跑過去,用力點住了裴綽約的幾大要穴。
“十七,不要亂來!”他欺身上前阻止。
“閉嘴,想她活就别說話!”明月夜斥責道,她飛快的從背囊中拿出金針,熟練的施針。見她出手救人,他便止步不前了,靜靜觀望。
“滾一邊去,别礙事!”她不客氣的,又給他翻了個碩大白眼,他盡管牙癢也無計可施,隻好退了幾步。
半柱香功夫,明月夜的臉頰上滴落下來一滴滴汗珠,她抿着嘴唇,開始一一收針。
“需要,我……度血給她嗎?”他微微蹙眉,想要幫忙。
“她是中毒,不是受傷。你以爲你的血是解毒藥?還不如一碗豬血、羊血有用,至少還能做成豆腐,燒個菜吃。滾開,礙事!”她不吝打擊,口出惡言。
裴綽約終于清醒了許多,明月夜把她生硬的按倒在軟塌上,又不客氣道:“你的毒我暫時壓制住了。不過,你要是想盡快痊愈,就不要貪涼,什麽躺在桂花林裏看風景,還有喝什麽勞什子的銀葉荠粳米粥,都會讓你死得更快。信不信由你。”
“多謝王妃。”裴綽約隐隐露出感激的笑意,她小心的看了一眼站在旁邊,臉色陰沉的哥舒寒,決定還是聽話的躺下來更好。
“謝謝……”他深深蹙了眉,不情願道。
她似乎沒有聽見般,收拾好了金針,轉身又走回桌幾旁,上面已經擺放好了給醫官寫藥方的筆墨紙硯。她略一思忖,便奮筆疾書起來。他悄悄站在身畔,隻見是一張奇怪的藥方,緊繃的一顆心稍微放松了幾分。臉色也沒有剛才那麽陰沉了。
這丫頭,分明還是那個嘴硬心軟的脾氣。
“你讓左車準備馬車吧,把她接回王府休養。在這裏,飲食煎藥出了半點錯,都能要了她的小命兒。紫萱和雪見能照顧好她,藥方和醫囑我都寫好了,小心照顧便是。不出月餘,紅花蛇蠱可全數祛除。”她并未擡頭,冷冷道。
“你讓綽約和我們,一同回府?”他不可思議道,又有些驚喜。
“是跟您回府,和我有什麽關系!您那王府不也有個現成的绾香館,雖然沒有折桂樹,金桂花也開得如火如荼了。簡單收拾收拾,即便是病人住進去,倒也無礙。”她一邊飛快的寫字,一邊不客氣道。
看着她披散着一頭烏雲般的發,認真的趴在石桌上寫字,時而咬着粉嫩的唇瓣,時而又微蹙柳眉,神情十分可愛嬌俏,他心裏的怒火已煙消雲散,剛愛憐的,想要幫她捉起一縷不聽話的長發,卻被她狠狠搶走。
“好了,算是我不對,惹你生氣。說吧,這次想要什麽,我盡數都答應就好。”他趕忙寵溺哄人,然後又微笑展開雙臂,想要擁住一個完美的花香滿抱。卻被一張滿寫着藥方的灑金箋,擋住了去路。
明月夜揚起手中的藥方,晃了幾晃,似笑非笑道:“想要嗎?”
“想……要!”哥舒寒意味深長的,故意打量着面前佳人的紅唇,和寬大不合身的醫服,露出來繡着合歡花的抹胸邊緣。
她注意到了他意猶未盡的灼熱目光,狠狠拉了拉衣領,把藥方舉起更靠近他的臉頰,冷冷道:“好,那你就寫了和離書,來換!”
“什麽?”他一時驚愣,以爲自己沒有聽清楚。
“我說過,你若騙我,咱們就不在一起。今天,你騙了我多少次?”明月夜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目光決絕:“我已經爲她祛毒,請王爺兌現誓言吧,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各自安好!”
“和……離!”哥舒寒一字一頓道,心中的柔情蕩然無存,隻剩下團團燃燒正旺的暴怒之火,噼裏啪啦的火星四冒。他怒極反笑,凝視着面前歪着頭,踮着腳,努力搖晃着藥方的小人兒。
“好,本王……給你寫!你過來。”他獰笑着接過那藥方,放在石桌上。然後坐在石凳上,拿起毛筆,淡淡道:“十七,研磨!”
明月夜見他如此痛快便答應了,驚詫之外亦然有些傷心委屈,一氣之下就蹲下身子,果真拿起新绛墨錠。可墨錠還未落到硯台之上,自己已被人捉住衣領,整個身體騰空抽起,不禁驚呼一聲,蹬踢的筆墨紙硯撒了一地。
待到意識清明之際,她發現自己已被他按坐在自己膝頭上,她怒火從燒,用盡全力厮打着他,本來他怕自己大力傷着了她,可見她簡直是拼命抵抗。一個不小心,自己的脖頸也被她尖銳的指甲抓出了三道血痕。
和女人打架,還挂了彩,這對哥舒寒來說,簡直前所未有。他怒極,幾把扯了她破爛的醫服,縛了她的手腳,讓她像一隻蝦米一樣,臉朝下扔在石幾上大力按住,她再也無法掙紮了。
“再問你一次,還要不要和離!”他冷冷問。
“放開我,你要幹什麽?”她驚恐萬分,聲音也哆哆嗦嗦,但一股子脾氣上來,硬着頭皮堅持不肯認輸,遂而倔強道:“就要,就要,我就要和你……和離!”
話音未落,她隻覺得臀上一下驚痛,不由痛呼一聲:“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西涼王打人了,救命,救命啊!殺人了,西涼王殺人了!”
他本是想吓唬吓唬她,隻要對方一求饒,馬上就見好就收,就此下了這個台階也好。但這丫頭胡亂喊起來,讓他本來發漲的腦袋,簡直頭大如鬥,咬着牙又打了幾下。
“求饒,本王就放了你。說,要和離是你的錯,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他陰森森的聲音,在她背後泰山壓頂,猶如鬼魅。
“哥舒寒,你居然對大常長公主擅用私刑!”她又羞又痛,奮力掙紮着,黑眸中冒着驚人的光亮,也是驚怒至極,她冷冷道:“求饒?做夢!分明錯的人是你。我救了你的初戀情人,你還恩将仇報,簡直不是人!不如你直接殺了我,便幹幹淨淨了。不然,我活着,就定與你和離,就和離,離定了。我讨厭你,最讨厭你,永遠不想再看見你。哥舒寒,我恨你!”
“讨厭?恨!好,那你盡情讨厭吧……”本來他并未用全力,隻用了兩三分力氣,隻想吓吓她,但這小人兒任性至極,不肯認錯,反而變本加厲。他眉心緊蹙,一股無名火遊蹿在心間,便用足了五分力,又狠狠打了十幾下。
本來也心疼,并不敢多打,也怕真的傷了她。十幾下之後,本來哭喊掙紮的小人兒便一動不動了。但他明顯能感覺到,他手掌升起尚未落下的時候,她的身體會本能的繃緊,仿佛用盡力量要與自己對抗。他掌心落下,她便狠狠的哆嗦一下,悶哼一聲,似乎在無聲抗争與詛咒。打了十幾下,他便索然無味了。便将她放下來,抱在自己懷中觀看,暗自也擔心可别傷了她。
一見之下,心中暗驚。隻見明月夜一臉的眼淚,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兒,汗水與淚水洇濕了長發,粘在臉頰上。她的嘴唇咬出了好幾個血印子。她側着臉,閉着眼眸,負氣躲着他的眼神,始終一言不發。她側着身子,不太敢把被掌擊的部位,與他的身體靠得太實,可見是真被打痛了。
“知道疼,就長記性!”他淡淡道,想伸手整理下她汗濕的亂發,見她别扭的堅持躲閃,他便霸道用颀長手指捏住她下颌,強迫她看着自己,不吝強硬道:“這次小懲大誡,再敢輕言和離,本王當真會打斷你的腿。記住了嗎!”
她垂下眼眸,似乎思索了片刻,終于不情願的點點頭,遂而又把自己被縛住的手腕,伸到他面前。
他長眉一挑,伸指扯開,又脫下自己的水藍外袍,緊緊裹住她哆嗦的身體,自己隻穿了單薄的羅衫。
哥舒寒戰起身來,猛然橫抱起了明月夜。她就像一隻安靜的貓一般,緊緊貼在他懷中。他知道,她又哭了,因爲她溫熱的眼淚淌下來,黏在他的衣衫上,緊緊貼住了他的肌膚,癢癢的,熱熱的。
雖然,他以武力優勢鎮壓了這次揭竿而起,但心裏沒有半點兒高興感覺。反而泛起了隐隐的不安與遲疑。
他抱着她走到亭子邊,他居高臨下看着依舊躺在軟塌上,閉目休息的裴綽約。他知道,她醒着,隻是無法回應剛才尴尬的一幕,便主動低語道:“左車會送你回王府,好好将養吧。你會好起來的……”
裴綽約并未出聲,隻是不易察覺的微微咬緊了雙唇。
眼見着哥舒寒抱着自己的女人,緩緩走出了绾香館,她勉強支撐着身體,爬起身來。她遙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身影,眼神中滾落出幾分嫉妒與怨恨。
“哥舒寒,何時見你爲了一個女人,如此動怒。莫非,你真的這麽……在乎她嗎……”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