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寒連夜騎馬歸來,又要風塵而去。明月夜嘴上不說,心裏終歸舍不得。他牽着白兔走在前,她略晚一步跟在後。
“聽說莆田鎮的事情十分詭異,你處理起來還順利嗎?”明月夜輕輕問。
“山賊尚不爲患,隻是在鎮南的黑沼澤,頻現金光,前去查探的細作帶回一些神志不清的獵戶,這些人似乎中了瘴氣,但他們症狀有些特殊,不斷連續高熱,眼白都在三日之内通紅如血,遂而神志不清,有一個老者已病故。”哥舒寒微微蹙眉。
“瘴氣!怎麽聽起來這症狀似乎不太對。軍醫副統領怎麽一直沒有給我傳書?過分,三日還搞不定,還不速速報我。“她恨恨道。
“是我不讓他報你的,想讓你過個踏實的中秋。”他微笑,伸出颀長手指,指腹輕輕摩挲着她嬌嫩臉頰,半真半假道:“但聽聞,你這個中秋,也實在過得活色生香啊。面子、銀子,好處什麽的,收入頗豐。”
明月夜眨眨眼,哂笑道:“我就知道,暗軍的細作營,無所不知,沒有什麽能逃過王爺法眼。”
“你想怎麽折騰,随你自己去玩耍。但……斬汐和弱塵之間的事,你最好不要再參與。”他淡淡道。
“我不懂王爺的意思……”她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心虛。
“惘之,被你換走了吧?他走的水路,用的溫亭羽的商船。”他重瞳不波不瀾,卻也深不見底。
明月夜遲疑片刻,她突然停住腳步,執拗道:“王爺要派人将他追捕回來?”
“走就走了,斬汐的事情,他自己做主,我不會多言。隻是這個惘之,并不簡單。當年之事,想必弱塵和你說起一二。不過她看到的,或許是她心裏想要相信的,卻未必爲真相。你們女人,總容易被眼睛看到的東西,所迷惑。而你,十七,太簡單了,很容易被人利用。”哥舒寒也拉住白兔的缰繩,兩人站在金銀花叢中,停步不前。
“既然你知道,那麽夜斬汐,他是否也知曉了呢?”她帶着幾分警戒與叛逆。
“若斬汐不放慕容惘之走,你覺得他真的就能回到汴京嗎?”他輕笑一聲,眼尾流露出些許不屑:“惘之是斬汐和弱塵之間的死結,早晚破除,不過現在弱塵懷着身孕,斬汐愛憐她,不忍看她備受煎熬。”
“他關心的,是弱塵肚子裏的孩子吧?”她負氣反駁道,心裏卻隐隐浮現不安。
“斬汐,曾經爲了迎娶弱塵,放棄了大常的太子之位。”他微微颔首,凝視着她黑白分明的星眸:“十七,答應我,他們的事情,你不許再參與。他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好嗎?”
“如果,夜斬汐會傷到弱塵和她的孩子呢?我是一個醫士,總不能見死不救。”她突然不敢看他嚴厲的雙瞳,嗫喏道。
“那你還不如把心思放在……盡早給茉茉添個弟弟或者妹妹呢?”他終于揚起唇角,不吝嘲笑:“待我從莆田鎮歸來,得趕緊把你們,都接回府去。有了自己的娃娃,大約就不會愛心泛濫了吧……”
“莫寒,不要幫着夜斬汐傷害弱塵姐姐。答應我。至少也讓夜斬汐,聽聽我的意見。”明月夜突然挽住哥舒寒的手臂,認真道:“這樣,才能讓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至于将來的事情,我保證不會偏袒哪一方。”
“你以爲,讓你進宮,隻照顧弱塵這麽簡單嗎?”他拍拍她的腦袋,似笑非笑道:“斬汐不會傷害弱塵的,她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借你的手,放了惘之,既讓弱塵放心,也保全了各自的自尊。我知道,你心裏必然不服氣,時間會給你答案的,小朋友。不要再添亂了,可好?”
“添亂!分明我獨當一面,解決了很多問題好嗎?”她一晃頭,把他的手掌抖落掉,不客氣道:“要不王爺還是讓屬下回暗軍,繼續當軍醫統領吧。你那副統領連個瘴氣都搞不定,才真是丢臉,才真添亂呢。”
“十七,你想跟在本王身邊就明說,若舍不得我,就求求本王,帶你過去也并非不能考慮……不然,想念本王掉眼淚,還真是令人心疼呢……”他寵溺的撚起她下颌,強勢道。
“哼哼,就怕過不了兩天,王爺就得親自來求十七,這瘴氣久聚不散,若再遇妖物作祟,生成了瘴母,到時候不定誰先哭呢!”她呲牙,一晃頭邊咬住了他的手指,力道不輕不重。
他低低悶哼了一聲,聲音暗啞如羽毛般輕柔,邃黑重瞳徒然燃燒起一抹妖綠的誘惑:“松口,十七。不然,我可忍不住,現在就把你掠回府去,就看看咱們,誰先哭……”
明月夜趕忙松開牙齒,又順便拿出手帕,擦幹淨他食指上淋漓的口水,并一把拉過正在啃食金銀花的白兔,重重捶了一把那大黑馬的腮幫子,狠狠道:“趕緊走,趕緊走。不過這一萬兩一棵的雙色金銀花,被您的混蛋大黑馬吃掉這麽多,銀子您得賠付吧?”
正在啃金銀花啃得開心甜蜜的白兔,差點兒被她的話,一口氣噎死在金銀花叢上。見過奸商,但真沒見過如此無恥和黑心的,真比自己的毛色還黑。它狠狠打了個響鼻,又狠狠啃了一口金銀花瓣。反正老大買單,不吃白不吃。
“照顧好自己……”他展臂,輕輕攬過她的腰身,蜻蜓點水般在她柔軟唇瓣啜飲一下。
仿佛再久更怕自己眷戀,他轉身飛身上馬,揚長而去,血紅色的披風舒展開來,仿佛妖孽的翅膀,裹挾着重重狂狷邪魅,他悠長的餘音就像羽翼滑落的一枚羽毛,繞在她心尖兒上,癢癢的,暖暖的。
“給你的禮物,在重樓那裏。乖乖的,等我回來……接你。”
“我在你的錦囊裏放了藥丸,怎麽吃都寫了方子,不許忘記吃……”
兩人相視,笑得心有靈犀。遂而他策馬揚鞭,頃刻間人與戰馬已經消失在初生的太陽,萬線金光中。
明月夜終歸怅然若失。反正無聊,她便慢悠悠采了一籃子帶着晨露的金銀花,一路走回了媺園。一進院門,就看見了用七彩綢緞圍着的若幹巨大的籠子,和太子赤霄的肩輿。
“主子,太子殿下來看望窈娘,帶了很多賞賜……”重樓在一旁,帶着幾分無奈。
“不,是禮物!”赤霄扶着窈娘,緩步走出房間。
後者在眼睛上,綁着敷着藥泥的絲巾,臉頰實在比前幾日剛剛到媺園,豐腴了些許,蒼白的膚色也開始泛現健康的紅暈。
赤霄瞪了一眼拿着禮單的重樓,不客氣道:“本宮知道賞賜和禮物的區别,本宮送來的,都是禮物!”
重樓一愣,看了一眼明月夜,爲這突然犯了神經病的大燕太子,不明就裏。
明月夜想起昨夜和他的争執,暗自爲這執拗的男人好笑不已,其實他還有幾分可愛吧。
“既然是禮物,就收下吧,十七感謝太子殿下。”她客氣道。
“窈娘都跟本宮說了,她在這裏,被照顧得十分精心,她也很開心,很喜歡念媺郡主。本宮……也就放心了。”他深深望着窈娘,情不自禁的微笑了,臉頰上竟然浮現出小小的酒窩兒。
明月夜卻打了個寒戰,這暴烈如三昧真火的家夥……居然有……酒窩兒?
赤霄頗有幾分得意的,他把窈娘扶坐在屋外的石凳上坐好。又徑直走過來,一把拉住明月夜的芊芊素手,利落的往那那些大籠子走過去,嘴裏叨念着:“妖女,本宮爲你準備了特别的禮物。快來,你一定會喜歡。”
明月夜被他捏痛了手掌,本能的甩開他,翻了個白眼道:“你能不能别整天妖女長,妖女短的,聽起來如此刺耳。你是天師不成,要來除妖伏魔!”
“走了,快走!”他不放棄的,帶着幾分認真的,推着她的肩膀,幾乎押解一般,把她推到那些籠子前。
站定,赤霄一展衣袖,抱着肩膀,得意洋洋道:“念媺,十七,丫頭,這些名字都不好,哪有本宮叫你妖女,如此别緻,如此特别?來,看看本宮給你特意準備的禮物。這是本宮,第一次送女孩子,禮物哦!”
明月夜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她隻覺得脖頸後面隐隐發涼,艱難笑道:“殿下,其實您不必,如此客氣……”
她話音未落,隻見他信心十足拍拍手掌。那些站在籠子前的火焰暗衛齊刷刷按動籠子上的開關。
七彩的綢緞迎風飄起,巨型籠子上的籠門統一彈開,幾乎就在一瞬間,從鳥籠裏飛出烏壓壓一片各色鳥類,振翅飛出。
大的有白孔雀、黑天鵝、丹頂鶴、綠鹭、鹈鹕、蒼鹭,小一些的有喜鵲、黃鹂、野鴨、鴛鴦以及啄木鳥,居然還有……烏鴉。這些數千隻飛鳥從籠中争先恐後逃離,于是媺園的碧藍天空瞬間就被一片羽毛雲彩遮住了。
“那日,你爲了救一對蜂鳥,才與本宮争執。所以,妖女,本宮知道你一定喜歡鳥吧。本宮就把大常所有能找到的鳥,命人連夜抓來放入籠子,想要制造一場百鳥朝鳳的盛景,送你做中秋禮物,可還霸氣?”赤霄雙手一揮。
緊接着,衆人就被從天而降的各種羽毛雨驚呆了。飛鳥們抖落了身上的殘羽,有的因爲一夜被束縛,還不客氣的遺落下一些排洩物。于是,随着一陣鳥類的驚慌鳴叫聲,七彩的烏雲終歸劃過。
衆人驚愣的看着彼此,大家身上都沾滿了各種大小羽毛,和一些白色、黃色以及綠色的液體,味道也十分詭異,面面相觑。
“這就是你的,百鳥朝鳳?”明月夜吹掉了粘在鼻尖上的野鴨子毛,盯住赤霄,陰森森道。
赤霄顯然最吃驚,他混亂的撣着身上的羽毛,還不得不用衣袖擦幹臉上的汁液,原本充滿了陽剛霸氣的男人,也在突變之下,結巴緊張起來:“這……這和本宮,預想的……不太一樣!焰二,你給本宮滾出來!”
焰二一邊抓着腦袋上的羽毛,一邊讪笑道:“無礙,無礙,殿下放心,這些珍禽都訓練過了,這才是最重要的,稍等……”
他小心翼翼從懷裏拿出一枚木制口哨:“大馬戲的班主說了,隻要吹響這哨子,這些鳥兒,就能在天空擺出福字來。”
赤霄不等他說完,猛然搶過那哨子,就在口中吹響。
“殿下,還是屬下來……吧”焰二阻攔未果,話音未落,隻見衆人頭等那一片已經飄走的七彩羽毛雲彩,正從遠方卷土重來。
“主子小心!”重樓趕忙打開一把繡花傘遮擋在明月夜頭頂上。但其實,她們完全想多了。
那一群鳥兒并沒有遺落下什麽新鮮的物件,而是一個低旋從他們頭頂飛過,以優美的弧線直接降落在桔梗與沙參的花田中。
于是,一陣羽毛羽與花朵、樹葉以及塵土的紛擾糾纏後,鳥兒們結結實實享受了一把藥膳大餐,吃完喝完撣落幾根羽毛,不待哨聲,跟着一隻碩大而豔麗的白孔雀,振翅而飛,揚長而去,隻剩下一片花朵狼藉,慘不忍睹。
赤霄的口哨從薄薄的嘴唇中,墜落。他驚愣的看着殺氣重重,臉黑如墨的明月夜,嗫喏道:“這和……本宮預想的,也不太一樣,真的……”
“賠錢,你給本郡主賠錢!”明月夜一時怒從膽邊生,抓起重樓手中的繡花傘,直接就扔到赤霄頭上。
“焰二!”赤霄捂着頭暴喝一聲,但他回頭,身後哪裏還有焰二的身影,早就逃命去了。
“這就是你的禮物!你是不是老天派來,專門要害死我的災星呢?”明月夜扔掉手中的花籃,還不忘狠狠跺了一腳赤霄的烏底靴。
後者悶哼一聲,忍住痛從自己身後拿出一隻精緻的木匣:“賠,本宮賠就是。”
“還有?”明月夜驚覺,她抽出自己的赤金匕首,嚴陣以待:“你敢再放大招出來,我就不客氣了。”
赤霄趕忙打開木匣,隻見一對玲珑的美麗蜂鳥,就勢飛了出來,豔麗的青翠羽毛,小巧朱紅的羽冠,嘤嘤咛咛的圍繞着明月夜左右,這一次她真的愣住了。
“相見時難别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赤霄抹了抹額頭上的鳥糞,臉頰上旋起一朵小小的漩渦,他帶着幾分讨好的,低低的,輕輕道:“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我親手訓練的……你,可願意做赤霄的朋友,而不是太子殿下的……交易對象呢。”
明月夜微微有些驚愣,但心裏卻又爲這情商堪憂的大燕太子又好氣又好笑,良久無奈道:“如果你賠花田的錢,我可以考慮……”
兩人都忍俊不禁笑了。
那一對青色蜂鳥,盤旋在他們之中,鳴唱着好聽的調子。
望着她邃黑星眸,微微笑意,他的心跳,一點兒一點兒加快起來,仿佛就要蹦出自己胸膛,他并不知道,原來這就是……心動。
因爲,于他,這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