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與内院之間,除了種植了一大片梨花林,樹林之後還有一個碩大的池塘,種着星星點點的紫色睡蓮,池塘裏面悠然遊弋着一群金紅與玉白的錦鯉,甚爲喜人。
明月夜微愣,這布置實在熟悉。她想起了一個人,不禁微微蹙眉。那位最愛梨花與金魚的故人。
疑惑之中,他們一行人穿過長廊,終于走進了小巧而别緻的内院。
内院暖閣,挂滿了各種曆代名家的畫作,都是真迹。
楠木擺設之上,零零散散放着淡青玉瓶,瓶中盛着含苞欲放的白色牡丹。
整塊的藍天玉台之上,放置着一把焦尾古琴,坐墊是繡滿了銀色牡丹花的蜀錦,旁邊丢棄了一塊羽白的絲巾,也繡着玲珑白牡丹,可惜染了血迹,頗有幾分凄涼之感。
諾大的雕花床榻前,正焦急踱步的高大彪悍胡人,想必就是傳說中的紫戎大王阿顔達。
他高鼻深目,披散着的長發棕黑色微微卷曲,眼眸是泛藍的碧色,顯然是長得比較好看的那種異域人。
他穿着一襲烏金色戰袍,外面罩着虎面玄鐵铠甲,腰間配着銀白刀鞘的圓月彎刀。想必正從從守城之處倉惶歸來,竟然一直未換下戰袍铠甲,可見其匆忙與緊張。
正在搓手走來走去的紫戎大王阿顔達,一看見明月夜與溫亭羽,忍不住瞪眼張口就罵了幾句突波語。手掌也握到了圓月彎刀的刀把上。
溫亭羽本能的護住明月夜,低聲道:“十七,我就說吧,蠻夷不可理喻,他剛剛問候了我們的祖宗十八代。而且,如果我們敢再慢一些,你我的腦袋也要挂到老梨樹上了。”
“原來兄長懂得突波語言。那就簡單多了,煩請你告訴他稍安勿躁,我自有妙方救他夫人。若不成功,他再惦記我們的首級不遲。”明月夜笑出了聲。
阿顔達見明月夜不畏反笑,暴怒之中抽出了圓月彎刀,還未擡腳過來,就聽床榻之中傳來輕柔的低語聲:“阿顔達,你砍了他們,誰爲我醫治呢?”
雖爲突波語,明月夜自然聽不懂,但那聲音卻令她心下一凜,果然就是故人呢。
阿顔達本已暴怒,就要沖過來砍人首級,但聽到床榻裏的女聲,便硬生生隐忍下來。又聽到溫亭羽用突波語娓娓道來幾句,臉色微微轉好。他收起了刀,用手指指指明月夜,又指指床榻裏隐匿在白色紗簾的人。
明月夜走上前去,剛坐在床榻前的木椅上,便有突波侍女從白紗裏面扶出一隻纖細白皙的手臂,小心翼翼托在錦墊之上,貌似請脈之備。
人都不得見,好大的陣仗,明月夜冷笑。
她看着那從紗簾裏伸出的手腕上,戴着碧色玉镯一枚,镯子之中竟似有一道紅線遊移,果然是罕見的寶物,更确信自己的判斷。
她不動聲色,輕輕搭住那人脈搏,一邊眉心微蹙,聲音刻意微冷道:“聽聞玲珑夫人突然就七竅流血,可有什麽舊疾?譬如少年時曾落入寒潭,留下頑疾?”
那手臂的主人微微顫抖,似乎驚愣片刻,遂而淡淡道:“不錯,幾年前,我曾不小心落入寒潭,留有咳疾頑固。”
“夫人是江南人氏吧?對這大漠水土必然不服,廣陵白牡丹花香清甜,活血化瘀,卻對夫人的咳疾卻并無好處,在下有一古方,需每日甜水梨一枚,挖去内核,放入川貝、銀耳、以及……銀魄血珠粉,熬制成湯,連服一年,可去頑疾。”明月夜按緊那人的手腕,隻覺她心跳加快,手臂顫抖更甚。
“夫人,不知可否讓在下,看看您的面色與舌相?”她伸手剛要掀開白色的紗簾,卻被阿顔達厲聲呵斥,一把圓月彎刀已橫在她脖頸之上,她紋絲未動,背影冷傲清高。
溫亭羽驚呼出聲,趕忙上前欲擋住,卻被阿顔達用另一隻手薅住脖領子,一把就雙腳拽離地面,他倉惶掙紮。這異族的蠻力實在驚人。
簾内佳人驚吓之際,連續咳嗽了幾聲,蓦然厲聲用突波語道:“阿顔達。不許無理,我的病症他說得極對,放他進來,我要見他。”
阿顔達聞聽此語,半信半疑撤了刀,又扔下溫亭羽,他狐疑的打量着冷靜沉穩的明月夜。
明月夜看了看溫亭羽,平靜道:“兄長,這王妃,是在下故人,不必擔心。”
簾内的兩個突波侍女走出來,把紗簾挽好挂在床榻兩側金鈎之上,又蹑手蹑腳往屋外走去。
隻聽那床榻裏的人,輕輕歎了口氣道:“阿顔達,你也出去吧,讓這大夫跟我單獨呆一會,我的病,他能治。”
紫戎大王半信半疑打量半晌那矮小的漢人醫師,又一把又薅住溫亭羽的脖領子,拉着靠近自己,低低威脅了幾句。
後者無奈不得不翻譯道:“小弟,這家夥說,你若治不好王妃的病,兄長的頭顱就會挂在老梨樹上,喂烏鴉了。你要小心,不必牽挂兄長安危。”
阿顔達不容溫亭羽說完,已經把他拖出了内院,幾個随從嚴陣以待要緊緊跟着少主子,卻被他呵止道:“你們跟好我……弟弟,務必護她周全。”
“你們都下去吧,兄長放心,我心中有數。”明月夜幹脆拒絕。她站起身來,緩緩走近床榻。
眼見花團錦簇的緞被之中,半靠着着一位絕色佳人。她膚色白皙,烏黑柔順的長發披散在身側,楚楚可憐的心形小臉,額上留着尖尖的美人尖兒,眉眼之間還有一顆殷紅小痣,映着眉若遠黛,眸藏秋水,分明就一位嬌俏柔弱的南方漢女。
近觀,隻見這位美人眼眸微紅,滿滿泛着血色,還有那口鼻之處,随着微微咳嗽呼吸起伏,也滲出一絲絲血水,被她用一方銀色絲綢手絹擦拭着。
本來,玲珑夫人攥着手帕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見到近身之人有一張平庸中年男人的臉,手中絲帕放松幾分,她仔細打量着明月夜的人皮面具,隻覺得那雙燦若星辰的黑眸總有似曾相識之感,便嘤咛細聲道:“先生,我們可曾見過面?”
“不曾,但夫人和在下一位故人樣貌相仿。夫人也是廣陵人吧?多年之前,我曾在長安遇到一位阿胧姑娘,她的家鄉就在江南之地廣陵,那裏生産一種白色的牡丹花,因爲家母很喜歡這種白牡丹和紫櫻草煉香。所以和阿胧姑娘的長輩有過相識之緣。在下于長安倚翠樓落難,也幸得阿胧姑娘相救……”明月夜停頓片刻,她盯着玲珑夫人微微含淚的雙眸,眼見兩行血淚順着臉頰而下。
“大夫可是出身明堂明家?”玲珑夫人用手帕擦着血淚,苦笑道。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胧胧……”明月夜接過絲帕,輕輕擦拭着玲珑夫人,從口鼻之處滲出的血水,哀歎道:“阿胧姐姐,你怎麽成了玲珑夫人?卿朗哥哥他在哪裏?”
“你到底是誰?”玲珑夫人如同被重擊一般,她反手抓住明月夜的手腕,雖爲病重之人,卻拼盡力氣把這黃臉藥師拼命拉近自己。另一隻手在其脖頸處摸索着,不多時被她拽出一枚系着繩子的明珠,驚叫道:“赤魂?果然是明月夜,你的臉怎麽了?”
“姐姐别怕,我是明月夜,隻帶了人皮面具。”明月夜安撫地抱住玲珑夫人的雙肩,輕聲道:“你怎麽在土庫堡?”
她看了看被子下,玲珑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你……怎麽成了紫戎大王的玲珑夫人,還有了……身孕。”
玲珑夫人幾分驚詫,幾分欣喜,又有幾分凄涼,她遲疑的伸出手,摸了摸明月夜的臉頰,泣聲道:“五年未見,阿胧以爲有生之年,都不會再見到明家人了,月夜。卿朗他,卿朗他早就沒了……留下我一人獨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