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舞姬眼睛下面,都遮了長而薄的同色面紗。露出光潔手腕和腳踝,套着一簇一簇裝飾着銀鈴铛的手镯、臂環以及腳鏈。
随着她們踏着有節奏的小碎步,叮叮當當的鈴铛聲。這些仿佛來自,海市蜃樓裏的精靈們,就一點一點吸引住了眼前的男子。一個精靈虜獲一個将士,猝不及防,也根本讓人不願反抗。
舞姬扶住面前人的肩膀或手臂,探着身子讓豔麗的面龐忽遠忽近,曼妙舞姿足夠驚心動魄。
一時間,适才大帳内一觸即發緊張氛圍,悄悄迤逦生動起來。劍拔弩張的将軍們,都稍稍放松了自己。
當最後一個女子舞出,她徑直朝着汪忠嗣的方向款款而來。他微微蹙眉,心髒開始莫名狂跳,甚至還漏拍了幾下。
這應該是精靈們中的女王了吧?她身量最苗條,在一群高大的舞姬中,甚至顯得格外嬌小。但毫無疑問的,她的舞姿淩波曼妙,卻是最出色的。
她着了一襲湖綠色的紗衣配着同色的面紗,遮住了大半面容,隻露出水翦雙眸,淡淡一抹孔雀藍色在眼尾處暈染微挑,魅惑入鬓,卻糾纏着化不開的哀愁與幽怨。
她露出了纖細的手踝,以及一截雪白腰肢。黑而長的發在頭頂束了根大辮子,一路碎辮編織下來,發梢裏藏着細碎的銀鈴铛。于是,整個人就像一陣璀璨的妖綠旋風,閃爍着星光點點,踏着細碎叮當聲,扶搖而來。
幾乎有那麽一瞬間,汪忠嗣把面前的女子看成了明月夜。當他潛意識的,伸手想拉着她纖細手指的瞬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失态,猝然間讓手掌改變了方向,換做按住佩劍上的藍色玉石。
他暗自嘲笑自己:“汪之訓啊,你有多麽想念那女子呢?”
夜斬汐在飛鴿傳書上講得很明白,暗夜山莊已經尋到了明月夜。他的小女兒此時此刻,正安安穩穩在暗夜山莊歇息,待他凱旋歸來。這哥舒暗軍中的妖豔舞姬,怎麽可能是纖塵不染的明月夜?
那平日裏白衣素雪的小姑娘,從來也不會跳舞,至少在他面前,她總是那麽安靜,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茉莉花。
汪忠嗣眸色微沉。天知道,他有多麽想念着那人。在他離開她,征戰突波的一個月裏,他幾乎夜不能寐,即便睡下片刻也是噩夢連連,他夢見她,就死在了自己的懷中。他肝膽俱裂的驚醒,冷汗浸濕衣衫,頹廢了勇士的信心。
他隻好在寒冷的星夜雪地之上,穿着單衣一遍一遍練劍,精疲力竭之後,再沒力氣用來牽挂與心痛。頹唐了,半殘的靈魂和疲憊的期待。至此,他并不肯承認,自己後悔了,爲何當日沒有去赴約。。
汪忠嗣心事重重的,盯着那綠衣精靈,朝他遊離而來。她很主動而熱情地拉起他的手,款款走向哥舒寒旁邊的空位上來。
鬼使神差的,他并沒有拒絕,甚至還有一些恍惚,也貪戀着女子手指似曾相識的溫度。
汪忠嗣的随從們,暗自驚詫主帥的反常。但礙于大帳之中,衆将之前,他們也不再刻意堅持,依次挨近他,警惕着握劍入席。或許,主帥另有深意,他們一心跟随。
伊始之初,鐵魂軍的将領們,還緊張着手扶劍柄。但随着妖娆的舞姬們,并不吝啬甜蜜的簇擁,讓他們繃緊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酒也就半推半喝了,不得不承認,這暗軍的夥食,可比鐵魂軍好得不是一星半點兒。
柳辰青自然最喜歡這樣的溫柔鄉,他一雙胖手緊緊握住面前紅衣舞姬的柔荑小手,恨不能立刻就把美人抱入懷中,暫時就忘記了惱人的汪忠嗣。
哥舒寒潇灑一甩衣袖,擎住夜光杯,悠然啜飲琥珀色的葡萄酒。衆多男人面前,唯獨隻他,并沒有讓任何一個舞姬片刻停留。他隻是饒有興趣地,凝視着汪忠嗣和他的綠色精靈,眸光似水。
隻見,那綠衣舞姬在突然轉折高昂起來的琴樂中,縱身翩翩一躍,徑直跳上汪忠嗣的桌幾。她輕輕旋轉身姿,那璀然的綠色裹裙猶如盛開的花朵綻放。
她更仿佛一隻蝴蝶精靈,下一刻就會振翅消逝在碧空之中,不留痕迹。
綠衣女一邊旋轉着舞蹈,一邊舉起裝滿葡萄酒的銀酒壺,随着手臂微揚,一道金色的酒線穩穩落入汪忠嗣面前的夜光杯之中。
汪忠嗣看着酒杯裏液體漸漸滿盈,目光微涼,他擎起杯子,凝視着那舞姬的邃黑星眸。她正癡癡回望着他,他們四目相對,仿佛卻有一朵巨大的悲傷之花,在兩人間彌漫盛開,花蕊上沾滿了淚珠般的絕望。
他看得很清楚,她眸中微微泛起清淚,他的心按捺不住悶悶的鈍痛,終忍不住低啞道:“你,是誰?”
舞姬放下酒壺,用雙手扶住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臉頰貼住他隐現胡茬的下巴。
她眼眸低垂,唇瓣上的面紗微微扇動,她仿佛在他耳畔悄悄耳語了一句。這細微的動作,被眼神犀利的哥舒寒,瞬間察覺,他不由蹙眉,狹長鳳目寒冰一般就籠罩住綠衣女子。
哥舒寒聲音低緩,卻擲地有聲,不容反抗道:“十七,回來。”
聞聲,綠衣舞姬眼眸流露出一絲留戀,遂而伸出一隻手,剛想輕輕拭掉汪忠嗣嘴角殘留的酒液。但他動作更快,本能地躲閃開來。她有些受傷,眼神恢複了寒冷,轉身毅然跳下桌幾,綠色妖風般逃離殆盡。
哥舒寒唇瓣微挑,似笑非笑間隐含威脅與不悅,他向綠衣舞姬展開手掌,沉郁的雙瞳籠罩着山雨欲來的冰冷與危險。
她略一猶豫,隻得伸出細白手指握住他的。借力足尖一點,便輕躍到他的腿上,繼續姗姗起舞。她輕扶着他肩,每個舞步在他不過半尺的距離,并非心甘情願,而是無法逃離。
在衆人驚豔贊歎中,琴曲結束,舞姬完美跳完最後的一拍旋律。
哥舒寒突然掌風暗襲,她跌落在他的滿滿懷抱之中。他不顧身畔的男人目光如刺,攬臂擁住美人,姿勢熟練潇灑,順其自然般抱得佳人歸來。
那邊的柳辰青一邊嚼着羊腿肉,一邊含糊不清的稱贊,嘴角殘存着貪婪的口涎道:“哥舒将軍,您竟然金屋藏嬌,有這般如花美眷藏在軍營。老夫聽說夜舒樓的新晉花魁,可在鋪滿沉香粉的案幾上翩翩起舞,沉香屑上不留半分痕迹,想來她與将軍的妙人兒比起來,也無法媲美。如此輕盈精妙,老夫今日算是大開眼界,大開眼界了。不知哥舒将軍,能否割愛……哈哈……”
哥舒寒頓感懷中小人兒,正惡心地繃緊身體,也不動神色按住她摸銀針的手,微笑道:“我的女人從不易主,死了都不行。再說,憐香惜玉的柳大人,可舍得這美人兒,紅顔薄命呢?”
柳辰青有點兒尴尬:“既然是哥舒将軍所愛,老夫斷不能奪人所好。将軍豔福不淺,令人羨慕。”
“哈哈,餘下這些舞姬,便盡數送入柳大人帳中吧,您可與她們,慢慢切磋胡旋舞技的精妙所在。”
“好,好,老夫笑納,哈哈。”柳辰青笑得十分猥瑣,紅衣美女在懷,一時間都忘記了剛才與汪忠嗣的争執。
看到這般堂而皇之的奉承與溜須,向來剛直的汪忠嗣冷哼一聲,豁然起身來,嘲諷道:“原來,哥舒将軍倒是風花雪月的一把好手。既然你傾心這位姑娘,回京之後速與小女退婚。皆大歡喜。”
“汪帥,明月夜是聖上賜婚,怎能輕易反悔?何況大常男子三妻四妾向來平常,嶽丈若以此來威逼退婚,恐難服衆。不過爲了月夜,我甯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這舞姬,斬了便是。左車,拉下去。”哥舒寒冷冷一笑,豁然推開懷中綠衣舞姬。
她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幾乎是摔倒在汪忠嗣戰靴之前。她回身瞪視着哥舒寒,目露寒光。但他比她更冷酷,微笑間,牙尖白冷無情道:“别怪我心狠,若汪帥憐香惜玉,你或可不死,求他……”
“與我何幹?随你!”汪忠嗣側過身去,他不忍看摔在地面上那無辜的女孩,寒涼的神情以及嘲諷冷笑。她手肘蹭破了皮,地面上隐隐有血迹。她看他的眼神中,多少有那麽點兒期待,但轉瞬即逝。
汪忠嗣見随行副将都正灼灼注視于他,不得不硬着心腸,再沒半分遲疑,厲聲喝道:“我女月夜,冰清玉潔,溫良淑德,怎能與舞姬之類共侍一夫?你殺不殺她,都得退婚。這酒也喝了,舞也看了,告辭。”
“汪帥,十五日之内,若你先破城,我便退婚,若我先破城,班師回朝,立刻成婚!”哥舒寒微斂重瞳,寒光四射。
汪忠嗣冷哼一聲,眼神如炬,絲毫不畏道:“一言爲定!”
柳辰青的小眼睛賊光亂轉,不吝火上澆油,趕忙蓋棺定論道:“好,老夫就來當這個佐證之人,看兩位将軍誰先破城。兩位都是言出必行的大英雄,莫要食言才好。”
哥舒寒瞟着依舊趴在地上的綠衣舞姬,她垂下頭,手指正緊緊抓住地毯邊緣,可見氣急,終于忍不住意味深長地笑了:“左車,拉出去斬了,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