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腳步聲響起,門外似乎來了不少的人。
姜媽媽急道:“王妃娘娘,藥可隻有一碗了啊。”底下的話不敢說,讓王爺喝了,那她呢?就這麽幹坐着等死嗎?那可是自己從奶娃娃一直抱大的小姐啊,難道要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想一想,都是揪心的痛。
“媽媽糊塗!”鳳鸾當即喝斥道:“隻有一碗藥就更應該端給王爺喝!難道媽媽要我做那不忠不義之人,罔顧王爺和我的夫妻情分嗎?難道媽媽要讓昊哥兒和婥姐兒沒有父親嗎?難道要讓王府沒有主人嗎?快去!”
穆之微真是毒辣,因爲……,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喝那碗藥。
作爲妻子,不管丈夫的死活,用丈夫的死換了自己的活命,這還站得住腳嗎?皇室又豈能容忍謀害皇子的王妃?自己就算僥幸活了下來,僥幸不被處死,也是名聲盡毀,而且還會連累昊哥兒和婥姐兒,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
不論自己與蕭铎的感情如何,便是不爲他,爲了自己和兒女,也不能喝那碗藥。
而自己……,到底舍不舍得他死都不重要了。
穆之微布置了一個左右全是死門的路,自己隻能抉擇,哪一種死法更體面一些,而沒有逃生的可能!因而長長的歎了口氣,便道:“你們還不去給王爺送藥嗎?遲一刻,我就立即碰死在牆上!”
再拖下去,整個荷風四面的人都有了罪過。
“我去。”王诩比誰都要更加冷靜,當即端了藥,裝進食盒裏,用最快的速度飛奔梧竹幽居而去,卻不肯就這麽交給高進忠,“求王爺出來見一面。”
高進忠爲難道:“王爺染了時疫,不便出來。”
“那我進去說。”王诩道。
高進忠目光驚訝,勸阻道:“時疫是會傳染人的。”看不明白,這王诩到底在想些什麽,送藥就送藥,自找“死路”做什麽?猶豫了下,對裏面大聲喊道:“王爺,王公公有急事求見。”
門後一陣動靜,片刻後,蕭铎的聲音響起,“何事?”
王诩回道:“左谷蠡王讓人快馬加鞭,從霍連帶了兩份特效藥回來,然後被穆側妃的丫頭打翻了一碗,剩下一碗,王妃讓給王爺送過來。”
----穆之微不是要算計她嗎?一樣休想脫身!
“奴才告退。”王诩說完,放下食盒轉身就走。
屋子内外都靜默了片刻,氣氛凝重。
高進忠把食盒提了進去,小心翼翼放下,打開了,從裏面捧出一碗熱騰騰的烏黑藥汁,擡頭遲疑道:“王爺,這……,王妃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蕭铎一下子坐在椅子裏,目光複雜,輕聲自語喃喃,“我真是……”看着那微微蕩起漣漪的藥碗,烏黑的湯藥倒映出她憤怒的面容,淚光瑩然的面容,照出自己心裏的猜疑和冷情,……對不起她!
而此時,王诩已經趕回了荷風四面。
姜媽媽等人還在急得團團轉,又重新讓人熬了藥,但是卻沒有讓藥草發揮特效的月精石粉末了。姜媽媽遲疑不定的看着藥碗,“這……”連聲歎氣,“有總比沒有好,還是給王妃送去罷。”
“我去。”王诩還是平靜的語調,他端了碗,并沒有像以前一樣,把東西都放在門口等鳳鸾拿,而是推開門,直接走了進去。
鳳鸾目光驚訝,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怎麽進來了?”下一瞬,又着急道:“放下藥碗快出去,别過了時疫的病氣。”
王诩關上門,将藥碗平平在她的面前,淡淡道:“王妃喝藥罷。”
“我讓你出去。”鳳鸾本能的往後縮,想避開他,“比離我太近,會傳染……”
“要過病氣,就過罷。”王诩上前一步,忽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你看,這樣多半已經傳染了,我出去不出去都一樣。”
鳳鸾目光清亮的看着他,要掙脫,卻掙不脫那雙看着修長的手,不由失色道:“你瘋了?這是在做什麽?”
“你還記得嗎?那一次……”王诩靜靜凝視着她,細細說道:“那一次我們兩個倉皇逃命,在船上,你用身體替我擋了一箭。那時候我以爲你會死去,便發過誓,如果你活着就好好送你回去,讓你和丈夫孩子團聚,如果你死去……”
他微笑,“我願和你一起死去。”
鳳鸾看着他緩緩蹲身下去,在自己面前,仰面看向自己,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裏面閃爍着的,……是情意。在這一刻,他把心意毫無遮攔的捧了出來,宛若水晶一般透明幹淨,要獻給自己,和自己一起從容赴死。
他的手又溫暖,又柔軟,和蕭铎的沉穩有力很不一樣。
“不。”鳳鸾淚盈于睫,輕輕搖頭,“王诩,你别傻了。”她感到深深的難過,無比心痛,此刻的王诩和前世的自己多麽相像?因爲無邊無際的絕望和寒冷,哪怕隻要遇到生命裏的一點光亮,都舍不得放棄,飛蛾撲火一般撲了過去。
“不值得。”她的眼淚一顆顆掉落,跌在他握着她的手上,“我對你的那點關懷,對你的那一點點好處,真的不算什麽。”她哭了起來,“我這樣的人,連自己的感情都把握不好,一團糟……,不值得你這樣做,不值得你搭上性命。”
王诩的聲音像是在天邊雲際響起,飄飄忽忽,和雲朵一樣溫暖輕柔,“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值得不值得?隻有情願不情願。”
----爲了你,我心甘情願。
鳳鸾的眼淚無法停下來,哽咽難言。
王诩淡淡微笑,“你活着,我希望你夫妻恩愛、兒女雙全,一生平平安安。如果你要死去,希望黃泉路上有我陪伴,讓你……,不孤單。”
----如有地獄,與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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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就傳出穆之微不幸感染“時疫”的消息。
而且不僅穆之微得了時疫,她的乳母,身邊的丫頭也都紛紛不幸中招,全部都被封鎖了起來。雙香仙館裏,穆之微正在驚慌的拼命拍門,“開門!開門!我沒有病!”她用力的拉扯門拴,但是卻被鎖住了,“你們聽見沒有,開門!”
哪裏有人應她?外面一片靜悄悄的。
穆之微頹然的軟坐在地上,喃喃道:“不好,鳳氏要殺了我!”原本想着,是托娅不小心碰到小丫頭打翻了藥碗,就算牽連到自己身上,也不過挺一挺就過去了。
卻沒想到鳳氏如此膽大猖狂!非要說自己得了時疫!
乳母在旁邊哭道:“側妃,這個鳳氏根本就不按規矩來,鐵了心,要害了你啊。”
“沒事,沒事的。”穆之微強力鎮定自己,安慰乳母,“不是已經提前讓人給穆家送信了嗎?到時候隻要一鬧起來,王妃也不得不放人,隻要讓母親帶我回穆家治療,就能躲過這一劫了。”
“要是王妃不放人怎麽辦?”
“她不敢!”穆之微咬牙道:“鳳氏憑什麽扣押我?她敢扣留我,就讓穆家告她借故謀害王府姬妾,一樣叫她名聲盡毀。”笃定的語氣裏面,也有安慰自己的成分,“她有兒女,不敢的!”
乳母擦了擦淚,“那咱們就等着穆家來接人了。”
“嗯。”穆之微點了點頭,“很快的。”
隻要自己扳倒了鳳氏,憑着自己的側妃身份,穆家肯定會爲自己争取王妃之位,到時候自己在賢良大度一點,對幾個孩子好點,名分上也就穩當了。而且男人能有多長情呢?鳳氏一死,王爺至多不過牽挂兩、三年,天長日久,自己總會慢慢熬出頭的。
不然的話,要是王爺和鳳氏都平安活下來,自己永遠都不會有出頭之日!
她低聲喃喃,“别怕,等穆家的人過來就好了。”
----但是她卻永遠都等不到了。
如果是鳳鸾在門上面攔人,穆家可以跳腳起來指責種種,不停潑污水,逼得鳳鸾不得不讓穆家接人走。可是……,攔着穆家人的卻是高進忠,說道:“王爺說了,穆側妃得了時疫病得重,很容易傳染人,誰也不讓見。”
穆二夫人急道:“我們是帶側妃回去治療的。”
高進忠一聲冷笑,“這話是怎麽說?難道我們王府請不來太醫,側妃病了,反倒要送回娘家去治?還是說穆家有了什麽了不得神醫,了不得的良藥,若有,煩請也分給王府一份,王爺和王妃都是不勝感激。”
“不是。”穆二夫人急急要解釋,可是先前準備好的說詞都是針對鳳鸾,卻沒有針對端王的,況且道理站不住腳啊。因而隻得再三陪笑,“煩請高總管通融一下,讓我把側妃帶回去,好歹也給王府分擔一份擔子。”
高進忠理都不理她,朝門上的人吩咐,“有人趁着王爺和王妃身體抱恙,在咱們端親王府門口鬧事,你們還愣着做什麽?管他是什麽候府、伯府,還是公府,王爺吩咐一律都打出去!”
王府可是配置有持槍侍衛的,穆二夫人的那點家丁根本就不夠看,連招架之力都沒有,最終被打得鼻青臉腫不說,還不得不狼狽的逃走。
高進忠進去回複,“王爺,門上的事都交待妥當了。”
蕭铎淡淡道:“穆家吃了這次虧,不會再來鬧,你去把小穆氏的事兒辦了。”
本來留着她也不是不可以,和穆家多一挂姻親聯系不是壞事,對賢姐兒他們也有一定好處,隻要穆之微不鬧事兒,自己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可是她心思毒辣、膽子不小,居然敢布置陰謀設計阿鸾!
更不用說,假如自己和阿鸾真的得了時疫,豈非要因爲她而喪命一人?若是阿鸾不把藥送過來,彼此就算活着,再見面豈不是一輩子的芥蒂?小穆氏其心可誅!
對付一個王府姬妾,可比讓三清大師服用金丹暴斃而亡簡單多了。
高進忠領着人去雙香仙館,吩咐人先守着外面,然後進去,“開門!”看着穆之微和乳母驚慌的神色,不爲所動,“把門關上。”
穆之微見不是鳳鸾的人,是他,不由驚慌道:“你……,你怎麽會來這兒?”
高進忠陰恻恻一笑,“自然是王爺派奴才過來的。”
穆之微一臉不可置信。
高進忠卻沒有心思跟她啰嗦,朝人遞了遞眼色,“穆側妃她們感染了時疫,趕緊喂藥,小心别灑出來了。”
“什麽藥?”穆之微驚慌道:“我沒病!”被人抓住了,動彈不得,看着那烏沉沉的藥碗不由驚慌,“我是理國公府的千金,是上了玉牒的側妃,是……”
高進忠聽得笑了,“放心,王爺舍不得你死。”
一招手,便讓人把兩碗藥給灌了下去。
穆之微捧着喉嚨,隻覺得火燒火燎的灼熱疼痛,再張嘴,很快就發不成聲音,一說話就痛得鑽心,像是刀割一般,----這是啞藥!她明白了,卻晚了。
“把人放到床上去。”高進忠又道。
穆之微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擡到床上,死死摁住,她滿目驚慌不已,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拼命掙紮。下一瞬,她看見有人掏出了一柄鋒利的匕首,在陽光下,閃爍着叫人驚悚的寒芒。
高進忠走了過去,在她跟前,附耳低聲道:“王爺說了,你不比蔣氏老實聽話,就是讓你不能說話,也不放心,所以隻好讓你往後都在床上養病。”然後起身一笑,“一輩子做個老實恭順的好側妃,省得穆家的女兒送不完。”
穆之微看着那柄帶着寒芒的匕首,朝着自己手腕落下,刀尖剛剛觸及皮膚,就是眼前一黑,整個人暈了過去。
但很快,又是幾記劇痛的悶哼聲接連響起,叫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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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流言越來越兇,成親王蕭湛很快被推到風口浪尖,立儲的聲音,越來越熱情高漲,局勢已經不是蕭湛和秦家能夠控制的了。
肅郡王和安郡王在一處喝酒,兩人都是心有戚戚焉。
安郡王道:“我是半瞎,這輩子就沒往那個位置上想過。可歎啊,這風水輪轉居然轉成這樣,大哥走錯了路就不說了,二哥你也……,哎,真是不該沖動啊。眼下老六病着,倒是便宜了老七,啧啧,該不會以後咱們要像他俯首陳臣吧?我這心啊,真是憋了一口氣吐不出來。”
肅郡王端起酒默默的喝了一口,又一口,并不說話,眼睛看着前方遙遠的天空,心思飄飄浮浮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父王早就沒有讓自己登基的念頭,不然的話,自己獻上忤逆的哥哥頭顱,父皇就應該誇獎自己忠君,大義滅親,而不是雷霆震怒罵自己一頓。然後仍憑自己被衆多不軌臣子彈劾,直到老六站出來表演兄友弟恭,父皇才扮演了一回慈父,寬容了自己。
----隻有體會聖意才有活路。
對于自己這樣一個無兵無權的皇子,哥哥謀逆而死,母後被禁,範家又被皇上忌憚和厭惡,早就沒有希望了。
至于老三說便宜了老七,隻怕也未必。
老七現在猶如烈火油烹一般,看着輝煌燦爛,卻不是什麽好事。父皇還沒死,老七就有了一代聖君的光輝,臣子和皇子們都嫌父皇老了,等着擁立新君了。呵呵,叫父皇的帝位做的如何有滋味?豈有不怒不恨的?
除非老六真的感染時疫病死了,不然的話,友愛兄弟的端親王,孝順父皇的端親王,才是下一任儲君的最好人選。
肅郡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
外面的時疫漸漸得到了控制,雖然還是一片烏雲瘴氣,但是新增病患漸漸減少,大家也對時疫麻木不少,局勢看起來相對平靜一些。而朝堂上,有關擁立成親王爲儲君的勢頭,越演越烈,這一天終于有人破開堅冰上了折子!
蕭湛眉頭一皺,當即推辭,“之前立儲,曾經引起廢太子的忤逆之心,并無大的好處,反而容易讓人心暴漲不安。父皇春秋正盛,對于儲君的選擇還要細細斟酌,此事斷斷不行!”
朝臣中,有人卻道:“廢太子是廢太子,成親王又不是那種忤逆之人,殿下你忠君愛國、精明睿智,若是能夠冊立爲太子,必定能爲皇上分憂。”
“是啊,成親王殿下就不要推辭了。”
臣子們紛紛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有贊成的,有反對的,但是再熱鬧,都得要龍椅上面的皇帝決定,衆人不由看了上去。
皇帝靜靜的看着下面的臣子們,不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是在圍繞這成親王打轉,無非是他夠不夠賢能,能不能執掌着大好江山罷了。沒有人在乎自己這個老皇帝,沒人關心自己的病痛,下意識的往蕭铎的位置看了看,人卻不在。
此時此刻,蕭铎正在梧竹幽居的院子裏練劍,然後收劍回鞘,與高進忠笑道:“左谷蠡王的藥很不錯,見效很快。”
高進忠讪讪一笑,沒出聲兒。
“王妃那邊最近怎樣?”他問。
“還是老樣子。”高進忠回道:“左谷蠡王已經又讓人去霍連取藥,等藥取回來,王妃自然就痊愈了。”
蕭铎靜默了一會兒,似在深思。
而荷風四面館裏,鳳鸾也同樣在靜靜思量着,有點奇怪……,自己沒有吃到阿日斯蘭帶來的特效藥,居然也平平安安的。最近身上的小紅點少了不少,而且除了這點症狀,别的好像也沒特别不适。
甚至……,擡頭看了過去,連王诩都沒有被感染。
真的隻是自己福大命大嗎?但爲何,自己總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呢。
“你說。”她擡眸問,“我的命是不是太好了點兒?每次都是大難不死。”
王诩将藥碗放在跟前,回道:“這樣不是挺好嗎?”心情複雜而尴尬,自己原本以爲她躲不過一劫,怕她一個人呆着害怕,臨死都沒有人陪着,加上穆之微設計害她,逼得她将藥送給了蕭铎。
所以……,一時沖動就說了那些話。
現在看起來她不像是有事的樣子,隻要養着,再等阿日斯蘭的藥送來,想來就應該痊愈了。蕭铎那邊不是都說好了很多嗎?她的病症又不重,肯定好的更快,----她能活下來當然很好,隻是以後,自己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了。
因爲尴尬,轉而說起了别的話題,“聽說穆側妃一直病重不起。”
鳳鸾是了解蕭铎的性子的,淡淡道:“既然是王爺讓高進忠過去安排,自然就不會讓她再好轉了。”自己把救命的藥給了他,他處置了穆之微,算是給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也給昊哥兒他們解決了一個難題。
不然的話,萬一自己真的命裏不濟撒手去了,再留着穆之微還活着,那也太叫自己惡心,----留下她好揀自己的便宜,欺負自己的孩子嗎?蕭铎這一手倒是體貼,廢了穆之微,又免得再有人給王府塞姬妾來。
不不,自己不是煩惱的這個,而是這場時疫有着不少的蹊跷疑點。
外面成親王蕭湛的事,自己是知道的,起起伏伏,和蕭铎的病似乎配合的很好,剛好讓蕭铎躲開了被立儲的風浪。皇帝是不會立儲的,蕭湛前世就是被衆人推着,鬧得人人皆知要被立爲太子,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今生……,隻怕逃不出同樣的命運。
而現在的風平浪靜,對比之前的豁然心驚以及害怕,好似……,好似自己過于緊張了一些,其實并沒有那麽害怕。雖然時疫會死人,但也不是得了就會死啊,弄得眼淚汪汪的倒是有點滑稽了。
“其實沒有那麽嚴重吧?這場時疫。”她搖了搖頭,輕聲道:“起初我還以爲會是生離死别,就……,就跟王爺說了一些話,現在想收回來都來不及了。”
王诩的嘴動了動,靜了一瞬,才道:“我也說了一些不應該的話,王妃忘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