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铎不言語,将她再次緊緊摟進懷裏,彼此交錯,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臉。
----原來自己還有眼淚。
除卻童年的記憶以外,自己流過汗,流過血,卻從來都沒有流過眼淚,不是因爲夢境害怕,而是是在爲夢中的她憤怒,爲她傷心,爲她難過。
可是……
蕭铎輕輕摩挲着她,感受那柔軟的身體和幽香氣味,心中百味陳雜,----不知道是應該相信那個夢,還是不信。
那個夢并不複雜,鳳家因爲某種緣故被滿門抄家,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但是看到甄氏已經死了。她以犯官之後零落入宮爲奴,做了宮女,然後遇到了自己,出了那種事以後,父皇把她賞賜給了自己。
她懷孕,難産,自己無情的棄她而去。
假如那一切是真的,自己對她未免太過殘忍冷血,而她理所應當恨自己,所謂攜帶前世怨憤重生而來。那麽今生的她面對自己,又是何樣心情?她的溫柔,她的好,真的是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嗎?還是……,别有用心。
特别是,假如她知道自己能夠登基的話。
蕭铎閉上了眼睛,覺得再想下去,眼前所擁有的一切美好都要破滅了。
“我都喘不過氣來了。”鳳鸾抱怨道。
“剛才做了個噩夢。”蕭铎松開了她,臉上的淚水早就消失不見,神色也恢複了如常平靜,“沒事,抱抱你就感覺好多了。”
端王殿下做噩夢吓到哭?鳳鸾覺得有點好笑,怕他惱,沒敢笑。
“睡吧。”蕭铎拍了拍她,習慣性的給她掖了被子,平躺不動,閉上眼睛卻是一直睡不着。眼前是揮之不去的血紅顔色,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以及那雙死不瞑目的烏黑眼眸,----自己遺棄了她和孩子。
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和孩子一起被丈夫狠心遺棄,該有多絕望啊。
阿鸾……,你恨我嗎?
那種感同身受,那種真實,都讓自己覺得那些不是虛構的,……而是真的。
按照夢中的情景,自己和她第一次相遇是在宮裏,意外相遇,意外出事,沒有任何的相處之情,自己怎麽可能因爲她的臉蛋好一點兒,就對她心生憐惜?比如現在自己在宮裏被人陷害,和别的宮女有染,肯定第一個念頭想着的除掉麻煩,而不是好好疼愛那個宮女。
細想想,夢裏的事自己的确做得出來。
----隻要把阿鸾換成别人就行了。
自己在夢裏的憤怒、痛苦,不過是因爲她是阿鸾,是和自己相知相許的人罷了。
阿鸾,那真的是你和我的前世嗎?在那種不應該的時間和地點相遇,給你的悲慘生活雪上加霜,以至于最後毀掉了你。
蕭铎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他的痛苦在于,夢境的前因後果并不荒誕,而是一代入進去就是同樣的軌迹。他完全想象的出,如果真的是在那種情況下遇到鳳鸾,會和夢境裏做同樣的事,----完全符合自己的性子。
如果僅僅是這樣還罷了。
前世對不起她,那麽今生自己可以對她更好,好一千倍,一萬倍,用盡一切辦法去彌補她。但……,難以接受的是,她如果擁有前世的記憶,又怎麽可能不恨自己?那麽,她今生對自己的好豈不是成了别有用心?甚至,留在身邊就是爲了報仇。
假設阿鸾知道自己最終會登基,她會怎樣做?等自己登基以後,然後毒死自己,報了前世的仇恨,然後做執掌權力的太後娘娘嗎?而且一路想下去,鳳家支持這個從前不起眼的皇子,一樣是别有用心。
沒想到,自己一直以爲的甜蜜和溫柔景象,竟然是個陰謀!
蕭铎轉頭,看向已經恬靜入睡的她,回想起這幾年一起走過的風風雨雨,平時相處的點點滴滴,心中一片酸澀難擋。
簡直無法想象,在把一顆心完完全全交付給她以後,遭遇背叛和陰謀,自己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想來是……,毀了自己,毀了她,毀了暖香塢的一切甜蜜恩愛,讓彼此都痛苦不堪吧。
阿鸾,不要……,千萬不要騙我。
他眉宇之間浮起戾氣,像是一縷縷烏雲萦繞不定,如果失去情意束縛,宛若黑色惡龍一樣即将破空而去,吞噬周遭一切!
******
次日,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天氣不好,朝堂上的氣氛也頗爲沉重壓抑。皇帝上次暈倒以後,雖說在太醫的精心調理下好了不少,但是卻好像虧了元氣。在朝堂上坐不了一會兒,就眉頭緊皺,脾氣也是越來越大,動不動就龍顔大怒,弄得下面的臣子們一陣心驚膽顫。
蔡良看了看情勢,上前唱道:“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靜默中,肅王出列奏道:“兒臣聽聞廢人蕭瑛在延河一帶出現過,爲了平定朝中局勢,兒臣願意領命,捉拿蕭瑛回朝交給父皇處置。”
此言一出,朝臣中不免一陣議論紛紛。
有人低聲道:“同胞兄弟,真的下得了那個手嗎?”
“是啊,就不怕皇後埋怨?誰知道呢。”
“别說,沒準兒有别的……”有人咳咳幾句,沒敢說完。
這些人不是蠢貨,沒事兒就胡說八道無所顧忌,而是各有各的主子,生怕這些非議皇上聽不見,都是假裝說悄悄話,實則能夠隐約傳到皇帝的耳朵裏。
肅王眉頭緊皺,抱拳道:“廢人蕭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對父皇他是不孝忤逆子,對江山社稷他是謀逆篡位之人,兒臣早就不認其爲兄長,隻願爲父皇分憂!”撩了袍子,跪了下去,“請父皇給兒臣一個機會!”
皇帝靜默着,一直揉眉頭不出聲兒。
蕭铎雖有滿腔心事,這會兒也得先壓下,考慮朝堂上的大事要緊,況且假使她的夢是真的,那好……,說明自己注定是要走上那個位置的。心中飛快的思量,如果自己坐在父皇的那個位置,對幾個兒子,會希望他們是什麽樣的态度。
不能錯,自己一絲兒都不能錯。
“傳朕的旨意。”皇帝的開口,打斷了下面臣子皇子們的一衆議論,“特封肅王爲剿逆大将軍,奉旨捉拿忤逆之子蕭瑛歸案。”
蕭铎目光一驚,父皇答應了。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皇宮,傳遍京城,人人都知道皇帝派了肅王捉拿廢太子。
鳳鸾驚訝道:“皇上派了肅王?這麽放心。”
“是。”蕭铎颔首,又道:“沒什麽放心不放心的,又不是撥大軍給肅王,還有幫着辦差的人跟着,肅王不會自找死路的。這一次,他能夠捉回蕭瑛是他的功勞,若是捉不回來,就是半岔了差事。”
父皇是在給肅王立功的機會嗎?心下微微一沉。
“阿鸾。”蕭铎忽地看向她,帶了某種深意問道:“你覺得肅王能抓到廢太子蕭瑛嗎?我總擔心,肅王要是這次立功的話,會被父皇冊封爲新的太子。”
鳳鸾以爲他是擔憂,勸道:“别擔心,應該……,不會吧。”
前世太子的宮變要晚幾年,宮變失敗,就被皇帝的人抓住,然後被廢、處死,根本就沒有肅王抓人這一節,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抓到。不過前世肅王沒有被立爲太子,他因爲怒斬郭側妃的人頭,加上對待郭側妃的幾個兒子很不好,适得其反,惹得皇帝惱怒不已。
繼而又傳出消息,說是肅王爲了撇清和範家的關系,虐待範氏留下的嫡子,這個更是讓皇帝龍顔大怒,加上其他皇子和臣子們的攻擊,幾項罪名并發,肅王不僅沒有被立爲太子,就連王爵都給丢了。
其後他一直戰戰兢兢的鎖在府内,像是混吃等死,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自己前世死的時候,蕭铎才登基不久,還沒有到清算大臣和兄弟們的好時機,那時候廢肅王蕭玳沒了爵位,但是人還是活着的。至于自己死了以後,蕭铎會不會容下這個哥哥,那就更不知道了。
蕭铎看着她的眼睛,清澈似水,有着溫柔、體貼、關心,卻沒有任何擔心。
她何以笃定肅王不能成事?是因爲知道前世真實的軌迹嗎?不由自嘲笑笑,也好,那自己就更不用擔心了。
看來自己根本就不用去争取什麽,每天醉生夢死,等着皇位掉下來就行。反正若是需要自己做什麽,鳳家和她肯定會提醒的,多好,多省事兒了。
隻是那之後呢?阿鸾,你打算怎麽辦?
年根兒很快到了,一切照舊。
隻不過,端親王府的年三十團圓宴席上,已經少了兩個人,廢王妃穆氏死了,魏夫人也“病”死了。蔣側妃倒是一直還活着,占着位置,不過誰不會想把她放出來,看着尼姑在年夜飯上攪和,算什麽事兒呢?
年夜飯宴席上,蕭铎和鳳鸾坐了正中間,一左一右是苗夫人和穆之微,珍姐兒太小沒有抱出來。左邊一溜是賢姐兒、惠姐兒和崇哥兒,右邊是昊哥兒和婥姐兒,以及趕回來過年的年哥兒。
原本穆氏在的時候,都讓女兒們單獨坐一桌的。鳳鸾有意抹去穆氏的痕迹,加上不想讓賢姐兒等人覺得孤立,因而孩子們都叫了出來,大家一桌子湊個熱鬧,算是緩和這一年風雨飄搖的氣氛。
苗夫人還是和以前一樣笑語盈盈,不時的說點笑話兒。
穆之微一味的扮演柔順老實,站在旁邊,不時的幫忙斟酒布菜,但是卻從不多看蕭铎一眼,好似她是鳳鸾的丫頭,簡直就是小妾的标準典範。
至于孩子們,賢姐兒年紀大了,又訂親了,漸漸有了穆氏一樣的沉穩影子。惠姐兒雖然還算活潑,但也不想以前咋咋呼呼了。崇哥兒被宮嬷嬷一手養大,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是完全不會惹事的那種孩子。
昊哥兒和婥姐兒兩個坐在一起,有商有量的吃菜。
總之,今年端親王府的年夜宴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諧,倒是年哥兒不合規矩嘀咕了一句,“我想回去,我想回去。”
他在宮裏生活慣了,對王府的父親嫡母以及兄弟姐妹,全都不熟悉。
蕭铎看了一眼,“好好吃飯,明早就送你回皇宮去。”
年哥兒在蔣恭嫔身邊日子還算好過,蔣恭嫔雖然對兒媳們十分刻薄,但畢竟年紀大了,對孫子還是不錯的。加上皇帝又不去景合宮,漫漫白天,全靠年哥兒這個小東西解悶兒了。
----不免有所嬌慣。
年哥兒很久不見父親,那種子畏父的概念十分淡薄,見父親沉色,頓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不要在這裏,我不要,嗚嗚嗚……”
蕭铎看得一陣火起,母親把孩子保進宮去養,到底怎麽養的?一味嬌慣,這對孩子一點好處都沒有!“大過年的你哭什麽?”他臉色一沉,喝斥乳母,“抱到旁邊屋子裏去,一炷香功夫哄不好,就去領闆子。”
乳母吓得不輕,趕緊抱着年哥兒去了側屋哄勸。哪知道年哥兒卻越哭越大聲,等到蕭铎忍無可忍進去看的時候,正在地上打滾兒,“我要回去,我不要在這兒。”手腳并用,拼命的捶打乳母,“……狗奴才。”
“你給我站起來!”蕭铎一聲斷喝。
年哥兒吓得有哆嗦,看了看乳母,再看了看雷霆震怒的父親,想哭,又害怕的止住了哭聲,扁着嘴,不停的抽抽搭搭。
蕭铎看着兒子,還不到三歲,要教訓也不是時候。
年哥兒的乳母雖然讓人生氣,但也是母親縱容的原因,若是母親讓管,豈會慣出年哥兒這種脾氣?肯定是母親不讓管,乳母一個下人,又怎麽敢管?因而壓了一肚子的火氣,打算等這幾天進宮的時候找個空,和母親細細說一下,不然兒子就養廢了。
因爲這點小插曲,年夜飯便吃得不是太愉快了。
回了暖香塢,鳳鸾隻能勸了一句,“孩子小,等大一點兒就好了。”
蕭铎沉着一張臉,沒說話。
等到洗漱完畢上了床,他扯了被子,裹上了,“早點睡覺,明兒還要進宮。”
“好。”鳳鸾躺下了,心裏卻是微微疑惑。
似乎……,和他有一段時間沒有**敦倫了。自己倒不是想得慌,而是覺得他最近有點古怪,莫非是年底事情多太心煩了,所以沒興緻?側首看了看,那個寬厚的背影一動不動的,試着上前摟住他的腰身,“六郎,你是不是有煩心的事?”
“沒事。”他沒有回頭,“就是累,今兒早點睡罷。”
鳳鸾幾近無聲的歎了口氣。
*******
次日正月初一,進宮朝賀。
老黃曆,老篇章,鳳鸾在秦太後跟前受了點冷眼,看了成親王妃的冷臉,陪着蔣恭嫔坐了一回冷闆凳,然後和郦邑長公主說了幾句家常話,便算完成過場。至于姑姑鳳儀妃那邊,想來不是多麽歡迎,不請,也就沒有過去了。
而蕭铎,眼下暫時顧不上年哥兒的教育問題。
新年伊始,各種宴請人情忙碌還是其次,在正月初八這天,突然爆出一個震驚滿京城的大消息,----肅王回來了,成功的抓到了廢太子蕭瑛!
這是第一波震驚的,更讓人震驚的是,肅王親自斬下了蕭瑛的人頭獻給皇帝!
就在衆人紛紛猜測,肅王此舉徹底斬斷了和廢太子蕭瑛的瓜葛,斬斷了和範家的絲絲縷縷,甚至連範皇後都撇開之際。等來的消息,卻不是皇帝龍顔大悅嘉獎肅王,而是一頓怒斥,“蕭瑛雖然忤逆有過,讓他死便是,爲何要弄得滿是鮮血身首異處?他總歸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從小到大對你關心和照拂,你做爲弟弟怎能如此毒辣?”指着兒子的鼻子罵道:“刻薄寡恩、狠心絕情!”
皇帝一旦不喜歡哪個人了,臣子們當然要順應形勢,肅王的對手們更是不會放過機會,上元節一過,彈劾肅王的折子便有如雪花片一樣飛了起來。
什麽虐待嫡子,什麽讓郭側妃的幾個兒子分府出去,總之都是按照皇帝的八字評語來的,越揭露罪行越多。又有圈占良田、買賣官爵,甚至還有強搶民女的罪行,簡直就是五花八門,數不勝數。
廢太子蕭瑛已經倒了,肅王眼看也要支持不住了,他們兩個一倒,那麽範皇後也就沒有必要留着,----京城裏人人都在傳,範家一派要完蛋了。
蕭铎的心踏實了一部分之餘,又是震驚莫名!
----肅王要倒了!
阿鸾,你是因爲早就知道肅王的結果,所以才不擔心的嗎?前世今生,你到底爲何留在我的身邊?一點一點證實,一點一點心涼,往後彼此到底要如何面對?心情好似飄零飛舞的風雪一般,無處安放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