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暗自哀傷時,忽然右臉頰上一陣發麻、刺痛,輕軟如霧的面紗突然飛落在地,隻見一個着大紅衣衫的身影伴着一陣清香不知從哪裏倏忽閃将出來,連床邊的喜燭也被吹得搖搖曳曳。良岫急忙将臉埋在枕頭裏,悶着聲道:“你就不能讓人安靜片刻?出來搗亂!”那紅衣身影緩緩轉過頭來,一張臉在紅燭照映下如同妖孽,眼光迷蒙,淺笑盈盈。紅衣似火,無風而自舞。
良岫依然趴着,隻是沖着那貌若天仙的男子伸出手,拍了拍身邊的床榻,悶着聲,“過來,坐會兒,陪我說說話。”“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小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聲音裏帶着磁性,還有些撒嬌。良岫坐起身,兩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笑道:“你不是丫鬟小厮,你是上仙,你肯大駕光臨,小女子不勝榮幸……”話未說完,眼淚又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掉下來。良岫雙手捂住臉,肩膀輕顫。那紅衣男子收了戲谑的表情,默默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伸出一隻白玉似的手,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良岫邊哭邊解釋:“我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我隻是心裏憋悶,你來了真好……”
“你隻管哭你的,有我在呢。”
許久,良岫安靜下來,拿紅衣男子遞過來的絹帕擦幹淚痕。問道:“你怎的就出來了,不是說要閉關修煉嗎?”男子忽然笑起來:“你明知我是一個時辰都不能離你,又能到哪兒去閉關修煉?回回我的話你都信,信過了之後便又後悔上當。”良岫瞥他一眼,“誰讓你回回都是裝模作樣,讓人信以爲真,撒謊騙人居然還能如此得意洋洋。”男子笑得更是開懷,“豈能以常人視我?我是誰,我乃鳳随!”
鳳随!
鳳随,是良岫的業,有鳳随在,注定良岫的一生會風雲漫卷、浪濤驚駭。
說到鳳随,還需從良岫出生那日說起。
二十一年前的四月初一,相府上空祥雲流轉,霞光四溢,随着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之聲,産房裏閃現一道紅光,頓時滿室香氣氤氲。隻驚得接生婆和衆丫鬟仆婦跪地磕頭如搗蒜,一時間連産婦和嬰孩兒都顧不得了。待異象消散,衆人戰戰兢兢抱起嬰孩兒觀瞧,卻見粉團兒似的一個女孩兒,與常人無異。而右臉頰上那粟米大小的紅色胎記卻無人在意。
一夜之間流言傳遍京城,說宰相家嫡小姐一出生便天地頓生異象,霞光似火,異香滿室,仙樂悠揚,似乎還有人見到雲霞中隐隐有衣袂飄飄的仙人,朝宰相府方向搖搖下拜,種種迹象說明,這位嫡小姐定是仙人轉世……等等等等。一時間,沸沸揚揚,驚動京城,甚至上達帝聽。當晚,宮中總管太監萬富源便臨府宣旨,聖上賜婚,将宰相府嫡小姐許配于皇帝與慧貞皇後所出,時年四歲的皇九子龍雲漠爲正妃。原本位高權重的宰相又成了皇親國戚,于是趨炎附勢之流更是如追腥的貓兒一般,争相溜須拍馬、醜态百出。
且放下宰相大人如何應付那起小人不說,單說相府内宅裏的故事主角雲良岫,她倒是安安靜靜,優哉遊哉地長到了四歲。四歲之前她還算是個健康正常的小姑娘,父母疼着,姨娘寵着,庶出的兄長姐妹敬着,還有大群的丫鬟、奶娘伺候着,平時偶爾鬧個傷風感冒、胃寒腹痛也是和普通人家的小姐公子一樣的。且又長得粉面似玉,那一點點随人長的朱紅色胎記更是給這個小娃娃增添了幾分嬌柔可愛,更讓她成了爹娘心尖兒上的寶貝。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在她四歲那年開春。
相府有個諾大的後花園,其中遍栽奇花異草,自春及秋各色花卉次第開放,豔麗似霞,芳香如陣。良岫的母親,宰相夫人柳氏是個頗有雅趣的,卻獨愛杏花,于是雲相爺命人在園子西南處栽上大片杏花,以供夫人賞玩。
這年二月,春寒料峭,偏偏杏花不畏春寒,早早地便綻蕊吐香。于暖室中悶了一冬的柳夫人得知杏花開放,便不顧天氣尚冷挑了個晴和的天,于花下擺了酒菜,招呼着蘇姨娘、方姨娘,并庶子庶女,讓奶娘也抱了良岫,一家人賞花飲酒。其時,落英如白雪缤紛漫天,孩子們在花下追逐遊戲,簪花聞香;夫人和妾氏飲酒閑談,其樂融融。然而不知何故,夫人幾杯酒下肚後,面色突變,一口血噴出來,染紅了一地粉白的花瓣。衆人驚慌失措,頓時亂作一團,打碎了酒壺杯盤,以至于竟無從查證夫人是因何發病。
盡管聖上派了宮中禦醫來爲柳夫人診治,雲相爺日日衣不解帶地照顧,奈何無力回天。三日後,柳夫人吐血而亡,臨終竟是瞪着血紅的雙眼,指着一旁哭得淚人兒一般的小小的良岫,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送出宰相府,冤孽!”言罷,撒手人寰。柳夫人平日裏善待體恤衆人,因而府中上下無人不垂淚。
最傷心的莫過于雲相爺,相爺與柳夫人的相遇相知,頗有些近似于崔護的人面桃花,不同之處是:一、崔護與那美麗的少女相遇于桃花林,而當年還是年輕書生的相爺與清秀娟麗的柳家三小姐相遇在杏花林。二、崔護第二次造訪桃林,并未見到心儀的女子,隻好題詩于門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之後惆怅離去。女子歸來後見門上題詩,悔之莫及、抑郁而終,是個悲劇的結局。而将門之後的雲公子卻比崔護來的豪爽,第二次造訪,便已是帶着媒婆聘禮來求親了,讓身爲名醫的未來老嶽父如墜五裏霧中。後經一番考核,無外乎蘇小妹考秦少遊“閉門推出窗前月”之類的形式,又于言談舉止中看出這是個一腔正氣、滿懷抱負的年輕人,且生的一表人才,又是将門之後,最主要的是女兒早已芳心暗許,于是老先生順水推舟,居然應了這門親事。
婚後夫婦二人琴瑟和諧,相敬如賓。奈何婚後多年竟無所出,柳夫人擅自做主爲雲相爺先後納了方姨娘和蘇姨娘兩位妾氏,據說都是清白人家的庶出女孩兒。雲相爺雖大爲不滿,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爲了子嗣也便應允了。兩個姨娘也争氣,先是方姨娘誕下庶長子雲良骐,緊接着蘇姨娘也有了庶次子雲良骥,之後方姨娘又生了庶長女雲良玦。兒女繞膝讓雲相爺盡享天倫之樂,高興之餘更是感激柳夫人,自覺難爲了她,對夫人更是恩愛有加,這片杏林便是相爺擢升爲宰相,入了宰相府之後,親自督人種下的。
每到杏花開放,夫婦二人擯退下人攜手漫步林中,看着粉白如雪的花瓣,嗅着清淺幽淡的花香,回味述說當年杏林相遇的種種,真是無限美好。之後兩個人又有了女兒雲良岫,自是如獲至寶,疼愛小女兒更勝庶子庶女十分,隻盼着小女兒快快長大,夫妻二人長相厮守直到白頭。然而,美夢破碎斯人已去,雲相爺痛不欲生,常常徹夜難眠,于杏林中徘徊歎息直至東方微白。最終他下了決心,等過了“五七”,便着人将良岫送走。然而,送去何處卻隻有雲宰相和一兩個心腹知道,相府中的姨娘人等概不告知,隻說是送往千裏之遙的北地。
離别之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的雲相爺,望着年僅四歲懵懂無知的女兒。狠心道:“自你一出生,便帶着妖異而來,如今方死了自己的母親,可見是個不祥的。我本不欲送你去受苦,可是你的母親臨死留了話,我也無可奈何。你便去吧,記得日日爲你母親誦經祈福,讓她早升天界,也算贖了你的罪過!待你到了婚配的年紀,我自會接你回府。”
這一番話似乎并非獨獨說給良岫聽,這個四歲的小女孩兒也沒能聽懂父親說的是什麽,隻是睜着一雙大眼,呆呆地看着一改往日慈祥和藹,變得冷若冰霜的父親,心裏除了茫然還有恐懼。直到被奶娘抱上了馬車,她依然瞪大眼睛看着父親。周圍衆人看着這一幕,不禁淚雨紛紛。
蘇姨娘和其所出的庶次子雲良骥倒還好些,隻是抹着眼淚,往車上一包袱一包袱地裝東西。蘇姨娘細細囑咐奶娘和婆子,哪個包袱裏是小姐愛吃的吃食;哪個裏是她和丫鬟爲小姐趕制出來的四季衣裳,從小到大可以穿上三五年;哪個裏是小姐喜歡的玩意兒……邊說邊簌簌地掉眼淚。庶兄良骥逾了矩抱了嫡妹在懷裏,眼淚打濕了良岫的頭發。
卻是方姨娘和庶長子雲良骐、庶長女雲良玦,因不舍良岫,拽住馬車哭得死去活來。方姨娘見苦勸相爺無果,竟扯着一雙兒女跪在相爺面前,梨花帶雨,嬌音婉轉,哀哀動人,“相爺,夫人爲人良善,待妾身如同親生姐妹,十數年來,對妾身和兩個庶子女關愛有加,從未欺淩迫害。奈何夫人膝下隻有良岫小姐一個,雖說……雖說小姐是不祥之身,克死了夫人。但如今夫人去了,相爺怎忍心将小姐遣往那偏遠荒涼的北地去受苦?何況小姐隻有四歲,身嬌體貴,一旦有個三長兩短,讓妾身将來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夫人啊?還望相爺留下小姐!!”以頭觸地,铿然作響,兩個小兒也嘤嘤哭泣,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蘇姨娘卻拉了兒子的手默立一旁靜觀其狀,似乎不爲所動。同樣不爲所動的還有雲相爺,他長袖一擺,撂下狠話:“吾意已決,若再有求情之人,一同遣走!永世不得回府!!”言罷,回頭再看了看茫然看着自己的小女兒,心裏一陣抽痛,快步離了衆人。不覺間走到空寂無人的杏林,隻見嬌嫩的花朵早已零落成泥不見蹤迹,頭頂的新葉青子随風輕顫,如同小女兒瑟瑟抖動的小手,不禁老淚縱橫幾乎失聲。
見相爺怒沖沖地走了,方姨娘也在丫鬟的攙扶下嬌弱無力地站起身,拭着淚,領着良骐與良玦,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院子去了。蘇姨娘又囑咐了一番車夫、婆子等人,一路上要好好照顧小姐,雖已進三月,但一路向北,天氣無常,要多加衣裳,勿食生冷等等。眼瞅着兩駕馬車辚辚地響着,一路遠去,再也看不見蹤影了,才歎口氣,同兒子回了住處。隻有車裏的良岫呆呆地看着前方,身不由己随着馬車愈行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