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嶽忽然有些明白,雲華門的關系爲何如此融洽了。
看似一群糊塗人, 做的卻是清醒事。
黑暗中, 桓宗緩緩睜開眼睛。若是靈氣有實體, 那麽此刻的箜篌就像是巨大的旋渦,把四周所有的靈氣都彙聚到她身上, 這些靈氣凝實又兇猛, 若是一般人被這麽多的靈氣同時湧入,早已經爆體身亡。然而箜篌的面色卻很好, 白皙的臉頰帶着些許粉潤, 整個人處于一種十分舒适的狀态中。
她與靈氣混爲一體,所有的靈氣就像是她養的乖巧寵物, 全都圍在她身邊,一次又一次梳洗着她的經脈。
然而即使如此,在她身上運轉一圈的靈氣,還會分出一半纏繞他的身邊,進入他的靈台中。從箜篌身上分出來的靈氣更加溫和,一點點溫養着他的靈台, 修複着他早已經破碎不堪的靈脈。
攤開手掌, 把這些靈氣握在手中, 桓宗眼中露出了擔憂之色。這種擔憂,從紅言真人甯死也要打開星宿之門,重傷邪尊就有了。
前輩們的恩怨情仇他不了解,但是紅言就這麽隕落在琉光宗,月星門的望宿門主卻沒有多問一句話,讓他不得不多想。
自從進入琉光宗以後,他聽過很多誇獎他的話,天才,天生劍體,修真界飛升的契機。各宗門長輩都用期盼的眼神看他,所有的師兄妹尊崇他,他甚至在兩百多歲的時候成爲了鳴劍峰的峰主,整個宗門竟然無一反對。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爲修真界的希望,隻是日複一日的修行練劍,成爲他人眼中合格的天才。
世人都說有情生心魔,而他卻因爲無情生了心魔。
他爲何練劍,能爲誰舉劍,日複一日重複着相同的生活,直到飛升成仙也沒有改變,這樣的生活,漫長與短暫又有什麽區别?
師兄妹們面對他時,總是不自覺壓低聲音,注意每一句說出口的話,隻是因爲擔心自己一句話說得不夠妥當,影響他修煉的心境。
所有人都說,不能影響他修煉,不能擾他心境,不能打擾他飛升。
飛升,飛升。
飛升當真那麽有意思,所以那麽多人期盼?名門正派爲了尋得一絲機緣,死傷無數。邪修爲了搶到這份機緣,殺害許多無辜的百姓,那些不能飛升的百姓又做錯了什麽,成爲了這場争端中的無辜犧牲者?
他或許有過不甘,或許有過不解,心魔滋生時,才無力抵抗。他不懂情愛,不懂人情交際,甚至不懂怎麽與人交流。他是人,卻是他人眼中的劍,是修士們眼中的那微弱卻堅持的希望。
若他不是呢?
真正的機緣另有其人,那個人是誰?
桓宗怔怔看着箜篌,胸口忽然隐隐作痛,體内靈氣翻湧,幾乎沖斷他接連靈台的經脈。忽然,從箜篌身上分出無數的靈氣包裹住了他的靈台,這些靈氣就像是最強大的捍衛者,把他斷掉的經脈一點點連接起來,鑽入他已經有了裂縫的靈台,一點點填補着那些仿佛無底洞的縫隙。
箜篌還沒有從入定中醒來,但是她身上的靈氣已經開始無意識的保護他。
捂着已經沒有痛意的胸口,桓宗靜靜看着箜篌,忽然輕聲笑開。
他這一生,已經得到天道饋贈的禮物,這份禮物珍貴無比,世間萬物再無任何可與之相比。所有人都覺得他強大無比,唯有她連入定的時候,還留有一分保護他的意識。
待她飛升那一日,他就隻能留在淩憂界,日日以劍爲伴,再無人能夠陪伴在他身邊。
分離……
他們終究是要分離的。
金嶽與秋霜交談結束,秋霜起身準備離開時,腳步一頓,看向門口忽然落下幾片綠葉的樹。金嶽扭頭看向鳴劍峰,神情有些怪異:“靈氣湧入了鳴劍峰。”
高速運轉的靈氣,引起了靈植的不适,所以才會綠樹落葉。
他擔憂的看向秋霜,之前箜篌仙子結嬰的消息還能掩蓋,若是在短短一個月内,從元嬰晉升到出竅期修爲,這麽大的動靜,還能用什麽借口掩蓋?
“不是箜篌。”秋霜很肯定的搖頭,天空碧藍無雲,不似有人渡劫,倒更像是大能經脈紊亂,引起了四周靈氣暴動。
兩人面色微變,都想到了同一個人,想也不想便化作流光飛往鳴劍峰。
鳴劍峰飛沙走石,琉璃瓦四處亂飛,雲華門抱着大殿的柱子,還不忘睜開眼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林斛飛速把所有弟子拎在一塊,在殿内設了一個結界,不讓靈氣與大風傷到鳴劍峰上的人。
“林前輩,發生什麽事了?”替自家師父過來送東西的孝棟擡頭看了眼大典上方被風吹走的琉璃瓦,眼中滿是擔憂與震驚。
“我還不清楚,你們好好待在結界裏不要出去。”林斛召出本命劍,“我去看看。”
林斛出去以後,殿内的雲華門弟子與琉光宗弟子面面相觑。琉光宗弟子大多不愛說話,雲華門弟子在鳴劍峰住了一段時間,但是爲了繃住宗門的顔面,他們十分克制,除了平時吃得比較多以外,都表現得十分淡定高冷。
現在外面狂風呼嘯,他們一個個被吹得發髻散亂,滿面塵土,也不知道誰比誰更狼狽了。
勿川給自己用了幾個清潔術,見琉光宗弟子端端正正站着,身上的枯葉塵土還沒拍下去,他忍無可忍道:“諸位不整理一下?”他們如果不動手,他都想替他們把樹葉摘走了。
孝棟弟子勉強一笑,學着勿川的樣子給自己用了兩個清潔術。他們琉光宗親傳弟子,都有劍侍或是随侍,清潔這些小事,平日根本不需要他們自己來做。
這種高修爲低生活能力的修士生活,讓他們在處理自身小問題時,顯得有些笨手笨腳。有位築基不久的弟子甚至在用清潔術的時候,不小心把袍角弄出了一個洞。
嗚~
嗚~
風聲更加凜冽,結界裏的氣氛也更加尴尬了。
閉關洞府外飛沙走石,秋霜與金嶽神情凝重的站在洞外,飛石還沒靠近他們的身體,便已經自動落地,無法靠近他們半分。
眼見金嶽想要毀去洞府大門闖進去,秋霜揮了揮手中的團扇,攔住了他的行爲:“等等,你現在強行闖入,恐怕會火上澆油。”
金嶽深吸兩口氣,讓自己看起來冷靜一些:“那麽現在該怎麽辦?”
“等。”秋霜看着洞府石門上獨屬于琉光宗的符紋,神情凝重,“我們任何人靠近,都有可能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金嶽苦笑:“秋霜真人說得是。”
“裏面還有箜篌仙子在。”一道金光閃過,林斛出現在兩人面前,“公子對箜篌仙子情深似海,有她在,應該不會發生意外的。”
走火入魔,最怕的不是修爲減退,最怕的是入了魔。
其實早在邪修界白邪尊無苦偷襲,害得箜篌姑娘落入水潭那一天,林斛就發現公子有入魔的迹象,但是那天後,公子并無出現任何異常,甚至與箜篌仙子雙修以後,靈台一直被溫養着,修爲漸漸恢複不說,就連靈台也有穩固之相,所以他隻當那次是公子太過擔憂箜篌仙子,才會有那樣的狀态。
難道那個讓人滋生心魔的牽心醉,究竟對公子産生了什麽影響?
金嶽心中微苦,他這輩子就隻收了仲玺這一個弟子。早知道如此,當初他不該對他如此嚴格。
“金宗主,你的心亂了。”秋霜見金嶽如此,不得不提醒道:“你此刻若是不能冷靜下來,還有誰能護住他?”
“多謝真人提醒,是在下浮躁了。”金嶽猛地警醒過來,他拱手向秋霜行了一個大禮。
秋霜沒有再理會他,盯着洞府的大門沒有再開口。
箜篌是被風刮醒的,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洞府裏的東西四處翻飛,她的頭發也亂糟糟糾纏在一團,隐隐覺得不妙。轉身朝桓宗望去,才發現他渾身靈氣逆行,雙目赤紅,有走火入魔之相。
“桓宗。”箜篌站起身,還沒朝桓宗踏出一步,就被巨大的靈氣撞到了玉壁上,差點沒噴出一口血出來。
這是發生了什麽,她不過是入定了一段時日,爲何她的男人就要走火入魔了?
掐了一個指訣,在周身凝結出結界,箜篌強撐着力氣往前走。在這個時候,她終于明白,分神期修爲跟元嬰期修爲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還差一點點,就能抓住桓宗衣角了。
差一點點……
抓住了!
箜篌咬緊牙關,伸手攬住了桓宗的脖子,桓宗睜着赤紅的眼睛看她,沒有回抱她,也沒有推開她。
但是箜篌卻有些不高興了,平時把她當做寶貝一樣的捧着寵着,一走火入魔就不認識她了?看看人家話本裏的男主角,就算失憶了,入魔了,都還能把女主角捧在第一位。
啪!
一巴掌打在桓宗功德臉上,箜篌咬牙道:“桓宗,你再不清醒一點,我就跟師叔祖回雲華門啦!”
“不能走!”雙目赤紅的桓宗忽然有了反應,他雙手緊緊抓着箜篌,“箜篌不能走,哪裏都不能去,陪着……陪着我。”
“乖啦,我不走。”箜篌見他渾身顫抖着抓住自己,仿佛她就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心裏頓時軟作一團,巴掌再也抽不下去了。伸手揉了揉他臉上被她打紅的地方,箜篌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把下巴擱在了他的肩膀上,同時撤去了周身的結界,隻是護在臉邊的結界被她加了幾道。
強大的靈氣刮破了她的衣衫,刮亂了她的頭發,甚至手臂也被挂出了一道道細淺的血痕。
“桓宗你這麽好,我怎麽舍得走。”環着腰的手一點點收緊,箜篌聲音微顫道,“可是你若是入了魔,我們便再也不能一起雙修,不能結爲道侶了。也許你會忘了我,我會像紅言真人那樣郁郁一生。在外面曆練被人欺負了也沒人知道,也沒人陪我走遍山川湖海。又或許我會忘記你,愛上别的男修……”
桓宗眼中的紅色變得越來越濃,最後這些紅色凝聚在了一起,深深潛入了暗黑的眼瞳中,眼神再次變得清明。
“這輩子,你不會再找到比我修爲高,比我還好看的男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