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他第一次丢這麽大的臉,偏偏丢臉的對象還是他必須要陪笑的大人物。來拜訪吉祥閣前,父皇跟他提過,他們這一輩祖上過繼到那位去修煉的老祖宗名下, 所以桓宗真人算得上是他名義上的老祖宗, 雖然他很懷疑過繼這事有些貓膩, 而且曾太爺爺本人壓根就不知道這件事。
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祖錄中連曾太爺爺的名字都沒有留下, 難道是祖上擔心壞人拿曾太爺爺名字使壞,所以才特意把名字抹去了?
桓宗對待褚季暄的态度算不上溫和, 甚至在箜篌看來,桓宗對琉光宗的弟子, 都比對這位皇室殿下溫和。
飛天馬前行的速度很快,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已經離開了豐城地界,箜篌掀起簾子看了眼在空中翺翔的馬兒,從收納戒裏掏出兩顆靈果遞給褚季暄:“你獨自去五味莊,那位如意姑娘怎麽辦?”
“年前有位水月門的仙子發現如意有仙緣, 便收了她做入門弟子。我與她青梅竹馬, 幾乎從未分别過。若我不能加入宗門修行, 我怕如意爲了我放棄這麽好的機會。”褚季暄捧着靈果不好意思當着長輩的面啃, “誰不想活得很久,活得更好,可是我怕她在漫長的歲月,失去所有的親人,再無人可陪伴她。”
“我舍不得她孤單難過,所以幹脆陪着她一起修行,一起活得更久。”褚季暄臉上染上笑意,“說出來不怕仙子您笑話,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所有丢臉的準備,結果沒想到運氣這麽好,竟然會遇到曾太爺爺。”
箜篌雖然不懂男女之情,但她看出了褚季暄對待感情的真誠:“你有這樣的想法很好。”
她以爲皇室中的男人,不是像她父皇對女人漠不關心,就是像景洪帝那樣,後宮妃嫔成群,沒想到還有認真對待感情的人。
聽到箜篌誇自己,褚季暄羞澀一笑:“陪伴愛人,是最美好的事。”
不是奢求長生,而是想更長久地陪伴着愛的那個人。
馬車外有鳥鳴聲傳來,箜篌掀開馬車簾子,窗外漫山遍野一片雪白,是梨花開了。
“好漂亮。”她趴在窗戶上,怔怔地看着滿山的梨花,花瓣飄落到發頂也不自知。桓宗看着她的側臉,伸手摘去那片花瓣。
淡淡幽香傳入鼻尖,隻是不知香的是花,還是賞花的少女。
“曾太爺爺。”褚季暄見桓宗神情平和,鼓足勇氣道,“您這些年來過得可好?”
“離開皇宮後,便再無不好。”桓宗轉頭盯着褚季暄看了一會兒,“你是老三一脈的後人?”
褚季暄有些尴尬,祖錄上确實記載過他的祖上是曾太爺爺三哥,曾太爺爺跟着仙長離開後,祖上過繼到曾太爺爺名下,後來不知怎麽回事,他的祖上做了皇帝,便一直傳到了他這一輩。
“曾太爺爺,我……我是您的子孫後輩。”褚季暄已經猜到當年祖上爲什麽會過繼到曾太爺爺名下,仙長面對當事人的臉,他羞得不好意思擡頭。
“我不滿十歲離開皇宮,何來的後輩?”桓宗淡漠的眼眸微轉,“改了吧,日後稱我曾太伯爺或是真人。”
果然他們這一脈不會被曾太爺爺承認,褚季暄有些失落,但因早有預料,還不算太過失态:“晚輩記住了。”
“當年我與你祖上相處得并不算愉快,我早已斬斷親緣,過往種種是非,便不必再提。”桓宗語氣疏淡,提到褚家人并沒有情緒與感情。
“是……”褚季暄跪坐在墊上,向桓宗行了一禮。
桓宗看了他一眼,倚着軟軟的坐墊閉目養神,不再開口。
馬車裏再次安靜下來,箜篌偏過頭發現桓宗躺着,放下車窗簾子,從收納戒裏取出一條薄毯蓋在桓宗身上,開始閉目打坐。
看着閉上眼睛的兩人,褚季暄心中有些好奇,曾太爺……曾太伯爺與箜篌仙子究竟是何關系,爲何曾太伯爺不讓他提“恩愛不離”,看箜篌仙子的眼神又如此溫柔。
從昨天到今天,他發現曾太伯爺看所有人的眼神都一樣,疏離、淡漠。唯有與箜篌仙子待在一起時不同,那個時候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溫暖。
馬車外的光,透過窗簾縫隙偷偷鑽進了馬車,偷偷趴在了箜篌的裙擺上,她明亮得像是在發光。
桓宗睜開眼,抓住搭在身上的薄毯,眼睛盯着光芒下的少女,雙瞳中也染上了亮光。
一路向東,傍晚時分,箜篌等人趕到了五味莊所在的小城。
山林間有袅袅炊煙升起,守在城門口的兩位護衛穿着陳舊幹淨的盔甲,瘦削的臉上,雙目很精神。看到空中有飛天馬拉着車降落,兩位守護都打起了精神。
“見過仙長,不知仙長從何而來?”
“從佩城而來,有事拜見五味莊的莊主。”林斛把命牌遞給護衛,“有勞二位。”
“仙長請進。”兩位護衛一輩子都沒出過家鄉,聽說林斛從修行名城而來,眼中有羨慕與好奇,卻沒有嫉妒與憤恨。
進入城門,城裏很靜,不是寂靜而是一種甯靜,讓人有了歲月靜好,他鄉繁忙與自己無關的閑适感。按照拜見利益,他們應該等到明天早上再去五味莊拜訪,但他們還要趕着去奎城,隻能在傍晚時分便上門去叨擾,希望五味莊的莊主看在拜見禮很豐厚的面上,能夠原諒他們的冒昧。
在熱心路人的指引下,林斛駕着馬車找到了五味莊所在地。五味莊并不是這座城市的掌管者,所處的地理位置并不算好,若不是大門口懸挂着五味莊三個字,隻會讓人以爲這是一棟面積稍寬的普通三進四合院。
箜篌跳下馬車,還沒來得及去敲門,就聽到門後傳來叮叮當當的兵器聲。她面色大變,難道是有歹人作惡?想到雲華門上下還盼着收五味莊爲附屬門派,箜篌也顧不上其他,從發間拔下水霜劍,一腳踹開了半舊不新的木質大門。
門打開的一瞬,白色粉末鋪面而來,箜篌不敢大意,揮袖用靈力搭出一個屏障,把這些不明粉末攔在外面。
“桂花糕當然該以蜜糖入味,再議桂花點綴,才不失桂花的原汁原味。”
“放屁,鹽乃百味之緣,無鹽不成味,桂花糕自然該以鹹口爲尊。”
“身爲廚修,竟出口成髒,真是臭不可言。”
“我不僅要罵你,還要打你。”
剔骨刀、切菜刀、切肉刀橫飛,但是放在旁邊的糯米、花生、蜂蜜等物卻沒有人碰到,甚至還小心翼翼避過了。身爲廚修,堅持自己的做菜理念不能輕易動搖,就算打架也不動搖。
但是不管抱着哪種理念,但是對食材的尊重卻是相同的。
剛才那個不懂事撒面粉的弟子,已經被兩邊弟子摁在地上狠揍,剩下的其他弟子,繼續爲鹹口與甜口進行激烈的交流。
空中各種刀發出璀璨的法器光芒,乍眼一看,還以爲這是割人肉的現場。
箜篌愣愣的站在原地,廚修們私下裏是這樣的?
“桂花糕原味最好,哪裏能放蜜糖與鹽。”褚季暄小聲道,“不管是蜜糖還是鹽,都會掩蓋一部分桂花原有的清香。”
箜篌默默回頭看向褚季暄,往旁邊讓了讓,指着院子裏混亂場面:“你需要進去與他們一起讨論麽?”
“這倒不用,世人千千萬,口味也各不相同,不必太過堅持。”看着空中飛來飛去的各種武器,褚季暄咽了咽口水,往後連退三步,“做菜嘛,最重要的就是心平氣和。”
眼見太陽快要下山,五味莊弟子還沒有收手的勢頭,箜篌隻好雙手擊掌道:“諸位道友,在下乃雲華門弟子,有事求見貴莊莊主,請諸位代爲通傳。”
這要是有邪修過來,都不用掩飾身份,直接就能把他們一窩端。從她踹門進來到現在,他們竟然都隻顧着爲甜鹹口味而戰,連有人來都顧不上。
廚修對食道的堅持,真是執拗得可怕。
“什麽?”打鬥中的弟子聽到“雲華門”三個字,齊齊停了手,收回扔出去的法寶,一面讓師弟師妹們把食堂抱回廚房,一面安排人去通知莊主。
“仙子駕臨,蓬荜生輝。”爲首的弟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走到箜篌面前對她抱拳。心裏卻在暗暗好奇,名門親傳弟子怎麽突然來他們這種小門小派了?
“道友客氣了。”箜篌轉身介紹桓宗與林斛,“他們是琉光宗弟子,此次我們帶小輩冒昧打擾,還請貴宗原諒我們的失禮。”
琉光宗?
弟子以爲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這些名門弟子都怎麽了,難道約好一起來他們五味莊玩耍?
“仙長與仙子太客氣了,請随我來。”弟子剛領箜篌、桓宗等四人往裏走了幾步,傳話的弟子就匆匆跑了出來,“仙長、仙子請,掌門在正殿恭候二位。”
“不敢。”箜篌道了謝,“煩請道友在前方引路。”
“仙子請,仙長請。”
待箜篌等人去了正殿,留在院子裏的弟子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無人說話。
“這下好了,丢臉丢到大宗門弟子面前了。”不知哪個弟子小聲嘀咕了一句。
其他人扭頭瞪他,吓得他縮了縮脖子。
原本他們還羨慕吉祥閣,當年眼看着就要支撐不下去了,結果一躍成爲雲華門的附屬門派,在修真界混得有頭有臉。前幾日他們還在幻想,說不定會有一個大宗門忽然降臨,要收他們爲附屬門派。結果今天就讓兩個大宗門弟子看到他們關上門打架,現在他們連夢都不好意思做了。
白案真人聽到弟子說有雲華門修士拜訪時,腦子裏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那日在雁城百花舞會上遇到的小姑娘。也不知道爲什麽,他就是有這種直覺,或許是對方笑起來的樣子太讨喜?
“兩位請。”
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白案真人端坐好坐姿,把桌上吃了一半的秘制泡椒雞爪藏進抽屜中,還不忘放出一個術法,讓屋子裏的泡椒味都散走。
看清走在最前面小姑娘的容貌,白案真人起身:“箜篌仙子、桓宗真人。”
“冒昧打擾,給你添麻煩了。”箜篌還禮,與白案真人互相客氣一會兒,把拜見禮奉上後,才說明了來意。
“莊主,今日晚輩來,是有事相求。”
“仙子說笑,我能有什麽地方能幫得上仙子?”白案真人這話并不是自謙,而是事實。他們五味莊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更沒奇珍異寶,能幫得上什麽忙?
“這個忙除了莊主外,還真沒人可以幫。”箜篌轉頭看向站在林斛身後的褚季暄。
“過來。”桓宗嘴唇輕啓,把褚季暄叫了過來,“莊主,這是我未入修行前的塵世親緣後輩,身上有些許修行靈根。他喜好廚藝,放眼整個修真界,唯有貴派能夠收容他。”
收容……
白案真人覺得這個後輩可能很不讨桓宗真人歡心,不然語氣不會如此淡漠平靜。以桓宗真人的地位,想把後輩帶進哪個宗門不行,爲何找他們這種小門小派。
“公子,請你把左手伸出來。”白案真人沒說拒絕還是答應,等褚季暄伸出手,用靈力探了一下他體内的靈台與靈脈,“修行多久了,師從何人?”
“十五年,跟着家裏請的散修學了最基本的煉氣入門。”褚季暄見這位名爲白案的莊主氣質出塵,看他的眼神慈祥又和藹,隻覺得心中十分親切,老老實實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沒有拜入師門,在短短十五年裏就已是煉氣五階的修爲。公子這麽好的資質,爲何要入我五味莊門下?”白案真人收回靈力,歎息道,“鄙派小門小戶,公子拜入我的門下,怕是委屈了。”
“莊主有所不知,我雖從小錦衣玉食,但隻能在私底下研究菜色,不敢讓家人知道我的愛好。”褚季暄回道,“還請莊主莫要嫌棄我愚鈍,收我入門。”曾太伯爺說他資質不好,莊主卻說他是好資質,他究竟該信誰的?
“公子姓褚,與京都皇族有何關系?”雖已起了幾分收徒的心思,但在對方身份沒有問明白前,他是不會開這個口的。
“回莊主,晚輩是當今皇帝的第三子。”
他是皇子,那麽身爲他長輩的桓宗真人……
京都褚氏一族生來帶着龍運,是天生帝王命格。這種命格若是在凡塵界,或許是人人稱羨,但是在修士遍地的修真界,皇室的影響力與地位并不算高。
都說京都褚氏雖是帝王命格,但卻天生缺少靈根。他們傳承了這麽多代,壽命都與普通人一樣,沒有一個族人踏上修行之路。沒想到謠言竟如此浮誇,褚家弟子若真是天命注定沒有靈根,那麽桓宗真人與這位皇子的靈根是什麽?
“若是公子不嫌棄,可以留在我五味莊。”白案真人緩緩點頭,“但是一旦入我門下,便要遵守門内的規矩。”這話不僅僅是在說給褚季暄聽的,更是講給桓宗與箜篌的。
“莊主請放心,他進了五味莊就是貴派的弟子,一切規矩都以貴派爲準。”桓宗道,“我塵緣已斷,請莊主不必有所顧慮。”
桓宗這話隻差沒有直白的說,他早已經斬斷塵緣,隻是把人帶過來,其他的事不會再管。
白案真人徹底放下心來,誰也不想收個徒弟回來,還要顧忌徒弟背後的顯赫長輩。他們五味莊窮是窮了些,但還是有自己的堅持。
倒是褚季暄聽到桓宗說出的這些話後,心情有些低落。他偷偷看了桓宗幾眼,桓宗卻沒有看他,他隻能垂着腦袋,乖乖聽他們講話。
談好收徒一事,白案真人見外面天已經黑下來,便道:“諸位請随我去外面用些飯食。”
箜篌聽到“飯食”兩個字,對五味莊的飯菜充滿了期待。
可惜就在她剛落座,還沒來得及動筷時,有弟子來報,昭晗宗的掌派大弟子長德拜見。
“有請。”白案真人對箜篌與桓宗歉然道,“二位請稍坐片刻。”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竟然有三個大宗門的親傳弟子來他們這個又破又舊的小門派。
跟在弟子們身後進來的長德看到箜篌與桓宗也十分意外,他腳下頓了頓,朝兩人拱手道:“兩位道友,又見面了。”
“長德道友好。”箜篌回禮,招呼着他一起坐下,“道友也是途徑此地?”
“前些日子我聽到一個消息,幾日後奎城有秘境要打開,我想帶師弟師妹去奎城看看。”有秘境這種事,長德并沒有掩飾不說,秘境中雖然資源豐富,但他從未進過這個秘境。若是桓宗與箜篌也對秘境産生興趣,他們一起去在秘境中還能有個照應。
師弟師妹?
箜篌想到了要用撒鮮花開道的绫波仙子:“其他師弟師妹沒有跟着你一起過來嗎?”
“他們在客棧中休息,我想起五味莊在此地,便過來拜訪一番。”長德解釋道,“因明日一早便要出發,所以在這個時候前來打擾。”
“仙長客氣了,諸位若是能來,五味莊的大門十二個時辰都爲你們敞開。”白案真人聽到秘境兩個字,沒有半點反應。秘境中雖多珍寶,但卻不是他們可以搶到的。與其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闖入秘境,最後帶着一身傷回來,甚至是把命都丢進秘境中,還不如待在莊子裏好好修行。
“道友可知這個秘境會開放多少天?”箜篌問長德。
“有關這個秘境的記載上說是開放四十九天,不過經過五百年的變遷,會發生改變也說不定。穩妥起見,我打算帶師弟師妹們在裏面待三十天左右,便退出秘境。”長德擔心箜篌沒有進秘境的經驗,不小心把自己困在秘境中,“秘境中天才地寶很多,就算在裏面待一年也帶不走所有東西。箜篌道友若是進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多謝告知,我會加倍注意的。”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算長,說短也不短。箜篌轉頭對白案真人道,“真人可要派一位弟子與我們同去?”
“門下弟子修爲淺薄,與諸位同行,隻會爲各位帶來麻煩。”白案真人看出箜篌是有意提攜,但他卻不能沒有自知之明。若隻是普通的曆練,白案就算厚着臉皮求,也會求他們帶兩個宗門弟子去。
但是危機重重的秘境不同,裏面的自然陷阱層出不窮,門下那些年輕弟子,都還沒這個能力進去。
看出白案真人不是在虛僞客套,箜篌也不再多勸,用傳音術對桓宗道:“桓宗,不如明日我們與昭晗宗的弟子一起走?”
桓宗看了眼自從進門後,便一直跟箜篌說話的長德,面無表情地用傳音術回道:“我們獨自過去,不與他們同行。”
箜篌扭頭看桓宗,想要知道他爲什麽拒絕。
“我不喜歡太悶的花香味。”
箜篌:哈?
“摘下來的花瓣在籃子裏放久了,不僅味道奇怪,撒出來還招蟲子。”
箜篌:“……”
箜篌想,傳音術是修真界中一項很偉大的發明,有了它的存在,至少能消減修真界一半的矛盾。
這話若是被绫波仙子聽見,她面前這桌美食,可能會被掀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