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後沒有反對,但建議我催眠這事還是征詢下K,我本來也正有此意。
K聽聞我要替人做催眠時在電話裏不免嘲諷而問:“你覺得催眠是什麽?”我深知他的調調,不想被牽着鼻子走,于是直截了當:“你就直接把要提醒我的事說了吧。”
他輕哼了聲說:“我說的你就聽了?自己内心的世界探秘和對别人内心探秘根本就是兩件事,你的内心是被你封藏在某一角但已知的,而别人的内心有時候當你進入時會有可能走不出來,那你就等于是遺失了自我。”
微微一驚,心知K雖然講話毒舌其實卻是在提醒我,沉吟了下問:“你有碰過這種類似的情況嗎?”這回那頭卻突然沉默了,在我以爲他不會或者是不想回答時,幽遠的聲音緩緩傳來:“我有遇過,那是我最失敗的一次催眠,被我催眠的那位病人最終留在了他的夢裏再沒有醒來,所以Susan,我不是危言聳聽,你在替别人做催眠前必須得有這個意識。”
“什麽樣的人會如此?”
“内心強大的人,他們的内心世界會大到讓你無法估量。”
我默了一下說:“這次我要催眠的是一個女孩,她在找她的丈夫,有個十歲的兒子,應該不會内心強大到你說得那種吧。”
然而K隻給我一句話:人不可貌相,别小看了女人的内心世界。
不管如何K還是告訴了我在催眠時的一些細節,尤其是當我沉入對方内心世界時應該如何進退有序,等于是下一盤棋,不能光進不退。
籌備的差不多時尋了一個下午準備爲成曉催眠,莫向北這天并沒出門,他跟我說你盡管做我的事他就在外邊待着。其實這等于是給我一定心丸,也正如K再三叮囑的:我是初次對别人催眠,一定要讓一個最親近的人留在身邊。
言外之意我懂,萬一真的有什麽事發生那個人可以喚醒我。
我估摸着莫向北與K之間也有過溝通,他表面好似支持我其實内心必然是拒絕的,但并不想剝奪我這次由心的權利。在進房之前我輕抱了他一下,貼在他耳旁說:“放心。”
他在我後背拍了兩下,“至多兩個小時,超過這個時間我就會進來。”
我先是一怔,轉而了然,兩小時是他給我時間的極限。
走進房間,成曉安靜地坐在床邊,看向我的目光尤爲幽靜。我走到她面前輕問:“你做好準備了嗎?”她抿了下唇:“沒什麽要準備的,開始吧。”
我讓她躺進床内,在背後墊了兩個枕頭使其微微坐起。因爲人在平躺時常會在淺眠狀态下有一腳踩空的錯覺,這其實是一種低安全的神經反射。
“先閉上眼将身體放松下來,我們聊聊。那天你爲什麽會來到那個郊外撞上我車子的?”
關于這個事我一直都沒有問她,但既然她不是因爲被我車撞而失憶就代表她其實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事,果然聽見她緩緩而道:“那天我是因爲收到一條無名短信而去的那個郊外,短信上說如果我找到一座古廟就可以獲知過去,我去到那邊确實有一座廟宇,但裏面空無一人,就在我準備離開時忽然有人突襲,對方身法詭異不止一人,我跑出來時就感頭暈目眩,可能是眼花也可能是産生幻覺,模糊間看到前方有個熟悉的背影驅使我向前去追,可隻跑出幾步就有一股強力将我推開,使我陷入了昏迷。”
所以當時的成曉其實已經因爲跟人打鬥而神志不清了?她說到一座古廟,是雲音寺嗎?可是雲音寺内怎麽可能空無一人?我想了一下後說:“能給我形容一下那座古廟的樣子嗎?”
“它是在一片荒蕪的樹林之後,廟門有三米之高,顔色黑灰,有斑駁的痕迹,紅牆黑瓦,進門就是一口幹枯的水井,往内廟堂裏有一座泥塑的地藏王菩薩,在它的案台上點燃着燒了半炷的香。”
我聽到成曉說到這裏嘎然而止,等了一會也不見再開口不由提出疑惑:“然後呢?”
“然後……”她的記憶好像出現了斷點,遲疑着時我知道機會來了,立即又問一句:“你看到的那個背影給我形容一下,好嗎?”
因爲我要的答案不是真的那座廟宇,而是她掩藏在記憶裏深刻的東西,背影之所以會熟悉,無論是幻覺還是外在因素那都是她潛意識中對那身影有着無法磨滅的記憶。
“那個背影……很高大,肩膀寬厚,一身的黑衣像孤獨的行者,他的步履沉穩而堅定,我想要追上他去看一看他的臉,因爲有種強烈的感覺隻要被我看到他的臉一定能夠認出來。”
我立刻接上:“你設想自己在追他,離他越來越近,從二十米到十米,從十步到五步、四步、三步、二步、一步。”
成曉已經徹底沉靜下來,她遁入了自己的世界。
“成曉,你的眼前有一座雪山,它的某一處有你要找的人,你坐着纜車抵達山腰又再徒步登山,一步一個腳印,向着雪山深處而行……”
皚皚白雪,蒼茫天地,峰高雲自擾,霧重絮飄繁。我喘息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回首隻有自己一長串腳印,已經沒有具體的道路可見了,除了前行我沒有退路。擡頭看了看天色,烏雲密布像是要有暴風雪了,必須盡快找到一個落腳地才行。
我往前走了不知多久,感覺沉入了這個雪白的世界,前方沒有盡頭而天空卻開始下起了鵝毛大雪。腿上一軟我撲跌在地,雪很軟,卻也很冷很冷,試圖站起來可是手腳都不聽使喚,嘗試再嘗試都沒有成功,大雪逐漸将我掩蓋,我漸漸絕望,視線模糊裏依稀看到前方有個身影正朝我一步一步走來。
我無意識地伸出了手,視線穿過指縫卡那身影是多麽熟悉,可又那般的遙遠,仿佛那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咫尺卻又天涯。
不光是伸出的手無力垂落,就連張望的眼睛也一點一點閉上,辨不清焦距的長短,不知那個走近的身影是否到來,我倒在蒼茫的雪地裏等待着最終閉眼的那一刻。
依稀間似乎有一個聲音響在頭頂,辯知了好幾秒,隐隐聽着像是——小小?
不對,我不是小小,那我是誰?
“蘇蘇,醒過來!”一道沉而有力的聲線抵進耳膜直擊心髒,本在遊走散亂的意識快速凝聚,就像被從另一個時空給抽回來般我猛然睜開眼,面前熟悉而焦慮的眼,銳利的眼神,是莫向北!
我在喘息,心率以一個無法估值的速度跳動,甚至感覺到後背一陣冷汗,讷讷而問:“發生了什麽事?”莫向北眸光沉了沉,卻道:“沒事,你先起來。”
怔愣住,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也躺下了,扭轉過頭隻見成曉還安靜地躺在旁邊雙眸垂閉。心頭一震,我是在爲她做催眠的,爲什麽連我自己都躺下陷入了一個未知的世界?等等,剛才腦中的一幕還有殘留:蒼天、白雪、跌倒、走近的黑影、頭頂的呼喚……
忽然頓悟,那是成曉内心的世界,我進到了她的空間!所以當真被K說中,在爲成曉催眠的同時我也遁入進那個空間,看見了她所看見的一切,幾乎迷失自我無法自拔,是被莫向北給強行喚醒的。不禁後怕,語帶顫音而問:“我睡了多久?”
莫向北環着我的手掌一緊,沉了沉眸道:“五個小時。”
頓感心底某處鈍痛,他在我進門前說過隻給我兩個小時就一定會在那之後進來,可是卻恁是多出了三小時,這期間對他的煎熬可想而知。我順着他的臂力坐起時雙手環過他的腰,用力抱了抱後才松開一些力道,對他低喃:“對不起。”
他微頓了兩秒,突然吻住了我,輾轉之後貼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不要再有下次,我也會害怕。”心緒猛然酸澀,這個男人毫不掩飾他的恐懼,沉穩的表面下掩蓋着脆弱,而他的脆弱與我挂鈎。或許他能接受我随着時間流轉而發生命定的事,但是沒法接受在這之前我因爲别人而提前離席。
我對他承諾:“再也不了。”
但承諾之後有個現實要面對,就是成曉還沉浸在那個雪地的空間裏沒有醒來,如果我看到的一切都出自她的視角的話,那麽那個漸漸走近的身影是否就是她心中尋覓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