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發現他是一個講話很有深度和技巧的人,他用一句話表達了現在的情緒,但這并不影響他所要傳遞給我的信息。回國應該是他一早就有的打算,但他用了一種迂回的方式向我表态,可能他早就預料到了我對回國會有排斥。
說不上來是怎樣一種情緒,内心惶恐?并不算是,但确實對回國這件事我會有排斥感。是因爲那塊廣博的土地承載了我太多的痛苦,反而費城或者這裏成了我治愈的保護傘。而莫向北在提出這件事之前先找來了我的朋友與故人,可能她們也并沒有試圖勸我回國,但她們代表了我的過去以及情感。
沉默不是拒絕,而是思考。
莫向北并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在飯後我要收拾桌子時他提議:“不困的話去門外坐一會吧。”我下意識地回:“那小芒果怎麽辦?”
“不去遠,就在門口。”
木屋裏的兩張椅子都被搬到了門外,将門敞開是怕小芒果突然醒來會找,坐下後就發覺這個靜谧的夜晚很不同。頭頂繁星密布,前方河水的氣息飄散在空中,夜風輕拂臉頰,焦躁的心情似乎被安撫了。可能其實木屋外的每一個夜晚都如此,但今晚卻被我真實感受到。
我們兩張椅子之間隔了隻有一尺的距離,但是我有沖動想把這距離縮成爲零。
剛這麽念轉時莫向北突然淺沉了語聲道:“我訂了明天的機票回國。”心神霎那怔忡,扭轉眸光看見他的身影印在暖柔的燈光裏,而臉上神色卻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淡淡悲傷。
“我訂了三張機票,你、我、還有小芒果,但決定權在你。”
腦回路有些轉不過來,怔然而問:“如果我不同意回去,你是會帶着小芒果離開嗎?”黑眸掠轉,沖我搖了搖頭:“假如你不打算跟我回去小芒果就留在你身邊,我會拜托K過來,不過我建議你還是回費城,畢竟那邊你爸媽都在,也有人可以幫你照料小芒果。”
他意思是......他要獨自回去?這意味着什麽?離開?幾乎是本能地對此下了否定。
如果說經過了這麽多事我還會認爲身旁的這個人會因爲一些事而放下,那是我從未真正愛過。正因爲不單是愛過,而且此時或者将來短暫的人生一直愛到底,所以我這刻完全想不通他爲什麽有這個決定。
他看出了我的糾結,伸手過來在我頭上揉了揉說:“蘇蘇,我不想來逼你下任何決定,但是我的立場和态度必須要向你表明。K的原話是這樣說的,盡可能地帶你去能夠讓你有回憶的地方。我也質疑過,不好的回憶對你能有什麽幫助?K對我說了一個名詞——疼痛式記憶。當我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内心就開始感到疼痛,細數過來幾乎你所有關于痛苦的記憶都來自我也因爲我,如果有一百種可能代替你承受這些痛苦我會毫不猶豫,但這一百種可能裏但凡有一種的前提是建立在你沒遇見我上,我必然拒絕。”
蘇蘇,走到如今,我平生爲你是不可能再有安甯的了。
這是莫向北的原話,也是他掏心窩動情之後的感慨。他沒有說之後的計劃,我不知道回國後他會去做些什麽,也不清楚他會否在回來。之後我想起這晚,會有一種他明明留給了我足夠的空間,卻在不經意間在我心頭刻下烙印的感覺。
後來我是何時睡着的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他将我的手拽握在掌心裏,暖暖熱熱的。
第二天莫向北真的走了,隻是抱了抱我說在國内等我。他的語氣像是笃定了我會回去,我當時很想問假如我一直不回國怎麽辦?假如我跟腦科手術專家約好了手術時間怎麽辦?
但這些“假如”都縮在了喉間,最終隻是目送着他走離木屋,走出我的視線。
K是當天下午過來的,他進門就對我豎了大拇指,然後道:你做了一個明确的選擇。
以我對他的了解能肯定是在說反話,但關鍵是他沒有了下文。直接從我身邊掠過走進了卧室,我跟着過去,站在門邊看見他在跟小芒果說話。
對于莫向北離開時小芒果的态度,我還算安心。原本我還會擔心以小芒果對莫向北的喜歡和沒來由的信任,多少會表達些不舍和難過,她并沒有表現不樂意,在莫向北與她主動說時隻是安靜地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然後陪我站在門口送他。
K從卧室出來時見我就站在門旁指了指屋外便走了出去。我跟着他來到木屋外後問:“小芒果的狀态有什麽不對嗎?”
K是一個能不浪費時間就絕不會多花一秒在你身上的人,小芒果與他的關系自不用細說,但他剛才在室内與小芒果交流了足有兩小時。我在門外站到腿都僵了,心情也從最初的安心變得越來越不安。
而K隻是飄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反問回來:“在我來之前,你覺得她的狀态好嗎?”
我在之前那兩小時裏早已失去了信心,看着K的眼睛不敢有所回應。但是K突然變得咄咄逼人:“你是不是看見她不哭也不鬧就覺得沒事?是不是一定要她表現異常才會擔憂?當一個人的出現已然改變了她的心态與生活,而這個人的離開她卻表現的一點異常都沒有,你覺得是好還是壞?”
我完全被震住了,茫然回頭,從我站的這個位置能看到卧室内小芒果的身影,她依然很安靜。可正因爲這種習慣了的安靜,卻讓我開始感到恐慌,幾乎下意識地就往前走了一步,卻被K喊住:“你現在進去能有何改變?是把Jacky叫回來回到之前你們三人的生活狀态?如果不能,就給她時間接受重新回到原來的世界吧。”
“是我做錯了嗎?”
“不,你沒錯。你隻是做了你當下想做的選擇,不過這個選擇你有征求過小芒果的意見嗎?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嗎?但從剛才我和她的溝通而看,即便你問了意見她多半也選擇陪在你身邊,因爲她覺得你需要陪伴而Jacky足夠勇敢,這是她的原話。”
心裏彷如被鈍刀磨過,嗤疼嗤疼的,開口時語帶哽咽:“可能......我真的不是一個好母親吧。”K沖我搖頭:“不用妄自菲薄,你對小芒果的心思沒有人可以比拟。今天我在這對你也無可厚非,隻是想問一句:站在猶豫的邊緣徘徊,真有那麽難嗎?”
到底是心理學專家,句句戳心,也句句說中我心裏的坎。
我垂下眸,目光放空了輕聲而道:“難也或者不難。K,你惶恐過嗎?雖然你是個心理研究者,但相信也一定有過彷徨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怎麽過來的,隻知道今天這坎不是我過不去,而是,不想過。”
下一瞬K就語氣一沉:“你做了決定?”
惶然而笑,他真的是個思維敏銳到極緻的人。擡起眼,鎖定他的目光:“K,你告訴我,還有選擇嗎?”K眸光輕淩:“爲什麽沒?你現在瞎了還是聾了?就算是有這些症狀出來,那也并沒到最後。”
是啊,沒有到最後,但是最後在哪?突然間一覺睡下再也醒不來?我連與老四和秦淼如此難得的聚會,都能在傍晚睡下到夜半才醒。若隻是單純的嗜睡,莫向北就不用半夜還要打電話給K質疑他這種所謂的疼痛式治療方式。老實說,當時我醒過來那刻聽見他壓抑的嗓音似近又遠地傳來,心裏的那種揪疼,是刻骨的。
K見我不作聲又逼緊了一步而問:“你早就知道他會回國?不對,是你一直都在等着這一天!你想瞞着他動手術?”
我将身體輕靠在木屋的牆上,目光落向不遠處,這樣看前方小河的視角并不是第一次了。過去的幾年,我一廂情願地将守候埋進了時光,其實這世界上沒有誰愛了一個人是不求回報的,哪怕父母對孩子也都希望将來這個曾用心呵護的人長大以後可以愛我們,誰都一樣。所以我守候了這麽久并不塗什麽,隻塗有生之年能與他在一起并且到老。
可是老天爺可能覺得對我還是太厚道了一些,守來了人卻沒守來時光。
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是見證了我從生到死的過程還是在事後得到一個結果要更殘酷一些?可能最後對莫向北的痛苦程度差不多,但卻有心理過程的差異。
這就像一刀刺入腹部和直接插入心髒的區别,前者過程漫長,後者短則數秒便有了結果。當然這個舉例并不一定恰當,而且過于悲觀,不過反向道理也是一樣的。如果手術成功,那麽又何必讓莫向北再來經曆那驚惶不安的過程,我直接安然無恙地走到他面前便好。
心思裏的糾結常常就是一霎那間的念頭,但在目送着莫向北走遠的身影時我卻慢慢堅定。可是K接下來說的卻令我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