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我非親非故,會爲我治療是因爲莫向北,所以這時候我沒法指他薄情冷酷。
深吸一口氣,沉問:“多少?”
K笑了,他報了一個數字,别說我當下身無分文不可能還得清,就算是有國内的卡,裏面全部的金額也不足以還上。而他的态度告訴我并非是他故意說一個巨額數字來爲難我,這家私人醫院的收費本來就極其昂貴,更何況還是他親自操刀爲我診治。
他見我灰敗的臉色後也沒多來奚落,隻吩咐:“去工作吧。”
我沒有動,伸手指了指他的筆記本電腦問:“它能借我用一下嗎?”K的臉上總算露出微訝,他不置可否地把筆記本推了過來。我沒跟他客氣,拿了筆記本來到我的辦公桌前,正打算去搜索那個軟件卻見桌面就有圖标,心中微動了下點進去。
這是我唯一僅剩的本錢,多虧于莫向北。
那時被沈熹設計陷害了失業在家,莫向北就引誘我跟他學投資,最初接觸那個數據世界會彷徨不安,後來食髓知味了會着迷,但我的技術不過關還是被人在裏面狠宰過一刀,回頭莫向北就替我報仇回來了。所以那裏面應該是有一筆數額不大的資金,不足以償還K的醫藥費,隻能作爲底金再進去搏一把。
當我一咬牙将全部底都投進去時,有那麽一刻腦中晃過的念是:何時我學得跟他一樣以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式來搏?赢了固然是好,但輸就是一無所有。
心念隻能到這,不敢去往深裏再想,我必須将全副心神都投注在那綠色數字上。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顫着手指點下撤離時長長舒了口氣。忽而身後的頭頂傳來K的語聲:“有JM的犀利作風,但還沒他狠,如果是他,這一場起碼可以赢你的雙倍。”
我回過頭不由一愣,第一次見K摘下那副黑框眼鏡,沒了眼鏡的遮擋一掃他原來斯文的形象,落在我身前電腦屏幕上的眼神也格外銳利。
他低下眼簾将我鎖定在視線中,徐徐緩緩問:“你确定要回國?”
我堅定地迎着他的目光點頭:“确定。”
“把錢轉入我賬戶,多餘的算是我替你辦理回國手續的報酬,銀貨兩訖。”
我點點頭,沒有猶豫地問他要了号,然後把資金劃賬過去。他在旁邊一直默看着,等到劃賬成功時忽然問:“你就不怕我賴賬?”
“你爲我治病是事實,欠下的債理當該還,無所謂賴不賴賬。”另外,莫向北将我送來他這必然是信了他的爲人,哪怕他一切公事公辦不念交情。
K聽後笑了笑說:“等着吧,你的手續會有點難辦,等有消息了通知你。目前你可以選擇休息或者繼續爲我工作,如果工作我會按天支付你酬勞。”
這一等就是三天,我一晚接着一晚的失眠,眼斂底下的黑影越來越濃,明明累極卻怎麽都睡不着,而且一日比一日焦躁。我漸漸的、真的信了K的話——神經錯亂,因爲這時的感覺就是神經緊繃到随時都可能斷裂。
終于這天,K對我說:一切就緒。
我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他不僅送我去了機場,還亮出了兩張機票,一張是他的一張是我的。他竟要陪我回國?我真是受寵若驚。
在我驚愕的眼神裏,他雲淡風輕地道:“我也很好奇JM到底因爲什麽失信于我。”
于是我們坐上了從費城回國的飛機裏,曆經一天一夜終于踏上了那塊不敢說熟悉卻令我寒冷而炙痛的土地。擡頭,霧霾重到完全看不透這黑夜,也别提星空月亮。
K說,這裏我是主場,一切聽由我安排。
我連一刻都多等不了,直接打車去往公寓。原本我是有公寓鑰匙的,但時隔一個半月,身上哪裏還可能找到鑰匙。門鈴按了很久無人應,我一下一下執拗地敲着門。
身後K忍不住提醒:“如果沒有備用鑰匙開門進去,那就别徒勞了,還不如想想其它渠道。”其它渠道?我立即轉身。
深夜的街頭的士都極少,我站在風中如飄搖的蝶不停顫栗,初春的京城依舊冷進骨子裏。
K也等得不耐煩了,“就不能附近先找個住處落腳嗎?”我左右望了望,指着不遠處的高樓道:“那裏有家星級酒店,走過去不到十分鍾。”K飄了那處一眼回視我:“你呢?别告訴我午夜三點你要趕去第二個目的地。”
我看着自己的腳尖,幽聲道:“K,你不明白,我沒法在這時候停下來。”因爲一停下來,所有僵持着的心神都将渙散。在飛機上實在熬不過睡着了,但不過是一個恍惚就驚醒過來,心率失速到幾乎跳出來,之後的情形周而複始,太累卻在閉眼後立即就會醒,最長也隻晃過半小時。
K沉默,這時一輛的士呼嘯而來。
當我攔下坐進去時K拉開前門也跟了進來,他的側臉一片漠色,隐約有着疲意。夜晚哪怕街頭空曠的士也開了足足四十五分鍾才抵達目的地——城南療養院。
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别的渠道,沒從正門走,走了老爺子指給我的側門和小道。黑暗中隻有我與K的腳步沙沙聲,我對這個男人心生感激,即使一直強調銀貨兩訖也無法否認是他将我從錯亂的世界拉出去的;然後他爲我安排回國又親自陪伴,不管他是因爲什麽原因,至少這刻有個人陪着比孤單遊走于這座城市要給我多一點勇敢。
然而,當走至和室門前時,我感覺身體裏僅剩的那點勇氣在慢慢消失。
以前即使是夜晚,廳内總會亮一盞壁燈,以防老爺子起早時看不清。而這時和室不僅緊閉,室内一片幽暗,更是在門上落了一把鎖,從外反鎖的。
我砰砰去敲門,如同之前公寓一般長久沒人應。忽然轉身,慌不擇路朝着前面住院部跑,越跑越心沉,爲什麽老爺子的和室會沒人?終于感到前面,拉住一個護士就問,她茫然不知地朝我搖頭,我又想去拉另一個人,被K按住肩膀不贊同地說:“控制情緒,你這樣會再度神經錯亂。”他頓了頓又問:“你來這要找的人是誰?告訴我姓名。”
“姓賀,是他的外公。”
“你在這深呼吸将情緒壓下來。”K丢了這句後就走過去跟人交涉,我極力調整呼吸但卻無法松弛神經,全身每一處都繃緊着并且不停顫抖。
過了片刻後K回來對我道:“那位賀老先生過世了。”
“你說什麽?”我茫然而問,他在說什麽,賀老先生過世?看到他的嘴唇蠕動又說了什麽可我一個字都聽不進耳朵裏。後來隻知道他環着我肩膀走出了療養院,但是這麽晚沒有的士乘了,就隻能一直走着。依稀記得這條路我走過,漫長而孤寂,現在卻多了絕望。
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他是因爲什麽死的?”
“病曆上寫是死于腦淤血。”
我忽而腳下一軟朝着前面撲跌而下,即使K反應迅速伸手來攔也慢了一步,這個跟頭摔得我極疼,嘴巴磕在地上立即就嘗到了血腥味。
K來拉我,但我整個人僵直地匍匐在那一動不動,他便作罷。黑暗裏沒有人看到的空間,我的眼淚終于決堤。老爺子死了......那個與我生活很多天,每天鬥嘴的可愛老人沒了,所以和室空了莫向北的公寓也沒人了,到底,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悲恸不足以形容我此時的心情,更多的是感到無法觸及的絕望,那種心底最深處無法遏制的恐懼感,超過了我在噩夢裏驚醒的任何時刻,那是一種即将失去一切的彷徨悲切之感。
天明之後,我等在商場門口。身旁是臉色陰沉的K,他的耐心即将磨盡,在坐了二十幾個小時飛機後又陪我奔波一整夜之後。
終于有人來開門,我惶惶然走在商場裏,一家一家地找。終于看到了依稀相識的茶館門牌,我擡起頭再三确認,然後蹲在門邊等着。K清撩的語聲在頭頂上空飄揚:“你要等到什麽時候?”我答:“等到人來。”
K的反應是掉頭就走,我擡了擡眼默看着他背離的身影,會有終于連最後一人也舍棄的失落,但并沒打消我堅守而等的念。因爲這裏是我唯一能夠想到要找的地方了。
漸漸商場的人變多了,有形色匆匆的工作人員也有一些散客,忽而低垂的眼界裏出現一雙腳,我驚擡起頭,卻見是換了一身衣裝的K,他對我挑了挑眉道:“這麽久都不洗澡換衣服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事,吃早點不?”說着便揚了揚手上的袋子,那裏面好似裝了包子。
我默默接過,倒是忘了他有潔癖,難怪之前臉色那般黑。
打開袋子看見慶豐鋪包子的标記微微晃神,倏然間悲從中來,淚又一次奪眶而出。K在旁邊道:“給你買早點也不至于要感動到哭吧,在你身上真是耗掉了我這輩子最大的耐心。”
我沒有回應,估計再沒有人見過一口一口咬着包子卻淚流滿面的人了,所以路人經過時都會回頭來看我一眼,再去看K,以至于K都懊惱地走到較遠處。